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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朝北端有處天然冰川地帶,終年覆蓋積雪,肆虐寒風,致使方圓百裏的山脈陸地荒無人煙,只剩下雲霧似的雪粒,飄舞在茫茫晝光之中,映照着一面澄澈透亮的冰牆。
牆內有個人,她面對寂靜遼闊的雪川地形,孤獨地站了十年。
冰川底下是個晶瑩剔透的世界,這裏沒有鮮花,沒有蜂蝶,沒有黑夜,沒有四季。光線像一張銀色的幕布,扣在蒼穹上,降下一片雪亮,蓋住了所有的角落,沒留下一點陰翳。
太冷太亮的地方,不适合萬物生存,因此北疆百姓替它取了個名字,叫做煉淵。
靜寂了快十年的煉淵,在安開三年,突然被一批來訪者打亂。
簡行之冒着淩厲北風,花費極大力氣走到冰川底,站在了平整如鏡面的冰牆前。一股陰冷寒氣撲面而來,似犀利小箭穿透重重錦衣,迫使他停下了腳步。
“真冷啊,拿叔,這裏面居然還關着個女人。”
簡行之跺了跺腳下的鹿皮靴,将身上的貂裘拉緊了些,見呼出的氣息已然變成冰霧,又用袖口捂住了嘴。冰绡流雲綴飾的長衣廣袖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咳嗽一聲,随即垂手站直,勉力維持沒落南翎國的王侯貴氣。
身後随從拿奴在寒風中佝偻住身體,尖聲問道:“二皇子,你還冷麽,可要老奴再拼縫出一張毯子?”他的背後系縛着一個大大的包袱,壓在他的駝峰上,遠看猶如一座青紫的山丘。
雖是號稱為仆從,然而主人露出瑟縮冷意後,他僅是口中殷勤詢問,手中并未有所動作。
站在他身前的簡行之自是不知,也未見着他眼中流淌的濁光,以及棗皮似的臉上憋出的絲絲狡黠笑容。
簡行之只是專注地看着前面。塊狀冰牆靠着雪峰站立的,像是用刀雕琢出來的突起,乍一看兩者渾然一體。但在冰牆四周,有三指粗的鎖鏈洞穿四個角落,将它牢牢捆綁在三丈見遠的雕砌的冰柱上,使被縛之人生出翅膀也難以逃離。
風越過,掀起簡行之的玄色袍底,帶動冰柱上的鐵索叮當作響,粗粝的聲音像是冰刀刮在人骨上,滲透的涼氣就這樣延伸至他心底——倘若不是站在雪亮冰川下,他還以為自己正置身于陰曹地府,親眼目睹冰中之人歷經九重劫難。
煉淵與煉獄僅一字之差,卻無優劣之分。
“她是誰?為什麽鎖在這裏?”簡行之目不轉睛地盯着牆內靜止不動的人影,喃喃問道,“她是活的麽?”
“活的,不過離死也不遠了。”拿奴陰恻恻地笑着,尖利的聲音穿透了雪雲,響徹在遼闊川地上。“她叫謝一,被鎖在這裏是她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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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行之聽後揮袖扇走紛亂飄落的雪花,也扇出了一片清明的視野。這次他看得極為清楚,眼前喚作“謝一”的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周身被白雪棺裹,黑發如瀑,眼簾半阖,所露的半輪烏瞳垂視腳下,冷若琉璃,澤注冰晶。她的容顏歷經雪藏冰封,仍是鮮亮如生。身上一襲華美禮服猶如繁複海潮蔓延至腳底,遮住了她的裸足,僅是溢出趾間紫色經絡,像是披挂着傷痕。
簡行之第一次瞧見如此安然又冷漠的人,抑制不住好奇朝前邁出幾步,突然察覺到腳底冰川似乎在顫抖,連忙頓住了身形。
輕微喀嚓聲時續傳來,極快淹沒在凜冽風中。
“拿叔,你聽到什麽了嗎?”他不放心地問。
拿奴尖越嗓音又應聲而起。“回二皇子,老奴沒聽見什麽,怕是二皇子一路奔逃,被華朝的追軍吓破了膽罷?”
