10 番外4陳珂

在你少時有沒有這樣一位素交,人群中一眼瞧不出,容貌不奪目,才能不出挑,你總以為她處處落在人後,總是可惜的。

我有。

我生于簪纓世族,實在前途無量。七八歲與許淨結識,說來我有很多好友,她卻唯獨我一個素交。閨閣裏的情誼是深厚的,喜歡一處想象将來,我曉得她家裏業已給她訂親,卻料想不得自己的未來。直到那日母親提起入宮,人生的歸宿千萬種,我曾也不想将一輩子輸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宮牆中去。然而我是不能落于人後的,身為陳家的嫡長女,我理應為家族獻出全部,婚事亦然。

十一歲許淨突遭變故,家中一向如母的婆婆逝去,她性情漸變,即使同我一處亦是恹恹的,不大像以前了。我在京城貴女中人緣頗好,她卻足不出戶,倘或真正論起情分,約莫她并非最深厚的那個。

我這一生的绮夢始于入宮,終于遣送回本家。我從不奢望能似房昭容那般盛寵,亦懂得帝王薄情,實不能托付真心。家裏最是心疼我,想我做了籠中雀後便會拘束性情,因此将我送回祖母家裏。那一年半日子快活,忘卻規約體統,人像是無拘無束的鳥兒,縱情于遼闊的蒼穹。我雖瞧着事事不留心,但實則要緊事心中有盤算。

因采選的束縛,家境優渥的反倒不能與我一道,我唯一熟稔的便是許淨。在我印象中她萬事落于中等,總不會越過我去。可卻沒想到她課績那麽不入眼,想必連入選都難。可實際她應該并非如此,我曾經瞧過她的女紅與書畫,只能說她若認真起來,怕我傾盡全力也比不得。

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何必替他人費心。教導女官中有位賞識我,說歷來太儀院最出色的诰封後亦會更得寵學些,我面上不顯得意,內裏卻真的高興。

第一次見到皇帝,是在胡充儀處。我曉得宮嫔約莫都會尋合心意的提前引薦,我被選中亦合情理。他笑起來極稱意,不像是有赫斯之威的帝王。我醉心于如此笑靥裏,終于體悟到為何世上有心甘情願為情隕落的女孩子。胡充儀推了推我的胳臂,我才回過神給陛下請安。他笑着免卻虛禮,我起身時不慎踩到裙邊,是他攙住了我,我永遠記得那寸腕上的溫熱。

少女懷春再正常不過,自那日起我亦有了少女心事,能夠分享的唯有許淨。看見她大多數時候沒來由的恐懼,我清楚她的“不如人”是刻意為之,倘若她亦成為嫔禦,陛下是否會對她露出如此笑容。我本能的提防起來,在一次玩笑中問起她的想法,她果真還如往昔,胸無大志,只圖安穩度日。于前途下,友情是可有可無的。多的是翻臉不認人,少的是娥皇女英的佳話。

我曾經想,與她之間究竟是不是素交。倘說的确是,可這份感情下卻有太多小心思,有我不甘落後的驕傲,有暗暗較量的謀算,有總要過得比她好的盼望。倘說并非,可那些年最難的時候一起度過,共享喜樂哀愁通通都不做假的。罷了,索性便如此,今後我為宮嫔,力所能及的都會幫她。若能做兒女親家,也是她臉上有光之事。

這一切都破滅了,破滅在昭容輕描淡寫的遣送我回家那日。原她非大度能容之人,善妒至此還能讨陛下喜歡,實在讓人不能想的通。我的前程是斷送在她那裏的,因此那日我便咒她不得好死。回本家後,阿爹阿娘并無責怪,只是連着嘆息。還是第一次那樣無力,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要我被遣送出宮,便有一百個本事也不能使出來。翌日便是殿選,我徹夜難眠,使人密切關注許淨的消息,我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受昭容舉薦而被陛下看中。

這不可能,這不應該,不會的。就此,我覺得我再也比不得我這位素交了。

六月本是她成親的吉日,卻成了我嫁人的吉日。我心不甘情不願的坐上花轎,都說十裏紅妝、鳳冠霞帔是女子的绮夢成真日,而我毫不歡愉。我滿心只有當日對我一笑的陛下,可椿萱不同意我再等三年參與下次采選。女子的韶華耽擱不起,而我卻不願意尋個普通人家荒廢一生。在賀府的日子稀松平常,賀缙待我客氣,沒有感情的婚姻,自然無趣至極。他于我無意,我于他亦拿不出真情來。我時常遣人探聽許淨的事,她似乎并沒什麽事,我覺得自己大概病了,一壁擔憂她過得太好,一壁又懼怕她過得不好。

