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愛你 [VIP]

纜車緩慢攀升。

索道漫長, 從半山腰抵達頂端,需要半個多小時。

夕陽的光如同金箔,細碎地灑滿整個轎廂, 底下是深冬的山林,漫山遍野蔥郁與潔白交雜,目光再放遠一些,能看到深沉的大海。

兩個人上了纜車,鹿溪趴在玻璃上盯着前面的跟拍看, 好一會兒, 确認對方離得真的很遠、自己掐了麥之後那頭就再也收不到什麽聲,才遲遲收回目光。

兩只手乖巧地擺到膝蓋上, 她看着坐在對面的薄光年,小聲問:“你要不要坐到我這邊來?”

薄光年微微聳眉:“嗯?”

鹿溪舔舔唇:“這樣, 萬一你等會兒害怕,我就可以抱着你。”

薄光年失笑:“我不害怕。”

那就是不會過來了。

鹿溪有點失望。

下一秒, 清俊的男人邁動長腿, 坐到她身邊。

小小的轎廂微微晃動, 鹿溪一顆心提到嗓子眼,頭頂傳來清越低沉的嗓音:“但我可以坐在你身邊, 離你近一點。”

暖橙色的光芒照耀進整個轎廂,他的氣息迫近, 鹿溪微微眯眼,在某一刻,忽而感到溫暖。

“我應該從哪裏說?”薄光年并不介意談起過去,想了想, 低聲道, “我沒跟人說過這些事, 因為覺得沒有必要。但既然你想聽……也許我會有一點語無倫次。”

鹿溪沒有說話。

她低頭,兩只爪子一起,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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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條小寵物狗開始講起。

薄光年小時候并沒有養過寵物,一來沒人有耐心引導他跟動物相處,二來,他從小接受的教育,與仁慈和柔軟無關。

毛球,棉花糖,波子汽水,都是讓人軟弱的東西,所以他的生活與它們絕緣。

“直到,有一天,我爸爸突然說,光年,給你條狗,你養一養吧。”薄光年微微抿唇,“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給我這個,有點驚喜又有點被吓到,但是……它很軟。”

它很軟,眼睛又很明亮。

薄光年沒見過這樣的生物,一開始不想讓它靠近,面無表情地讓它走,但幼犬不記仇,總是搖着尾巴跟在它身後。

他每一次回頭,它都在那裏。

一副純良無辜的樣子,看起來非常有活力,跟家族裏死氣沉沉的氛圍完全不同。

薄光年跟它對峙幾天,開始觀察它。

它是純種,還很小,牙齒咬合力很強,據說跑得也很快,如果從小培養,大概率能成為一條威風凜凜的警犬。

薄光年試着靠近它,觸碰它,喂養它。

幼犬在他手中打個滾,發出小小的叫聲:“嗚汪。”

薄光年的手立刻停在半空。

他要緩好久,才能第二次落下去,順着毛,再捋一遍。

家裏裝備一樣俱全,為它買了自動喂食器,每天都有專人每日陪它跑步放風。

它并不無聊,但仍然很愛黏着薄光年,撒嬌打滾,又或者僅僅只是來他面前走一遭,告訴他:我今天也來看你了。

同樣處于幼年的薄光年,漸漸習慣它的存在。

他從小就沒什麽朋友,性格孤僻,跟誰也玩不到一起。現在有了夥伴,他很高興。

高興的薄光年抱着狗高興地去找爸爸媽媽,想跟他們分享小夥伴新學會搖手動作。

媽媽看了一眼,叫他:“你爸怎麽給你弄了這麽個東西,狗放下,你過來讓媽媽看看,要把手洗幹淨哦。”

薄光年抱着狗,沒動。

媽媽轉頭去看薄爸爸:“我就說什麽來着,一開始就不該把這狗接回來。”

薄爸爸頭也不擡:“那不是老楊的人情嗎,他找我辦事兒總得給點東西,不接這個就得接別的,你想接哪個?”