簡行之自幼信從拿奴,聽他出言刻薄也不以為意,只是哂笑一下。“可能是我多心了……”大風突地刮過,攪動冰牆四周的鎖鏈劇烈作響,他吓得退後幾步,險些壓倒在拿奴身上。
“二皇子莫驚,這四根鐵鏈大有來頭,采川滇地鐵冶煉而成,尋常外力斬不斷它。”拿奴伸手托住簡行之的後腰,将他扶穩了站住,再拂了拂衣袖,仿似撣走塵污,“葉沉淵就是怕謝一掙脫了束縛,才花費巨力将她困在此處。”
簡行之定睛一看,果然發現塊狀冰牆完整如初,一點也沒裂縫。
“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她?她只是個不起眼的女人。”看着謝一安靜的容顏,簡行之眼裏湧現出一股悲涼,如同山川腳底的風聲刮在他的心尖一樣。“我在南翎國活了二十年,從來沒有看過這等離奇之事,要将一個女人困在冰柱之上。”
“二皇子那是慈悲心腸,比不上這世道的豺狼野心。”拿奴嘿嘿一笑,冷聲道,“謝一不除,葉沉淵難以高枕天下,這點利害關系,他比誰都看得透徹。”
簡行之默然。
葉沉淵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劍插入了他的心髒,讓他瞬間感受到了寒冷,那種突起的戰栗沿四肢百骸疾走,他除了極力控制身形,也只能沉默應對拿叔。
十年前在中原大地上曾經有三個國家:華朝、南翎、北理。可如今只餘理國在北方臣服,留得片刻喘息機會,他的國家南翎國已經不複存在——只因近七年來,葉沉淵揮戈南下,一舉收複前華朝散落疆土,并吞沒了原偏安一隅的水陸之鄉,南翎國。
簡行之并不知道十年前三國鼎立的局勢是怎樣的,自他記事起,宮廷之中總是不斷傳來奏報,引得父王與皇兄愁眉不展。
“啓禀聖上,華朝沉淵公子帶三萬兵力突破楚州防線,直逼闵越兩地。”
“啓禀聖上,華朝太子葉沉淵驅動十萬鐵騎踏平肅、涪、雲三州,引以為後防,實力已逾我國左騎蓋将軍之上。”
“禀,禀聖上——葉沉淵提點三十萬大軍陳列湖州城下,即刻将要攻城!”
國破之日那名小校的聲音惶急慘烈,句句萦繞在雕龍玉棟之上。簡行之記得,當日的父王降階走到丹犀前,臉色遽變,還沒來得及說出什麽,就一頭載向了太宰腳邊。十年來,葉沉淵的封稱由白衣王侯升為華朝太子,手段愈見淩厲,野心日益擴張,極像一道陰暗的噩夢盤桓在南翎國土之上,遮住了南翎人的朗朗乾坤。而他,簡行之,就這樣在風雨飄搖中長大,親眼目睹國破家亡,他失去了優渥的生活,失去了身為皇子的責任感,就這樣帶着滿腹悲愁逃出南翎首府定遠,一路流離失所,卻又無計可施。
腳下冰層持續顫動,簡行之注視着謝一容貌,仍好奇地詢問:“拿叔,你先前說,她被關在這裏是她的報應,這是為何呢?”
拿奴眯着眼睛看看冰雕似的人影,說道:“二皇子聽說過謝族嗎?”
簡行之冷得抱臂跺腳,道:“謝族?就是本國的那個禦羽擅射的家族嗎?”
