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将軍 你身上的血,是我的

沈卻與元钰清對視一眼,雙雙止住了話題。元钰清推開支摘窗,沈卻捏起茶盞,漫不經心地瞥了眼,貼着杯口的唇瓣稍稍一頓,垂眸俯瞰——

街巷小販林立,加之夜裏人多,道路兩側已是擠得滿滿當當,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沿街沖來,車夫一面拽着缰繩一面喊:“讓開!快讓開!”

馬卻發了狂似的不受控制。

沈卻眼眸微掀,便瞧見藥肆門前的虞錦和落雁,莫名松了一口氣。

元钰清喚來侍衛,吩咐道:“讓人把馬勒住。”

然而,話剛落地,他一偏頭便瞧見街巷中央站着個身着布衣的孩童,約莫只三歲大的模樣,兩手捧着糖人不知所以,離馬車不過幾步之遙。

元钰清才一蹙眉,身側的人便如一陣風似的跳下窗,穩穩落座在馬背上。

而幾乎是沈卻跳下去的同時,一抹淺色身影小跑而上。

元钰清這回當真是連心跳都停了!

眨眼間,拴着車廂的繩索被斬斷,車廂完好無損地止住步。

虞錦将孩童抱起塞給落雁時,那匹不受控的馬便已奔至眼前,她來不及反應,本能地屏息閉眼,握拳擋在面容前。只聽馬兒發出撕裂的鳴叫,使得馬前蹄舉起而後仰,虞錦睜眼,便見馬蹄即将自她頭頂落下。

驀地,她肩頸一疼,被人拽上了馬背。

虞錦驚呼,忙捂住唇回頭去望身後的男人,只見他薄唇緊閉,眉目素然,四目相對時,冷冰冰對她吐出幾個字,道:“不要命了?”

風聲在耳邊呼嘯,她一張嘴便被嗆得咳嗽不停,才一松開嘴,又緊緊閉上,也不去答他的話。

周邊百姓嘩然,慌裏慌張往兩側退散,望着馬往城門的方向狂奔。

虞錦驚魂未定地坐在沈卻身前,緊緊攥住一段缰繩,就聽身後的人道:“我懷裏的令牌,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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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什麽?

虞錦被颠得胃裏翻滾,強忍驚慌與不适伸手摸進沈卻懷中,果然有一塊令牌。

是出城令。

她當即明白過來,在臨近城門時将令牌遠遠抛給守門士兵,才得以順利出城。

可這城是出了,這馬并卻未有要停下的打算。

虞錦雖是武将之女,但她自幼涉獵之物都是些女紅、刺繡、書畫等,對騎馬射箭可謂一竅不通,是以她小臉慘白,側身仰頭哆嗦道:“阿兄,我、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城外四周皆是荒地。

沈卻往四下一掃,随後看了她一眼,冷聲道:“坐穩了。”

男人的嗓音是一貫的從容穩定,口吻連個起伏的情緒都沒有,好似天塌下來也砸不到他身上。

虞錦頓了一下,稍帶哭腔“哦”了聲,慢吞吞坐正身子。

正這時,虞錦驟然失重,只覺得腰間一緊,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從馬背上掀翻了下來。

“啊!!!!!”!!!!

事情發生得過于突然,她驚呼一聲,一陣天旋地轉後便被卷進一個溫熱的懷中,二人相擁滾了好幾尺地,直至鼻尖撞上一具硬挺的胸膛才堪堪停下。

虞錦只覺得鼻尖一疼,方才飛走的理智和魂魄一并落回了身體裏。

她烏發淩亂,裙擺肮髒,灰撲撲地坐起身,撫着胸口喘息片刻,一顆心還沒落定,便瞧見自己腹部的衣裳處有一抹血跡。

“咯噔”一聲——

虞錦面色當即一白,心如死灰。

姑娘立即哽咽一聲,眼淚便簌簌而下。

她,她這是要死了?

可她還沒有見到父親和阿兄,還未回到虞家做她的嫡小姐,也還沒見蔣淑月滾出虞家,她還年紀輕輕,未曾覓得良緣,怎麽就這麽死了。

且此處荒山野嶺,她未免死得過于寒碜。

思及此,虞錦捂住肚子,只好寄托于身側這個男人,她輕輕啜泣道:“阿兄,我死之後,你能不能命工匠給我造一口上好的紅木棺材,最好是刻上時下最流行的如意紋路。衣裳莫要太素的,眼下天熱,若是有冰蟬絲制的襖裙是最合适不過。要尋一個會化妝面的妝娘,你囑咐她妝面不宜過于清淡,我,我聽說人死時什麽模樣,到了地底下便會是什麽模樣……”

虞錦說罷,潸然淚下,簡直是悲戚至極。

沈卻默然,靜了一瞬道:“虞錦。”

“還有陪葬之物,這便不必太過繁瑣了……”

男人撫了撫眉骨:“虞錦。”

“不過記得讓沉月與落雁給我多燒些紙錢,若是我父……”

“你身上的血,是我的。”

“……”父親與阿兄這幾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氣氛忽而僵滞,虞錦呆滞一瞬,低頭擦了擦衣裳,果然是蹭上的血跡。

且方才悲從心來沒細究,此刻才發覺她捂住的“傷處”并未有疼痛感?

