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郎君 虞錦,把嘴閉上

黛紫色水紋長袍,交領寬袖,銀珠玉冠,青蓮鞶帶束腰,勾勒出一個清瘦俊俏的小郎君。

頤朝民風開放,且原州又是邊陲之地,不乏小娘子作男兒打扮游玩街巷,掌櫃的見怪不怪,只笑吟吟地呈上一匣折扇,供虞錦挑選。

虞錦從中撿了把雪青色題詞的扇子,在銅鏡前左右轉了兩圈。

很好,很是得體。

虞錦靜靜欣賞完自己的美貌,便喚落雁付了銀子,學着沈卻平素那般負手直腰,一路朝元钰清所說的東南大街末尾走去。

落雁與沉溪緊跟而上,互望一眼,不知怎的眼皮突突直跳。

落雁遲疑道:“姑——公子為何扮成這般模樣……公子要去何處?”

虞錦忽地頓步,用扇頭挑落雁的下颔,輕輕道:“好落雁,就快到了。”

不得不說,虞錦這幅男子打扮,雖短了陽剛氣,但實在清俊,落雁一時竟紅了臉。

眨眼間,眼前的人繼而向前,她提步跟上。

然,待停步時,落雁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廣、陵、樓!

落雁雖未聽說過此處,但隔着那道簾幔飄來的琴音聲樂、脂粉香味,再結合虞錦這一身利落的男裝,她稍稍一想便也知曉。

她忙拉住小郎君的衣袖,驚愕道:“姑娘,此處您不能去!”

虞錦撫了撫褶皺的衣裳,淺淺笑說:“無妨,你二人就在此處候着,我去去就來。”

落雁不依,“那怎麽行,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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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沉溪攥了下她的手腕,給她使了個眼色道:“我陪姑娘進去就好。”

落雁微怔,随即連忙應下。

虞錦将她二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遂擡腳進去。

高臺之上,舞衫歌扇,婀娜多姿。看臺處男子眯眼賞舞,有的品酒玩樂,有的左擁右抱,好不惬意。

廣陵樓坐落地段奇特,高處能賞原州最奇特的景致,加之據說此處背後的東家有些來頭,很是會做生意,是以名氣極大,能進這扇門的,非富即貴。

虞錦到底頭一回來此處,迅速移開眼,故作鎮定地将昨夜元钰清給的牌子遞給掌事。

掌事是個蓄須的中年男子,接來一瞧,樂呵笑道:“喲,元公子的友人,公子随小的來。”

不多久,虞錦便被引至一間上上等房。

燈火璀璨,寬敞明亮,乍看之下,竟還有宮殿的富麗堂皇。

虞錦四下一掃,饒是見多了富貴,也難得有些訝然。

驀地,“得冷”一聲琵琶弦響——

虞錦循聲望去,就見一列穿戴着鈴铛舞衣的女子慢步而來,薄粉敷面、步态生風,很是賞心悅目。

幾人行了個酥人的禮,嗓音婉轉道:“公子安好。”

虞錦桃瓣似的眼眸微擡,目光在她幾人身上流轉。

忽而想到昨夜——

她傾身一寸,以手掩唇,低低細語道:“阿兄少近女色,不知這世間花有姹紫嫣紅、人有千嬌百媚,這人見識一少,難免要被迷了眼,若是見過萬種風情,那定要再三斟酌、細細考量,也未必就拘泥于唐姑娘。元先生,我說的可對?”

元钰清似是有些反應不及,稍後單邊眉尾一挑,笑點了下頭:“有道理,所以……?”

“聽說這畫舫便是元先生安置的,想必先生對原州作樂之所有所研究,此事可否拜托給先生?先生只管找地方尋人,剩下的交給我便是,屆時我自有主意。”

元钰清瞧着極為樂意,竟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他應允。

虞錦回過神,再瞧眼前的姑娘們。

環肥瘦燕,清秀有,豔冶也有,各色模樣,且讓南祁王開開眼,省得叫唐嘉苑那副做作之态騙了去。

她抵唇咳嗽一聲,思忖片刻,學着話本子裏那樣,“簌”地一聲搖開折扇,道:“開場吧。”

========

如虞錦所料,她前腳剛踏進廣陵樓,落雁後腳便往畫舫趕。

屋中,沈卻神色凜然地翻着搜繳上來的賬簿,上頭記錄着唐家私販原州軍械、鐵礦、買官賣官所得的利潤。

每一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元钰清道:“原州刺史之所以不作為,除了自個兒怠慢渎職以外,也有泰半是唐百晔的緣故。他先是虞廣江手底的人,本就占了臉面,魏祐看在虞家的份上敬他三分。再就是,多年前唐百晔的親妹子選秀入了宮,本是籍籍無名多年,誰料兩年前得了聖上寵幸,誕下一子,就是當今十三皇子的生母,麗嫔。雖說盛寵過去,但到底育有一子,在這邊陲之地也無人敢得罪他,加之魏祐怕事,唐家人在原州,可比刺史府還要高人一等。”