“正是。”拿奴嗤笑,“這謝一就是禦羽一族的預備族長,十年前看中了葉沉淵,自願脫離世族入華朝做平民,誰料葉沉淵棄她不顧,将她封在了此地。之後,華朝與我國争戰,聖上派謝族為前鋒抵禦,謝族盡出精良弟子,使長弓遠射,怎奈少了領軍人物,不出兩年,被華朝軍隊打散,各自死的死,逃的逃,潰敗得不成樣子。聖上大怒,下令傾覆謝族,接管族內原來私置的人馬,剛整治起來,又遇上了葉沉淵的騎兵團,兩彪人馬戰在一起,謝族少年兵敵不過葉沉淵的鐵騎,徹底衰亡了。從此後,南翎再沒謝族人,聖上也不許有人提起這段往事。”
簡行之聽後默然,呼出口氣,成冰霧狀散開。似乎除了嘆氣,他也說不出什麽。
南翎謝族是段辛秘,是道禁忌,知之者甚少。也虧拿奴久侍宮中,才能明白大概的內容。簡行之偶爾聽見謝族故事,也是身為太子的大哥酒醉之後,面帶着極為不齒的神情提起來的,那種鄙夷,如同秋後涼雨的鄙夷顏色,深深地釘入了他的心中。
那個時候,年幼的他就明白了:外敵有葉沉淵,以鐵腕行軍使南翎人望風詟憚;內亂有謝一,因抛家去國致使謝族群雄無首,未能承擔起輔國安邦的重責。
大哥曾經對他說過,謝族生來就是南翎國的精魂,百年前在越州烏衣臺建族,起着輔助及平反的作用。甚至宮中內帏處決不了的事情,交付給謝族,一定能妥善處置。歷代國君仰仗于謝族才能,放心将權限下放給族人,謝族也不望所托,年年訓兵,推薦出大批優良弟子。
傳聞,謝族一共有刑律、哨羽、夜枭、富貴、善生五堂,分司不同職業。每一堂前設二十名精良弟子,各掌五百人馬。每堂每列二十名弟子以能力排序,依次喚為謝一、謝二,直到二十。轉為下堂時,再喚為羽一、羽二……如此類推下去。
那麽,這名喚為“謝一”的女孩,應該就是謝族五萬弟子之首了吧?
簡行之心想。
他再擡首看了看眼前飛雪迷茫的冰牆,視線模糊了,遮蔽了她的身影,也似乎抹去了謝族的故事。如今的烏衣臺荒草離披,如果不是殘存着一座偌大的城池廢墟,他甚至還會以為,曾經屹立在這裏的擅射家族只是個傳說。
一蓬白色的雪團激厲飛出,散落在風中,打斷了簡行之的回憶。
拿奴彎□子,迎着風啐了口,灌進滿嘴冰雪。他似乎還不解恨,攢起腳尖用力一踢,又踢走一團雪朝着謝一那邊的冰牆飛去。
“謝一,你沒想到也有今天吧?遭人遺棄的滋味好受麽?十年了,謝族早就滅亡了,族中弟子淪落為乞丐,就你半生不死地裹在冰牆裏,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出來。”拿奴陰沉沉的嗓音猶如夜枭聒叫着,“莫不是老天也厭了你,借着葉沉淵的手來懲治你,讓你一生活在別人的笑話中?”
簡行之拉了拉拿奴衣袖,喃喃道:“拿叔,別再罵了,她是為了感情才落得這種境地,也算是世間少有了。”
拿奴翻了個白眼,道:“二皇子不關心自己的事,還來替這種人叫可憐,莫非是昏了頭罷?”
簡行之怔忪站立,而後驚叫道:“對啊,拿叔,我們是逃難出來的,快走快走,別耽誤了時辰。”
拿奴拍了拍身上雪花,盯着謝一的冰牆剜了一眼刀,慢慢轉過身,朝着風雪走去。
簡行之裹緊貂裘,追上前道:“拿叔,越過煉淵再朝上去,就到了北理國吧?不知道現在大哥怎麽樣了,被華朝的追兵沖殺一陣,他帶着那些侍衛還抵得住麽?”