再擡眸去看沈卻掌心被缰繩勒出的血痕……

良久沉寂。

虞錦尴尬之餘,還有幾分後怕。

剛才方寸大亂,險些就要脫口而出父親與阿兄,離暴露僅一步之遙。

好險!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想來是侍衛到了。

沈卻起身道:“走吧。”

“喔……”

許是短短時間經歷了大悲大喜,虞錦尚未站穩,便直直暈了過去。

沈卻眼疾手快地将人接住,他稍頓片刻,彎腰将人抱起來。

姑娘臉上淚痕未幹,眼睫也該挂着細小的淚珠,閉上眼時十足娴靜,也十足可憐。

這樣一張臉,确實很難不讓人生出憐惜之情。

可偏偏,這麽怕死還非要逞英雄。他們虞家的人,有本事的膽大,沒本事的膽也大。

也不知虞廣江曾經是如何為他這個女兒籌謀的,她這樣的人,只怕要造一座象牙宮殿藏起來,才能保她一身無虞。

不過虞廣江這個愛女如命的性子,倒是極有可能。

忽然,“籲——”

一聲驚啼響起,男人神色淡淡地走過去。

侍衛從馬上下來,見他們王爺左手淌着血珠,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忙上前要接過虞錦:“王爺,您受傷了。”

沈卻側身避開,“不必。”他帶着人翻身上馬。

========

夜色壓城,街巷燈籠高挂,湖泊熠熠生輝。

虞錦被抱回畫舫時,可算是将沉溪與落雁吓得腿軟,好在實則并無大礙,不過是昏睡過去罷了。

沉溪聽聞今日之事後心驚膽顫,生怕虞錦身上有傷,便喚來落雁替她擦拭身子。

這胳膊、大腿皆有一些淤青,許是跳馬時嗑的,不過顏色很淺,看着倒是無甚大礙。

但腰窩那兩處青痕卻很是觸目驚心,青得泛紫,且指痕明顯。

落雁與沉溪互瞧一眼,便将今日在州府之事和盤托出。

再加之她上回在王爺房中的親眼所見,落雁繪聲繪色,就連素來穩重的沉溪都信了三分。

沉溪輕拍她一下,道:“回府之後可莫要胡傳,小心壞了姑娘的名聲,不過無論如何,咱們盡心伺候便是了。”

落雁深覺有理,連連點頭。

一番折騰後,兩個丫鬟掩好被褥便各自卧了榻。沉溪起夜時進房中瞧了眼,見虞錦的被褥被掀到了床下,她正重新蓋上,卻忽覺虞錦面色過于紅潤,她伸手一碰,燙得吓人。

沉溪猛地縮回手,心下一急,轉而去拍元钰清的房門:“元先生,元先生!”

另一邊,沈卻執筆的手一頓,推門出去,道:“怎麽了。”

沉溪忙福身,道:“奴婢深夜喧嘩,請王爺恕罪,實在是姑娘高熱不退,眼下宵禁,只好勞煩元先生。”

話落,元钰清提着藥匣出來。

他捏了捏眉心,也不知是這虞姑娘命不好,還是他命不好,這短短時日,他可沒少給她診脈開藥。

沈卻并未跟上前,畢竟發熱這種小病難不倒元钰清,他繼而執筆譽寫原州事宜以報聖上。

這一寫,便是半個時辰過去。

湖泊對岸傳來“噹”地一聲響,是醜時了。

男人疲憊地揉了揉額心,推開窗,卻見正下手的窗子還透着薄弱的光。

須臾,他推開虞錦的屋門,卻見沉溪與落雁團團圍在床榻邊。

沈卻皺眉,道:“怎麽回事?”

沉溪捧着藥盞,頗為難道:“奴婢喂不進藥……”

沈卻看向床榻上的人,思忖半響,接過沉溪手中的藥。

沉溪與落雁互望一眼,紛紛起身讓開。

沈卻坐在床頭,一手撐住她的後脖頸,強行将人支起,一手将碗口對着她的唇瓣,沉聲道:“張嘴。”

“虞錦,張嘴。”

病中的人細眉一蹙,掙紮地偏了偏頭,她呼吸滾燙,盡數噴灑在沈卻虎口處,遂動了動唇瓣:

“将,将軍……”

将軍。

姑娘雙眸緊閉,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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