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恻隐(重寫) 阿兄真好

州府。

沈卻摁着軍糧簿一角,遲遲未翻頁。

眼前浮現出虞錦泫淚欲泣、小心翼翼的模樣,沈卻不得不承認,他竟是動了恻隐之心。

他捏了捏眉心,強打起精神,目光重新落在那些小字上。

候在一側的魏祐屏息憋氣,一邊悄悄用衣袖擦了擦額前落下的冷汗,一邊拿餘光偷觑南祁王,心下不由惶惶,莫不是哪裏出了差子……

他正絞盡腦汁揣摩這些當權者的心思,便聽“吱呀”一聲,元钰清推門進來。

魏祐恭敬地朝他點了點頭:“元先生。”

元钰清拱手彎腰,“魏大人。”

寒暄兩句之後,元钰清抵拳輕咳一聲:“王爺,姑娘她不願走。”

因魏祐在,他特地沒喊成“虞姑娘”。

沈卻蹙了下眉頭,道:“她不走,你就沒法子,要我給你出主意?”

元钰清與他對視一眼,竟是無比真誠地點了下頭,“王爺,這回是真的沒法子。”

四目相對,沈卻撂下了軍糧簿。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如何讓素來足智多謀的元钰清都說沒法子。

魏祐懵怔地看着南祁王就這麽走了,連忙追趕上去,“元先生,元先生!”

元钰清不得不停下步子,擺上如沐春風的笑意,道:“魏大人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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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祐讪讪一笑,傾身過來,一手擋在唇邊,低聲問:“姑娘是……?”

實在不怪他多心,這次南祁王奉旨視察原州軍務,魏祐提前特意打探這位年輕王爺的脾氣性子,盡量做到百無一疏,其中有一條消息,便是這南祁王不近女色。

二十有三的年紀,莫說正妃側妃,府裏連個通房都沒有。

因而魏祐才打消了給他送美人的念頭,可元先生口中的姑娘又是怎麽回事?難不成他消息有誤?

若真如此,他可要抓緊好好物色幾個……

光看他那咕嚕轉的眼珠子,元钰清用頭發絲也瞧出了他的那點心思。

魏祐要真敢送女人給沈卻,只怕頭上那頂烏紗帽也戴不長久了。

為了這魏大人的仕途好,元钰清輕笑一聲,道:“哦,是府裏的三姑娘。”

魏祐眸光肉眼可見地黯淡下來,打消了念頭。

他失魂落魄蹬上馬車,倏地一愣,他怎的沒聽說南祁王府還有個三姑娘。

南祁王有幺妹?

嘶。

他一拍大腿,道:“夫人可在府裏?快回府!”

========

沉溪與落雁對門而立,面面相觑。

裏頭傳來斷斷續續的哽咽聲,說來也怪,女子流淚她們見多了,但偏這虞姑娘哭得讓人一顆心揪緊,于心不忍。

虞錦确實哭得肝腸寸斷。

倒也不是裝的,南祁王鐵了心要把她送走,虞錦自知無法,一想父兄下落不明,蔣淑月還在虞府耀武揚威,而她前路渺茫,連日抑制的委屈便像洪水一樣發洩出來。

“吱呀”一聲,屋門被推開。

虞錦抱着雙膝縮在床榻角落,埋首膝內,聽到動靜,連頭都不擡。

沈卻駐足半響,道:“擡頭。”

口吻生硬且嚴肅。

虞錦僵了一下,她以為是那兩個守在門外的丫鬟,沒料到是他。

為了送她走,可真是煞費苦心。

左右沒有希望了,虞錦仰起頭,用手背抹了下淚,十分矜傲道:“走就走,阿兄竟如此容不下我,我留在此處也沒什麽意思。”

說到底,虞家二姑娘本就是有傲骨的。

南祁王是她的上上策,但也沒誰規定過,下策一定走不通。

虞錦鼓起雄心壯志,背脊也立直了,道:“我便是沿街乞讨,也再不會礙阿兄的眼!”

淩亂的發髻,泛紅的美目,淚跡肆意的小臉。

俨然一個活脫脫的小瘋子。

還挺有骨氣。

沈卻莫名覺得好笑,他斂了斂神色,道:“用膳了嗎?”

虞錦微怔,矜持道:“我不餓。”

打臉似的,話一落地,腹部便響了起來。

虞錦鎮定地紅了耳尖。

……

……

清風拂來,很快就将虞錦臉上的淚吹幹了。

她望着長桌上的膳食,不言不語地埋首夾着飯粒。

動作又輕又慢,活生生吃出了一種悲壯的感覺來。

虞錦看着這白米飯,好似能瞧見自己往後慘淡蒼白的日子。

她一會兒想不若暫且委屈自己嫁給承安伯府,一會兒又想如此委屈不如死了幹脆。反反複複,虞錦的臉色也幾經多變,手中的木筷也停在了碗口邊

忽然,對面的人淡淡道:“用完飯,将要置辦的起居物件列成單子,我暫留原州是為軍務,并不久留,一切從簡。”

“啪嗒”一聲,虞錦手中的木筷落地。

她愕然地瞪大美目,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她一時愣住。

好半響,才找回自己的嗓音:“阿兄……不趕我走了?”