媽媽不太高興,微微撇嘴:“你的人情也不值什麽錢嘛,就送條狗?”

薄爸爸:“這狗純種,在國內賣得也挺貴的,人就一個小心意,誰讓你往心裏去了。”

……

後面的對話薄光年沒再聽。

他拎着狗,靜悄悄地走了。

一直到下午,爸媽都沒發現這小孩來了又走。

他蹲下來,與狗平視,安靜很久,對它說:“很奇怪,我明明有爸爸媽媽。”

但我又經常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

我好像家裏的一個幽靈。

幼犬聽不懂他的話,它只能感知人類的情緒,然後小聲:“汪。”

但這樣也夠了。

薄光年坐在地毯上,想。

好歹是有回應的,不是嗎?

他知道父母非常忙碌,尤其兩個人的産業不在一處,媽媽每周都舊金山北京來回飛,爸爸始終不願意走。

但他也沒想到,父母難得同框,他抱着狗走了一趟,到頭來連句話都沒能搭上。

他們兩個對話的時候,就不需要別人在場了。

因為無論三分鐘前的對話內容是什麽,三分鐘後,都一定會吵起來。

結尾總是大同小異,媽媽或許會摔門或許會當場回國,但收拾行李的時候,一定不會想起“我還有個兒子,我要不要帶他走”。

同理,薄光年長久地跟父親住在一起,知道父親每一晚床上的女人都不一樣,但父親這麽旁若無人,也是因為,他完全不覺得“我還有個幼崽兒子在身邊,要稍微收斂一些”。

鹿溪忍不住插話:“沒有火上澆油雪上加霜的意思,但是,我以前老覺得我爸媽不在乎我……現在跟你對比起來,覺得,我爸爸媽媽對我,還挺好的。”

薄光年有些失語,轉過臉去看她,眼中一片夕陽碎光徐徐漾開。

他問:“怎麽?”

鹿溪:“至少我相信,假如家裏失火了,我爸媽還是會想起,他們有我這麽個女兒、逃命得帶上女兒的。”

薄光年失笑:“真好。”

他就被忘了。

那應該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空氣炎熱,萬裏無雲。

天氣好,媽媽的心情也很好。

她向薄爸爸提議:“我們去買一些食材回來野營吧。”

野營。

薄光年只在童話書裏看到過這種家庭小活動,同學們也有,但他沒有。

媽媽囑咐他:“光年先去車上等我們吧,我們馬上就來。”

薄光年點點頭,走出去幾步,又退回來,問:“既然是家庭活動,那別的成員也可以一起去吧?”

媽媽知道他說的“別的成員”是什麽。

雖然有點嫌棄,但媽媽也沒有阻攔:“你想帶那條狗是不是?行吧行吧,讓你帶着。”

薄光年沒有說話,但突然有點開心。

他抱着狗先行上了車,等了好一會兒,父親才下樓,拔走了車鑰匙:“再坐在這兒等一下哦光年,你媽媽臨時接到一個國內的電話,有點事情要處理。我拿鑰匙開一下書房裏的書櫃門,順路催催她。”

薄光年沒有多想,隔着玻璃點點頭,攥着狗的肉爪朝他揮手。

他沒想到,這一等就等到正午。

太陽完全升起來之後,車內氣溫開始攀升,薄光年想開空調,猛然想起車鑰匙已經被拔走了。

最致命的不是這個,最致命的是,車門也被鎖上了。

這車隔音效果太好,他在裏面怎麽拍打,也沒能引起車外人的注意。

邪門的是,那日恰逢夏日難得的高溫,薄爸爸把家裏的傭人們全打發去休息了,花園裏,車庫裏,始終沒有路過的人查看情況。

鹿溪坐在纜車裏,握着他手掌的手指猛然收緊:“後,後來呢?”