元钰清飲茶解渴,繼而說:“是以兵曹、糧曹皆掌在唐百晔手中,這僅是兵曹賬簿,糧曹尚未清點。不過……唐百晔抵死不認,究竟賣給誰,怕是撬不開嘴了。”

說起來,唐百晔此人也是難得謹慎。

南祁王下訪原州多日,他偏是不露馬腳,元钰清只好用計,假意疑心魏祐,讓唐百晔協查魏家,且透露原州刺史許是要換人、南祁王有心提拔唐家一事,連演了多日,才讓唐百晔放下防備。

不過誰也沒想到,唐家以為攀附上南祁王這艘大船,竟打起了別的主意,唐百晔在望香居時借口用藥喚來了獨女,可見其用心。

沈卻阖上賬簿,道:“買賣軍官之人,全部撤下,按律處死,從下選拔有能之人替上。唐家,抄家下獄,命人押送進京。”

侍衛領命,立即點了一隊人馬趕往唐府。

元钰清說:“唐百晔背後顯然有人,此事不查?”

“查,但不能在原州查。”

四目相對,元钰清頓時明了。

再查下去,想全身而退恐怕要費上一番周折。

倏然,門外一陣嘈雜——

“王爺!王……”

沈卻朝元钰清輕擡了下下颔,元钰清會意,捧着茶起身拉開屋門。

落雁匆匆而進:“王爺!”

元钰清笑說:“落雁啊,怎麽着,有鬼追你啊?”

落雁欲哭無淚:“元先生,不是的……”

她朝沈卻道:“王爺,三、虞姑娘,虞姑娘在廣陵樓,奴婢恐生事端,只好先行禀告。”

廣陵樓。

話落,沈卻眉宇微蹙,稍頓後,擡眼看向元钰清。

不輕不重,就是凍人得很。

元钰清嘴角一僵,原來這虞二姑娘說的自有主意……便是以身作餌。

啧,倒是個好法子。

“嘶,茶涼了……”

元钰清摸了摸鼻梁,轉身離開。

========

夜色漸濃,黑雲壓城。

紅棕血馬啼鳴而停,男人翻身下馬,徑直挑簾入內。

推開門時,裏頭已是琴音袅袅,清歌曼舞。

“小郎君”托腮盤坐于座墊上,左有女子親手将荔枝喂到嘴邊,右有女子手捧酒樽。

她倒雨露均沾,兩頭各張了嘴,被團團簇擁其中,美目輕眯的那一下盡露惬意。

沈卻眼尾抽了抽:“……”

沉溪坐立難安,焦躁地扣着手。

望見沈卻,如遇救星一般,忙推了推虞錦的手肘道:“姑娘,姑娘。”

聞聲,虞錦眼尾輕提,未顯惶恐,反而眨眼道:“阿兄。”

像是等他來那樣。

沈卻左右一掃,他周身氣息實在凜冽,愣是逼得那些舞女自覺退開了些許。

他上前,狹長的眸子微微垂下,淡聲道:“虞錦,你知不知道這是何處。”

虞錦仰頭,拽住他衣袍一角,往下扯了扯,“最後一支舞,賞完就走。”

她飲過酒,臉頰添了幾縷紅潤。

沈卻停頓片刻,似有些不耐地淡下眸色,他道:“随你。”側身便要離開。

驀地右腿被人桎梏住,虞錦虛攬着他的靴履,“求你,求求你了,阿兄……”

小手晃了兩下。

她此刻微醺,拖着尾音撒嬌,早将那個清貴的小郎君抛之腦後。

沈卻深吸一口氣,腳下挪動一分,那桎梏的力道便重一分。

“松手。”

虞錦不肯。

男人額角一跳,忍耐道:“你要我站着陪你賞舞?”

聞言,小姑娘稍怔,燦然一笑,松了手。

她殷勤地拉過一張坐墊,虛僞地拍了拍上頭并不存在的塵灰,“阿兄坐。”

沈卻懶得理她,徑直落座。

虞錦捧了瓜果給他,慘遭冷眼。

她不氣餒,巴巴地湊了上去,指着中間那個領舞的豔麗女子道:“你看,她名喚秋淋,有一半草原血統,最擅此婀娜之舞,阿兄覺得好看嗎?”

沈卻順着她的指尖瞥一眼,複又收回目光。

虞錦又說:“那個,彈琵琶的姑娘,是不是很有江南女子的溫婉韻味?”