“二皇子莫慌,我們先到理國再想辦法打探太子下落。”拿奴尖刻嗓音從風雪裏傳來,帶着一種冰冷的味道。
簡行之邊走邊嘆:“好吧。”
兩人走過的足跡很快淹沒在雪中,聲音也逐漸消失,但站過的地方,冰川喀嚓斷裂,越來越疾越來越響。裂縫向着面牆的一座冰山丘陵跑去,那上面還靜止屹立着一道深色身影。
一名二十七八年紀的青年公子着寶藍錦袍,攏着厚厚的對襟銀扣裘衣,眉眼上罩着一層冰霜,然而又似帶了點離愁。他俯視冰川地底,看着腳下兩人遠去,沒說一句話。
喀嚓聲連綿響起,冰川拱成碎玉橋面,一塊塊地浮動着。
青年公子徐步走下丘陵,踩下一枚枚深坑。他什麽也沒看,徑直朝着謝一走去。近了,終于面對面地站着,如同乾坤日月行使了兩色鏡,照亮了他們的音容。
一蕭索,一沉默。
一悲傷難抑,一無知無覺。
青年公子擡手摸向冰牆,順着冰冷的牆面拍打,似乎在叩關問友。他輕輕地咳嗽,笑道:“謝一,你聽,連南翎國最低賤的太監都能譏笑你,你該醒醒了吧?”他将手撐在牆上,低頭咳嗽了聲,再笑着說:“哦,忘了告訴你,那葉沉淵明天大婚,即将迎娶我國國君視為珍寶的公主,李若水。”
☆、破冰
敲打許久,涼透骨的寒冷侵入血脈,身着錦服的青年公子咳嗽了起來。一兩點血花噴濺到冰牆上,融化不了,成了一道淚水滑下。他還在一掌掌地擊打着,似乎感受不到腳下更激烈的斷裂聲,冰塊碰撞聲,那麽專心。“你怎麽不說話啊,謝一?你聽了這個消息,心裏是怎樣想的?”
可是冰牆裏的人垂視腳底,形無所覺。
他慘笑:“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公主一旦嫁過去,就等于我們理國自願臣服在葉沉淵腳下……”
不光是他在慘笑,整個雪川都在陪着他呼號。倘若有理國人來到此地見着這番光景,怎麽也不會相信,平素溫文爾雅的“無憂公子”,會在這裏無聲哭笑。
人道聶宰輔的公子聶無憂“接物待人如春陽之溫,聲言笑貌如時雨之潤”,這麽光風霁月、寬和溫純的人,是不應該有任何憂愁的,因此推崇起來,都喚他為無憂公子。
此時,冠名為無憂的聶家公子面臨雪川獨自神傷,仿似要擊碎冰牆,喚醒謝一破冰而出。他不能不悲傷,因為南翎亡國了,僅剩的兩位皇子敗走中原,且戰且退,眼看着要進入北理國;理國作為他的故土,情勢也是岌岌可危,華朝鐵騎一旦北上,很有可能導致理國分崩離析,重蹈南翎舊轍。
他的國君心存畏懼,将國內第一公主李若水送與葉沉淵做側妃,用聯姻計策來緩解華朝虎視北理的壓力,他不甘願退避,力主父親上書議政,呼籲北理民衆上下一心共同禦敵,卻落得“官階連降三級,巡查邊疆”的懲治,父親也因此氣急攻心抱病而亡。
父親逝去,聶府也就沒落了。但他的主戰願望還存留着,他積極奔走,無盟軍支援。苦苦支撐一陣後,他猛然想起了一個名字。
謝一,十年前曾戰勝過葉沉淵的謝一。她的名字淹沒在歷史塵煙裏,逐漸被人忘記。但是他想,只要她還活着,聯盟之約就有希望。經過多方打聽,在獵戶中尋訪消息,他終于知道了,她在這裏。
風雪在怒吼着,地底崩塌的力道越來越大,搖晃着整座冰山,眼看頃刻就要将它撕裂。
“公子!公子請放手!這裏快被炸開了,請随屬下避一避!”
遠處平坦的冰面上跑來兩道藍衣人影,均是一樣裝扮,腳底還有些打滑。他們沖到聶無憂身後,一左一右挽住他的手臂,向後拖拉。
但他們的公子還在執著地捶打着,風雪聲卷進他的嗓音,嗚咽了一些顫抖。“我不甘心将理國拱手交給葉沉淵……謝一,倘若你還有知覺,就出來幫幫我……”雪花飄落在他頭上、眉峰、肩膀,将他裝扮成一個白色的雕塑。那兩名下屬急了,齊齊跪在顫動的冰地上,大聲道:“公子,你就是不挂念自己的身子,也要替仙逝的聶宰輔想一想啊,倘若宰輔知道你這樣糟蹋自己,他一定不會含笑九泉的!”