薄光年看她一眼:“倒也不用那麽緊張。”

後面的事情,他記憶模糊,也只能記個大概。

——因為他在車內中暑了。

他迷迷糊糊,時間久了,懷裏的幼犬也變得暴躁。

他的感知在茫然的意識中互相交疊,覺得熱,覺得疼,等到腦子完全清醒,又聽見父母在吵架。

兩個人為了“這次光年受傷究竟是誰的錯”争論不休,薄光年沉默着聽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将被子蓋過頭頂,心裏黑色的小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媽媽是不是,僅僅是想向爸爸證明,不該帶這條狗回來?或者,是想向他證明,他從頭到尾,每一件事,都是錯的?

——爸爸又是在跟誰賭氣呢,他是不是想告訴媽媽,自己是正确的,兒子能跟小動物相處得很好?

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情況。

薄光年睜着眼,想。

他都只是一個工具吧。

他慢慢滑進被子,觸碰自己被狗咬壞的小腿肌肉,然後重新閉上眼。

纜車緩慢行駛到一半,高度漸長,視野也變得廣闊。

鹿溪握着薄光年的手,視線穿過他的肩膀,看到枕在雪山山坡上的夕陽,暖光一道道掃過去,映得每一寸雪都折射細小光點。

她問:“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你讨厭封閉的小空間。”

薄光年聲線低沉:“是,但又不完全是。确切說……我好像,從那時候開始,在情感方面,有了一些障礙。”

與其說是讨厭小空間,不如說是讨厭跟“動物”單獨待在一起。

人也是動物,他同樣不喜歡人類。

“你知道,人很難因為單獨的一件事,就做出很大的改變。”薄光年思考半秒,向她解釋,“‘改變’是一件潛移默化,深遠長久的事情。”

他讨厭跟別人在一起,既是因為父母對他漠不關心,也是因為從小到大,身邊所有人都這樣,都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

大家同樣冷漠,同樣疏離,童顏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也不跟任何人擁抱牽手。

在非常漫長的時間裏,薄光年也覺得,這是“正确”。

——直到遇見鹿溪。

他突然cue到自己,鹿溪微怔,旋即眼睛一亮:“這,這還跟我有關系?”

薄光年微微抿唇,指出:“你沒有界限。”

鹿溪的飛機耳又冒了出來:“我哪有!”

薄光年聲音放輕:“不是指責你。”

過去很多年,薄光年一直在想,對于他來說,鹿溪究竟是什麽。

Edward說,喜歡是,某個瞬間你想跟她在一起,産生這個念頭之後,想法日複一日越來越強烈。

但他其實沒有。

後來他想,可能是因為從最最開始起,他對鹿溪的情感就已經滿格了,後來來來去去,不能動搖半分,也難以再進行增減。

在他不穩定的世界中,她反而成為了一個恒定值。

她活躍,明亮,溫柔,黏糊糊,備受寵愛,每一次都堅定地向他走來。

她意味着“另一種可能”。

薄光年思索半晌,說:“因為沒有界限,所以,我被融化了。”

所以想把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會在聽到她說喜歡景宴時,下意識問“有多喜歡”;會在當年尚且稚嫩的鹿溪告訴他“最喜歡的那種喜歡”時,連夜通查景宴的信息,把他所有底細都翻一個遍。

然後做作地找人去把簡竹真高價挖回國,故意告訴她景宴現在早已功成名就可以給你很好的生活,故意在鹿溪失戀的時候跑到她面前揣着戒指游蕩,鑽一切可以鑽的空子,讓她靠近自己一點,再靠近一點。

鹿溪讀不出他這麽漫長的心理活動,看着他,有點不太敢确定:“融,融化是指,愛我嗎?”

薄光年:“是的吧。”

鹿溪氣急敗壞,将他的手背拍得啪啪響:“都到這時候了還在遲疑!你怎麽回事!”