一開始丫鬟報來的不算什麽好消息,說她恩寵稀薄,日子艱難。我有種道不明的情緒,似乎是憂慮的,又似乎有些竊喜。正因我嫁給她原先的夫君賀缙,更像與她互換了人生一般,換言之,好像是她盜走了本屬于我的錦繡人生。到後來丫鬟歡歡喜喜的說她恩寵漸多,還懷有皇嗣時,我竟然毫無歡喜。

原來我并不想聽到她的喜訊,一點也不想。那日作為命婦往德妃處請安,本想去瞧瞧她的,可私心裏有些不情願,便就作罷了。卻不想那日還是偶遇,她的臉色并不好,但身後跟着很多人,而我身後唯有一個丫鬟。高下分明,我不得不在衆人視野下向她行禮,她沒有讓我施禮,只說想和我單獨說話。再見她呵斥宮娥,只覺得好大的譜兒,卻不想原是她人惦記她腹中子嗣,才關照至此的。

錦衣玉食之下,原也艱難可悲。好像榮華并不能作為比較的依據,我心底裏飄出些奇怪的優越,仿佛又贏了她一次。過了數日,我有了身孕,然而賀缙竟然領回一良家女,說要納為貴妾,此事先前亦不與我商量,我覺得他在掌掴我,登時沒了臉面,又是氣又是惱,孩子跟着沒了。月中摔砸了東西,回娘家住了數日。他家門不如我娘家顯赫,最後還是在婆家長輩要求下‘請’我回府。我只能勉勉強強給他這個情面,回了府裏瞧着那女子就心煩,是以我三天兩頭找她的事,動不動就罰跪或罰抄經。她逆來順受慣了,從不頂撞我。可賀缙竟為她來責怪我,說我無容人之量,善妒乃大忌,屬七出,他可憑此休棄我。他竟敢休我?他竟敢休我!那日我想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然而後來小厮傳話說那妾室有了身孕,他便走了。他徹徹底底讓我心涼,我自此不想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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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是這個過法,即使我再厭惡他,終究要依靠他度日。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事家家都有,可表面依舊舉案齊眉。意難平是世間常見的結局,而我亦是其中一個。他顧念兩家相交,不得不來我房裏。阿娘總規勸我要放下身段,溫情脈脈的待人,可我裝不出那種模樣,于是我與他相看兩厭,恨不得對方忽然死掉。

直到我再次有了孩子,再也不願意鬧了。複過數日,宮裏傳了旨意,說要我入宮探望許昭儀,我從命而為。在她面前我無何好顯擺的,只得抱怨訴苦,講着她卻要早産,将我吓了一跳。我哪裏刺激她了?她不愛聽這話?我害怕此事受牽連,連忙施禮告退。她終為陛下誕下皇嗣,亦一舉擢升貴妃。誰都說陛下為已故的房貴妃特地留着貴妃品階,卻不想這承着情意的貴妃位給了許淨。這時候我業已麻木,嫉妒不起來,也無絲毫羨慕了。她在我這裏,因比不上而漸行漸遠,亦因無關緊要而離開我的眼界。

生下嫡子後,我的日子平安順遂。直到賀缙再次迎他人入府,我已然不在意了。男人的三心二意見慣了,心底裏的驕傲被磨平了,想鬧的意念和要鬧的力氣都沒了。她敬茶的時候我随意瞥去,這容貌有些熟悉,一時想不起跟誰相像,待她離去回房我才想起,這…這不是跟我那位素交許淨很像麽…回想種種,第一個妾與她性情類似,第二個妾足有五分容貌相似,難不成這許多年過去,她已是貴妃,賀缙卻還未忘掉她?觊觎宮嫔乃死罪,我不想賀缙連累我,登時便叫人預備車馬入宮。因他們清楚我與許淨的交情,自然不會阻攔。我順利抵達椒房殿,見到了當今皇後。

她好像變了,又好像從沒有變。皇後的冠服使她看起來更不怒自威,我甚至不顧禮節,直接質問出來。她回答的有理有據,讓我挑不出錯處。這大概就是衆命婦口中端莊有禮的皇後,已不是昔日躲在我身後的素交了。那日見到陛下實屬意外,少女的绮夢已然破碎,此刻亦無妄念。許淨在時,他甚至不曾把絲毫的眼光分給旁人,包括我。我施禮告退時,顧首去瞧這對伉俪情深的夫妻,這大抵就是所謂舉案齊眉的出處了。

倘當初做宮嫔的是我,我能否像她一般順風順水,最終為皇後殿下。世事無定數,更無幻想中的那個“倘若”。多餘的妒忌似乎沒有效用,只能讓我庸人自擾,就像她昔日說的那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逃不過的。

所以何必較真,何必為難自己,何必羨慕他人。眼下的日子雖不如設想那般,卻已是讓他人羨慕的順遂歲月了。

許淨,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素交了。

你很好,也值得更好的人,值得一段付諸真心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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