聶無憂轉頭,嘴角泅着一團血水,索然道:“我知道。只是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他退後兩步,随着碎裂的冰川搖晃着身形,伸出的手指卻無比堅定地指着那道冰牆。“這個人,一定要放出來。”
一名下屬惶然道:“禀公子,我們依照你的吩咐,在外圍挖了條隧道延伸進冰牆底,放下了攢積五月的火藥,這才能撼動千年成形的冰川。腳底的冰既然裂了,相信過了不久,謝姑娘就能從牆裏出來了。”
聶無憂目視巋然不動的冰牆,冷然道:“我要親眼看着她醒過來。”
兩名下屬忽然左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伸手架住聶無憂腋下,齊齊運氣一拉,将他帶離了險象環生的裂川前。聶無憂沉臉欲喚,大蓬白雪撲面而來,遮斷了他的話語。與此同時,巨大的斷裂聲轟然響起,像是盤古開天辟地,硬生生将堅硬的冰峰一劈為二,使得中間的裹牆無聲分開,露出了謝一澆灌着冰雪的棺椁來。
“謝一!”聶無憂縱聲疾呼,怎奈架住他的屬下是個中好手,才一眨眼功夫,就将他拖得遠離了冰川。
原本如同一面地鏡的冰川急速裂開,火藥的爆炸聲悶在地底,震碎了一些骨刺,尖銳地凸了出來。彈子般的聲響連綿躍起,帶動幾處裂縫越扯越大,這個時候,竟然從縫隙下傳來清晰的流水聲。
而謝一那道銀白色的棺椁直接墜入縫隙中,咚地一下濺回聲響。
聶無憂的面色變得比雪湖還白。左邊的下屬遲疑地說:“糟了,公子,這冰川底還連着地下海,謝姑娘的棺椁掉下去,怕是要被水流沖走!”
火藥的威力不容小觑,滾蕩的流水聲能證實這一點。頃刻間,銀白色的棺椁已經不見了。
聶無憂掙脫下屬的鉗制,拉攏了裘衣,急聲道:“趕快去找!”
下屬仍在遲疑:“去哪裏找?”
聶無憂當先朝着煉淵東方走去,道:“順水流的方向找到彙集處,就能看到她了。”
冰川地形較高,由西至東走向,諸多水流在地底蜿蜒奔騰,最終會彙集到一處——延澤內陸海。聶無憂帶着兩名下屬,扣缰疾馳,一個時辰後趕到了延澤的源頭。
清霧缭繞杉叢,藍天倒映海面,三色澄碧,和風陣陣。海畔風景怡人,卻唯獨沒有駐足觀賞者。這裏的煦溫與煉淵的寒冷截然不同,縱使走在嶙峋山石上,亦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輕暖。
潮濕、白沙、斷壁,沒有一絲人煙。
兩名下屬縱馬踏上沙石連接的山道,正待搜尋謝一蹤跡。
聶無憂面海而立,深深地嘆了口氣,道:“不用找了,她已經走了。”
延澤三面環山,只有一個出口,就是那方逐漸變寬的山道,從黃褚色的沙面上清淺走來兩道腳印,經陽光拂照,已經形成極輕極輕的泥塑痕跡,聶無憂需要蹲□仔細查看,才能尋得到一兩點端倪。
下屬湊過來探了探,道:“這位謝姑娘看着功力不弱,如果不是海水撲上沙石裏,她走過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腳印。”
聶無憂聞言點頭,第一次在唇邊綻開了微笑,如同料峭春寒過去,新花初乍,端的是和穆風輕。然而笑容未落下嘴角,他想起了什麽,卻又蹙眉不語。
屬下瞧着聶無憂眉峰上慢慢聚集的輕愁,納悶道:“公子怎麽了?可是發現了不妥的事情?”