薄光年失笑:“我到現在,也沒辦法,界定‘愛’的概念。但到了這一刻,突然又覺得,概念不是那麽重要。”

他輕聲:“我只需要确定,我想說愛你,就夠了。”

鹿溪呼吸微微一滞。

纜車已經快要到達終點,夕陽的光輕盈地漂浮在兩個人之間,充滿轎廂內每一個角落。

“當我不知情時,我可以置身事外,也沒有責任;但現在我知道了,如果保持沉默,我就和他一樣有罪。”薄光年微頓一下,聲音和緩,輪廓也被鍍上一層淺淺的光,“你沒有讀完《獻給阿爾吉侬的花束》。”

主角智力低下,通過實驗得到了高智商。但在他體驗過高智商的人生之後,身體迅速衰退,又失去閱讀的能力,回到了原點。

他說,“我以前一直覺得,人生是得到再失去,但最近發覺,好像也不全是。”

鹿溪屏住呼吸,他低沉的聲音落在耳畔,輕盈極了——

“智者不入愛河,也要踏着玻璃渣來愛你。”

“鹿溪。”他說,“我愛你,比我想象中更愛你。”

如果她沒有出現,生活又會回到平庸的境地。

因為愛人在身邊,所以希望時間停止流逝。

纜車抵達終點,群山飛鳥,夕光枕在遠處山頭。

鹿溪久久地望着薄光年,不願意動,好像一個呼吸,就會打破空氣的平衡。

工作人員上前開門,跟拍忍不住,也跟着敲窗戶:“你們在裏面幹什麽,這麽入神?”

聲音隔着玻璃,聽得并不真切。

兩個人非常默契,誰也沒多分一點注意力給他。

感覺到鹿溪不願意走,薄光年有些好笑,主動道:“我背你?”

鹿溪沒緩過勁兒,受寵若驚:“你怎麽突然這麽主動。”

怎麽,難道其實不想嗎?

他有些意外,半空中的手一頓:“你好像,很想讓我背你。”

鹿溪立刻握住他的手:“是的,我就是很想。”

薄光年:“……”

一片碾碎的夕光裏,薄光年背着鹿溪下纜車。

彈幕一片啊啊啊啊,鹿溪趴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氣,嗅到衣物上的鈴蘭氣息。

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又感覺她在自己身上黏黏糊糊動來動去。

薄光年下一秒就開始後悔,想看着她的臉。

忍不住,轉過去問:“你沒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鹿溪輕蹭蹭他的頸窩:“消息量太大了,我要消化一下。”

她腦袋毛茸茸的,蹭這一下,薄光年身形一頓,久久沒再回過神。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像情窦初開的少年,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心愛的少女。

尤其他的這位少女,還非常主動。

他想了想,斟酌:“我想跟你一起活着,雖然對于‘活着’這件事,我并不熟練——”

他抿唇,“但我會努力學習的。”

鹿溪笑意飛揚。

餘光之外雲霞漫天,她的頭發有些亂了,趴在他肩膀上,看見自己鬓邊的軟毛在陽光裏飛。

她想起初見。

也是一個陽光很好的日子,年幼的他被管家牽着走到巷子口,在一片搖晃的綠意中,止住腳步。

小小一只,臉上沒什麽表情,蹩腳地做自我介紹:“我叫薄光年。”

鹿溪不說話,梳着雙馬尾站在那兒,歪着腦袋看他。

他抿抿唇,忍不住,又一本正經地補充一句:“中文不好,但,在努力學習。”

轉眼過去這麽多年。

還是蹩腳,一本正經,不太會說話,所有修辭和措辭都簡單粗暴。

但說到做到,沒有虛招。

鹿溪輕聲:“現在你的中文已經很好了。”

薄光年不知道她怎麽突然提這茬,有點困惑:“嗯?”

鹿溪抱緊他:“我也會努力喜歡你的。”

薄光年沒太明白。

但天邊夕光收盡,踩着這一地碎金,他沒再問。

婚後第三年,終于結束了漫長的暗戀。

他想。

過去,此時,未來。

他和她還有一生的時間。

繼續熱戀。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當我不知情時,我可以置身事外,也沒有責任。但現在我知道了,我若保持沉默,我就和他一樣有罪。”

出自《獻給阿爾吉侬的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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