沈卻未言,手握竹筷,只垂目用膳。

倏地,一塊嫩肉被夾進他的碗裏,虞錦朝他笑,軟聲道:“阿兄平日操勞,要多吃些補補身子才是。”

話落,沈卻碗面上堆成了小山一樣高。

他蹙了下眉頭,用木筷攔住她接連的谄媚,“你吃你的。”

虞錦輕快地應了聲“嗯”。

伺候在一側的沉溪與落雁相視一笑,似能瞧見虞姑娘發頂冒出了一朵花,正在左右肆意地搖晃。

========

眨眼間,半月過去。

虞錦額前的傷口總算痊愈,她手持銅鏡照了照那片肌膚,平滑白皙,所幸沒有留下疤痕。

這半月來,她與沈卻維持着十分平和又深厚的兄妹情誼。

平和,是因南祁王果真忙得不見人影,一日三句話都是奢侈。

至于深厚,都虧得虞錦每日不厭其煩地噓寒問暖,笑臉相迎。

不過好在效果甚佳,她眼下已經能神色如常地應對他了。

二月廿八,依舊是春風拂面,天藍湖綠。

虞錦趴在甲板的邊沿,瞧對面店肆人來人往,生意十分繁榮。

虞錦惦記着邊城和蔣淑月,她得出去走一趟,否則等沈卻回了垚南,消息便不好打聽了。

她正想着,便有人送來了借口。

虞錦翻開這張精致的嵌花邀貼,驚訝道:“刺史夫人?”

沉溪颔首:“送帖子的是魏夫人的貼身侍婢,說是夫人生辰将至,望姑娘能賞臉。”

可旁人不知,虞錦還不知麽?她這個沈家三姑娘、南祁王的嫡親幺妹,根本就是假的。

正因如此,虞錦半月來從未離開過畫舫,更遑論以沈三姑娘的名號在外行走。

……刺史夫人是如何得知畫舫上還有一位三姑娘的?

虞錦捏着邀貼扇了扇風,生辰宴定是去不得,她從前還是虞府二姑娘時最愛茶會雅集,指不定有人識得她。

但虞錦深知後宅婦人的消息有多靈通,何況是原州刺史的夫人,無論是邊城,還是虞家,想必都能探知一二。

她思忖片刻,道:“找個理由拒了吧。不過魏夫人的面子也不好輕易駁了,就說我改日親自登門致歉。”

沉溪應:“是,奴婢這就去回話。”

很快,天色暗了下來。

虞錦扛着困意,好容易等到沈卻披星戴月歸來。

她端着楠木托盤,叩了沈卻的屋門。

推門而進,虞錦将一碗蓮子烏雞湯擱至他案前,道:“我特意讓沉溪慢火熬出來的,阿兄嘗嘗看。”

如今這種端茶倒水之事,虞錦做得愈發順手了。

沈卻習以為常地“嗯”了聲,垂目看着沙盤,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她一眼。

虞錦道:“今日刺史夫人請人送了帖子來,邀我赴生辰宴。”

聞言,沈卻才擡起頭,他側目看虞錦,“想去?”

虞錦搖頭,道:“我不喜人多的地方,況且生辰宴上定有許多虛禮,累人得很。不過如此拒了也屬實下人臉面,阿兄覺得呢?”

沈卻近日來對虞家這位二姑娘有了一定了解,是以也不答話,而是等她自己說。

果然,虞錦便自己給出了主意,道:“我思來想去,不若挑個清靜日子登門拜訪,以示歉意。”

沈卻對這些繁文缛節并不放在心上,何況他心知肚明,魏祐的夫人邀“沈三姑娘”,不過只是一種示好罷了。

不過這些彎彎繞繞,他實在懶得同她解釋,敷衍道:“随你。”

“那我明日去街市采買禮品。”

“嗯。”

虞錦深吸一口氣,道:“阿兄,我的月銀,每月是多少?”

話落,虞錦耳根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紅。

堂堂虞家二姑娘,虞錦從前在府裏是沒有月銀這一說的,無論花多少、用多少,她的荷包裏總有用不完的銀票碎銀,偶爾捉襟見肘的時候,虞時也也會将窟窿補上。

親口讨要月銀,那更是前所未有過的。

沈卻擡了擡眉梢,原來如此,倒是他疏忽了。

這些日子來他雖由着她喊阿兄,但失憶的又不是沈卻,他實在無法将她真當成妹妹。

不過是一時動了恻隐之心,又加之對虞廣江抱有希望,只想回垚南後,将她安置在梵山診治養病。

這兄長當得了一時,總不能裝一世,是以難免有疏漏。

沈卻撫了撫眉梢,道:“等等。”

他起身從抽屜裏拿了兩張銀票,遞過去。

虞錦一看面額,歡歡喜喜地便收下。

她熟能生巧地說:“阿兄真好。”

她很快就起身離開,烏發自空中劃過,留了一抹發皂的餘香。

沈卻莫名頓了一下,倏地一扯嘴角,只覺得近來一切都有些莫名其妙。

但說厭煩,好像也沒有。

他甚至有一種,理應如此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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