聶無憂當即站起身,牽過馬匹,縱身上馬,朗聲道:“必須快些離開這個地方。”
屬下面露不解之色,依言拉起馬缰。
聶無憂淡淡道:“葉沉淵花費力氣将謝一困在煉淵,不可能沒有留下衛士守護在川外。我們鬧出這麽大動靜,遠在汴陵的他接到傳訊,不出兩天便會知曉一切。依他性子,一定會派出暗衛追殺我們,所以說,我們還有兩天期限逃命,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屬下連忙讓出道路,懇請聶無憂先行。聶無憂策馬奔馳一陣,冠束下的黑發迎風拂起,散開成一灣岑岑殘影,無論怎麽迎着陽光,他的面容都帶了些陰翳,只是馳騁到最後,他似乎想開了,輕輕地笑了起來。
“只要放出了謝一,葉沉淵必定有所牽制,我也不虛此行。”
煉淵位于華朝北部,面臨理國疆域,僅一山一郡之隔。驚天動地的爆裂聲不斷傳來,改變了冰川底地形,使凝滞的水流開始覺醒,奔騰走向延澤。落腳在百裏外的山村都能感受到地底的轟鳴,一些獵戶架起雪車,吆喝着獵狗跑快點,不出半個時辰就看到了斷裂地帶。領頭的隊長當即停下車,從暖箱內取出一只耐寒的白雁,在它腳下綁上一道密封的布帛,振臂一甩,送着它飛向高空。
白雁初遇寒風,翅膀幾欲折損。它艱難地掠翅低飛,适應環境後,頭也不回奔向溫暖的南方。飛過冰地丘陵,飛過連綿高山,飛過壘田軍營,終于在寧州邊境降落,驿館通譯将它抱起,解下腳底布帛,轉換到另外一只通體純色的一羽白鴿上,再鳴哨将白鴿送了出去。
白鴿翼羽尖削柔軟,順風振翅,飛行速度極快。第二日申時,它已經趕到錦州都城汴陵,直接飛入巍峨宏大的太子府。
汴陵太子府不在禁城內,府制已逾皇宮。宮闕千間、殿宇連綿、鬥拱飛檐、獸脊鱗次,外觀驕橫跋扈,俨然直指紫薇天外;高城深樓、亭臺水榭、秀苑奇林、良木佳石,內中各具千秋,岑寂書寫威嚴氣象。宮娥侍從低頭疾走,對滑翔而過的白鴿視而不見。
鴿子飛過白玉築基的重檐庑殿,停駐在垂藤紫花架上,低頭梳理羽毛。
一道水紅襖裙身影靜悄悄走近,手持羽扇,靈巧地撲了下去。遠處傳來一道清亮而又壓抑了力道的聲音,正急急喚着:“公主!萬萬不可!這是太子殿下的信鴿!”
鴿子受驚振翅飛走,那道嬌俏身影也随之轉過來,跺了跺腳。“容娘,你做什麽那樣大聲!吓走了鴿子,我怎麽見着殿下嘛!”
說話的少女撅起嘴,頭戴銀貂壓花小帽,撒落下星點流蘇,輕輕晃蕩在豔麗容顏之旁,當真襯出花朵一般的年紀。身上的衣飾鑲金嵌玉,是北理特有的樣式。單看她內罩的窄袖短襦,質地考究,雪白如霧,即知出處不凡。
她揚起羽扇,不斷擊打腳邊高株大麗花,揚聲道:“容娘你太壞了!我不依你!”
冠名為容娘的女子大約三十多歲,姿容清麗,此時抿嘴而笑,拉着少女的袖子,細細地說:“唉喲我的公主,這都什麽時辰了,你怎麽還沒換禮服?再過一個時辰,公主在正殿上便能見着殿下了,那時行過升拜之禮,成了太子嫔妃,公主還愁什麽見不到殿下聖面?”