“喏,那個撥豎琴的青衣姑娘,身姿端正,面色沉穩,別有一番淡雅之味。”

“還有——”虞錦輕咳,便有一妩媚、一清甜的女子來斟酒。

得了虞錦的吩咐,她二人并未不知趣地湊上前,說斟酒,就真是老老實實地斟酒,至多将脖頸擡正一些,讓兩位公子看個仔細。

将各式各樣的女子在沈卻跟前過了眼,虞錦唇角微翹,她就不信,如此之下,他還能被唐嘉苑那點子不上臺面的手段勾去麽?

思及此,她松了心弦,倒是認真賞起舞。

廣陵樓名不虛傳,從編曲、編舞、舞女都精挑細選,竟是比上京皇宮的舞宴還略勝一籌。

酒意上頭,虞錦看入神,往矮幾上一趴。

沈卻坐姿端正,背脊筆直。

他側目,修長幹淨的指節在膝上微跳了一下。

這些靡靡之音吵得他頭疼。

他呼出一口氣,心道:沈卻,你是瘋了嗎。

飲下半杯酒醒神,沈卻忽地一頓,凝眸看她一眼。

這酒入口不烈,可後勁十足,她還真敢喝。

這種時候,他又忍不住念起虞廣江,究竟是如何嬌生慣養,才能把好好一個名門貴女,慣出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

又是“得冷”一聲,一曲終畢。

自廣陵樓出來,虞錦站得筆直,但若往前一走,便是一個虛晃。

沈卻看過來時,她又連忙站直,一步都不肯挪,似是怕人發現她醉了。

他看她一眼,她也看他一眼,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是不肯移動。

沈卻那點怒意就被她這一眼一眼看沒了。

他頓覺好笑,依舊淡聲道:“上馬,能上吧?”

虞錦點頭,但蹬了好幾下,就是沒上去。

男人無奈,伸手提住她的後領,生生将人給拽上去,碰掉了她束緊的玉冠,“噹”一聲,烏發散落開。

沈卻随後翻身上來。

虞錦自覺地往身後一靠,尋了個舒适的位置。

沈卻一頓,瞥了眼她烏黑的發頂,拉緊缰繩,馬兒頓時奔了出去。

幾裏地之後,虞錦掙紮着睜開眼,問:“阿兄,你覺得今日那些姑娘如何?”

她扭頭,視線齊平的正是他的下颔:“比之唐姑娘呢?”

沈卻垂眼,正巧撞上她的視線。

原來是因昨日之事?她還在惦記昨日那事?

他無意與醉鬼解釋,只道:“你給我坐穩。”

虞錦撇撇嘴,又掰着手指頭開始絮叨:

“那個松衣舞女,說話細細弱弱,很是柔情百态。”

“粉衣的,嬌俏可人,笑聲似銀鈴,很是悅耳。”

“黃衣姑娘,就是給你斟酒那個,你記得麽,她……”

虞錦醉意徹底湧上頭,她絮絮叨叨,說完一遍,稍頓片刻,又開始說:“那個松衣舞女,說話細細弱弱……”

沈卻:“……”

仿佛耳畔挂了個喇叭,嗡嗡嗡個不停,吵人得很。

他忍了忍,才沒将人從馬背上丢下去,只厲聲道:“虞錦,把嘴閉上。”

虞錦聲音一頓,聞言就咬唇氣惱地想,他就這樣被唐嘉苑迷得神魂颠倒?

那麽多千姿百态的女子,一個都比不上唐嘉苑?

虞錦扭頭,握拳恨恨道:“我是為你好。”

沈卻:“你再說話,你就自己走回去。”

醉酒的小姑娘,是沒有理智可言的,尤其是虞錦。

這便是為何從前在靈州時,虞廣江和虞時也絕不許虞錦碰酒的緣故。

男人最後一個“去”字落地,馬兒忽地高擡前蹄,嘶吼着急急停下。

緣由無他——

虞錦臉兒一仰,毫不留情地咬了沈卻一口。

正正是他下颔的位置。

沈卻怔住,握着缰繩的手驟然緊縮,他啞着聲音一個字一個字道:“虞錦,你給我松嘴!”

話落,她咬得更重了。

報複似的,咬破了皮,還滲出了血。

小姑娘嘗到血腥味,下意識舔舐一下。

“轟”地一下,沈卻吸氣,松開缰繩,扣住她的腰肢。

力道很重,虞錦似是和他較勁一樣,嘴上的力道也很重。

半響,沈卻蹙眉,擡手在她身後點了個穴道,身前的人倏然昏睡過去,一頭青絲散在他手背上。

男人胸膛起伏不定,擦了下血漬,目光深邃,瞥向那輪透亮的明月。

他躲過了。

是她,非要往上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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