一席話說得理國公主李若水低下頭,俏臉生輝,壓下枝傍花叢,無需向胭脂麗菊借淡紅。
作者有話要說:李若水有三寶:蘿莉、眼淚、易推倒
☆、大婚
汴陵太子府占地寬廣,內中格制朝務與皇宮不差一二,都城百姓看着府院拔地而起,歷經十年,規模愈建愈大,幾乎占走了半邊日色。從此都城再有冤屈或不平之事,百姓們都會說:“這朗朗乾坤,太子腳下,怎生容得你作亂,難道不怕理法嗎?”
尊崇的是“太子”而非“天子”,這等說辭,耳明者一聽,便知緣由何起——
當今聖上風燭殘年,久病卧榻,全靠太醫院進獻的珍貴藥材吊着一口氣,宮中皇嗣全部衰亡,嫔妃忌憚瘟病,走避寝宮,致使出現朝中無臣六宮無主的局面。聖上無力重振朝綱,思前想後,竟然還政于敵,恢複了華朝皇裔之正統。
只因四十年前,當今的聖上還不是皇帝,只是監國輔政的皇叔。他将弘毅太子及後人誅殺幹淨,奪取了政權。葉沉淵原屬弘毅太子嫡孫,幸虧有皇太後庇護才逃過一劫。二十年過去了,華朝內亂不斷,吏治黑暗,聖上只圖享樂,夜夜醉卧美人懷,終于導致朝政昏聩,幾近傾覆了帝業大廈。正當危急之時,宮中太傅、宰相、尚書右丞聯名奏保,舉薦了文武全才的葉沉淵。葉沉淵彼時只有十七,恭聽帝谕,削爵為民,退避海外,人稱“白衣王侯”。聖上礙于文武百官死谏的情面,被迫起用葉沉淵,只撥三萬軍馬作為前鋒。葉沉淵帶兵東征西戰,以首戰發跡,力量逐漸壯大,十年來收複華朝所有散落疆土,功績震懾朝野。聖上身體逐年衰微,兵權旁落,曾趁宮宴之時發動暗殺鏟除葉沉淵勢力,怎奈葉沉淵先有提防,反賓為主,提劍闖入中宮,威逼聖上拟诏,定下太子儲位。第二日,宮中人脈大幅換動,葉沉淵嫡親禁衛縱馬進入皇城,帶劍守護正宮四門,名曰振興帝制、穩固皇族,将華朝乾坤翻轉了面。
此後,葉沉淵加冕為太子,徐步走進荒廢了近三十年的前弘毅太子府,增其舊制,開創了現在的中興局面。
太子府東側有座特設宮苑,取名為“合黎”,寝宮、議殿、暖池、花園一應俱全,移植秀麗花木,将它妝點得如同仙臺天池。李若水第一天坐着辇車進了太子府,看到她的專屬別苑,曾十分不解,為何太子殿下取了這個名字。府內極受寵信的齊昭容掌管後宮事宜,與她賀宴時,笑着對她說:“公主的閨名喚為‘若水’,當真是好聽至極的名字。我告訴殿下時,殿下卻引以為‘弱水’,取我朝《尚書》釋意,說是‘禹帝引導弱水至于合黎,解救黎明百姓’,所以我思量着,殿下那是看重公主,特意給公主安置了這個名字。”
齊昭容的笑容清淺,如同西子之美,增減一分皆不适宜。一張秀美的臉落在翟扇後,明黃的宮燈光暈散下來,竟是朦胧迷離,如同帶人走進曲徑深幽的大花園一般。
李若水看着她的笑臉,心裏不由得泛起漣漪。若水一名諧音弱水,理國的無憂公子可對她說了,女孩兒叫這名字,應該讓人憐惜,怎麽到了太子殿下這裏,就變成了需要疏導的禍水呢?
她不懂。
那晚,李若水并未見着葉沉淵人影,卻對語風玲珑的齊昭容印象很深。宴席散了,齊昭容将她誇了又誇,才帶着十對宮娥款款離去。李若水怔怔地坐着,容娘替她卸妝梳洗,語重心長地說道:“公主最好不要與齊昭容過于親近。”
李若水自然信服容娘。容娘是陪着她從北理走嫁中原的女官,在理國內帏走動将近十年,有關華朝的文化、風土人情、典章制度都是由容娘傳授的。理國都城伊闕到汴陵太子府是個漫長的距離,容娘在辇車內一遍遍替她梳妝,一遍遍講解着華朝的那些詩句和故事。
容娘說過:“華朝的女孩兒喜歡讀詩書,還說‘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公主如果進了太子府,切不可玩玩鬧鬧,引得府裏人笑話。趁着這個車程,容娘鬥膽進言,請公主多學習下詩書。”
李若水聽得昏昏入睡,容娘将她的秀發編成四股發辮,戴上珠玉簪飾,順手塞給她一本書。她百無聊賴翻開,淨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容娘陪侍一旁,指着《桃夭》對她說,華朝的女兒長得還美貌,也比不上我的公主萬分之一,不過,進了夫家門,對女兒的要求就是“宜室宜家”。
李若水點點頭,記住了她要“宜室宜家”。
經過數日辛苦,一行百人隊伍終于臨近太子府。白玉築基的朱紅大門洞開,夾道侍從宮娥恭迎,容娘持着她的手,于辇車內細細叮囑諸多事宜。她從流蘇秀簾縫隙處偷偷張望,才知曉殿下為了她的到來,安置了偌大的排場。容娘在耳邊高興地說:“看來殿下很看重我們公主呢,竟然派了內宮之主前來迎駕。”
當時她與齊昭容見了禮,由容娘扶持,邁步進入巍峨正殿,第一次見到了玉階上的葉沉淵。葉沉淵穿着典雅的玄色衣袍,長裾廣袖,上面用朱、白、蒼、黃、玄五色絲線走繡着精致的章紋,通身未加衮冕組绶,僅以紫玉冠束發,紳帶束衣。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雙袖垂落,等着她走過去。
不知為什麽,她在心裏浮起了一句話: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不可與齊昭容太過親近”,李若水帶着這個言訓在太子府閑居十日。除去每日有人過問她的生活所需,合黎殿內一切如常。齊昭容探望過兩次,對她噓寒問暖,但,葉沉淵再也沒有出現。
軒窗外的靈鳥唧唧喁喁鳴叫,李若水撲在窗閣上,托腮望着小黃鳥。“你看到他了嗎?和我想的不一樣嘛!我還以為他長得好醜,像父王那樣,下巴長了胡子,每次紮得我喊痛。可是,他生得真好看,哥哥們也比不上……”
她嘆了口氣,從錦榻上爬了下來,看看容娘沒在四周,從側門悄悄溜出。一只毛色極純極亮的鴿子拍翅飛過,她仰面望着,突然生起一個念頭。
既然殿下不來見她,那麽,她抓了他的鴿子,他一定會來找她的吧?
李若水想得出神,無聲笑了片刻,提起裙裾,尾随鴿子而去。偷跑出殿不久,容娘着急趕來,向她報告一個喜訊:殿下的确拟诏宣告了皇廷,選今日酉時完婚。
李若水睜大了眼睛,道:“真的嗎?”苦等十日終于定下音訊,驚得右手所持羽扇不知不覺掉落。容娘急匆匆将她拉回宮內,安排宮娥梳洗。所有人像是流水一般運轉起來,左側的捧着紅绫托盤,上面放着金鳳翟冠、褕翟、鞠衣、钿釵禮衣,細細望過去,都是她叫不出的名目。接下來的過程也很繁瑣,沐浴、熏香、梳發、敷粉、塗脂……讓她坐在錦墩上昏昏欲睡。
容娘替她描眉,道:“華朝恪守禮法,不比我們理國随性,公主嫁給了殿下,日後性子需要收斂些,不能像個小孩,看着一團和氣。”
李若水鼓鼓嘴:“知道了,知道了,容娘,你都說過十遍了!”
來到太子府後,衆多的禮節由容娘一一演習,她看着目瞪口呆。尤其生活上的瑣碎,到了現在,她都不能分辨出有什麽區別。小到漱口的浸汁,大到掩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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