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

熏香,各自有講究。其實在兩百年之前,華朝、理國,還有偏安一隅的南翎,都是中原一家人,文化互通,商貿往來,帶動語言習俗并沒有多大差別,可在眼下,華朝為強,硬是改動了很多規矩。

想到這裏,李若水另外記起一事,嘟嘟嘴說道:“容娘,你知道‘質子’是什麽意思嗎?”

容娘手一顫,眉黛塗料差點散在水裏。她皺起眉問:“公主為什麽問起這個詞兒?”

李若水覺得鼻尖發癢,像是擱着一片羽毛,不住吸氣聳鼻,想吹走什麽。聽着容娘再問了一次,她才不經心地回答:“我剛才撲鴿子的時候,聽到齊昭容身邊的婢女掩扇笑着什麽,好像就是說我吧。”

容娘将手裏的胭脂盒放下,跪在李若水跟前,垂眸說道:“公主,切不可聽外人亂嚼舌根。公主既然遠嫁到太子府,就當快快樂樂做個明妃娘娘,其餘的事情,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李若水托着腮,歪頭想了會,又撅起嘴巴。“可是,我知道‘質’這個字的意思嘛。”

容娘擡眸看着花容月貌的小公主,道:“又是誰給公主講解了這個字?”

李若水轉動剪水雙瞳,開顏笑道:“五歲時,我看到無憂哥哥在窗前寫字,悄悄走過去,他在紙上寫的就是這個。我問他什麽意思,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告訴我啊,先祖聶家公很早時就來到我們北理國,做了‘質’,後來才得到國君的信任,當了大官。”她晃動着雙膝,看着羅裙在翟衣下擺泛出一層水波似的花紋,低頭說着:“如果,我嫁給殿下,好好地聽他的話,那他是不是最後也會相信我,喜歡上我啊?”

容娘不由得輕輕攏起李若水雙膝,說道:“那是一定的。”

李若水擡起發紅的眼睛,笑了笑。

兩人正說着理國首輔家的無憂公子的往事,一名陪嫁過來的宮女提着裙匆忙從殿外跑進,喘氣道:“公……公主……不好了……太子殿下下令取消婚典,關閉……關閉正殿殿門,不準任何人進去!”

☆、婚變

太子府正殿內,燭影搖紅,喜綢回舞,四壁蘭熏如龍,緩緩放送。殿內極安靜,只有三個人。

正值大婚,葉沉淵仍然穿着玄衣纁裳,沒有佩戴衮冕,僅用飛線綴飾的火龍章紋昭示出了無與倫比的地位。他靜靜地站在禦座之前長階之上,雙袖垂落,廣袖的黑色、衣裳的淺绛都蒙上一層凜冽的色彩。

“念。”他的聲音過于冷清,驚得殿內燈燭爆了個燈花,有似伶仃仃地打了個寒顫。

右下,站着一名溫潤如玉的年輕公子,雪白的貂領,雪白的衣裳,雪白的袖罩,雪白的靴子。按例,他不應當穿白,但似乎在葉沉淵面前,他能享受這個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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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書之子左遷,光聽名號,不論他在太子府侍奉八年的歷史,他也有這個資格站在正殿,參與葉沉淵的政要大事。

此時,他拿着從信鴿腳下解封的錦帛,察覺雙手有千斤之重。面對着太子殿下始終不變的冷漠容顏,而另一側的老者,府內執事總管修謬先生掠過來的眼神,他心中有了踟蹰,不知怎麽妥當安排。

但遵循以前慣例,太子說話不重複二次。當即他輕咳一聲,念道:“辰時三刻,聶無憂炸毀冰底,謝一不知去向。”

葉沉淵聽後靜立不語,眼眸如同罩了層冰水,涼潤沉落。

左遷沒得到指示,揣測事情的前因後果。他與修謬先生不同,後進府兩年,只聽聞太子将一名勁敵關押在北疆煉淵,似乎在十年前,曾與太子有過淵源。今日公卿王侯入府賀禮,他與修謬将衆人引至偏殿休息,回頭看見一名侍從捧了鴿子匆匆跑來,太子站在長階前掃了一眼,突然就下令關閉殿門,轉身垂袖而去。

他不解,問修謬,修謬淡淡地說:“這只鴿子非凡品,是由寧州館驿馴斥,殿下見它飛回,便能猜測發生何事。”

果然進了正殿,那庭照香薰煦暖,禦座之前卻伫立着一道凜然的身影。玄衣章紋在蘭氣中燭影下舒展開來,映着迷離流光,落成碧碧沉色。人不動,周身的氣勢便冷了幾分。

自始至終,太子只說了一個念字。但左遷相信,太子什麽都明白,即使是身處千裏之外的汴陵。

殿內岑寂,葉沉淵負手而立,燭光将他的身子剪落了一道側影。錦袍玉帶的老者修謬等了又等,只能擡手作揖,開口說道:“請殿下示下。”

葉沉淵擡眼望他,清冷無波地說了句:“幾年了?”

左遷不明就裏,靜侍一旁,頭微垂,意恭順。耳邊又響起修謬果決的聲音:“萬康四年初冬入川,至今九年十一個月。”

萬康是當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定的年號,後改制,稱為安開。左遷聽在耳裏,旋即明白是太子推斷那名勁敵被困的時間。

葉沉淵的身影動作沒有發生絲毫變動,語氣也是一如往常,那樣冷淡。“九年十一個月零三天。”

燈燭突晃,朱窗镂刻着最後一點斜陽沉影,殿內寒氣萌生,掩落一地陰翳。左遷不敢擡頭去看,感受着那點微光完全消逝,留在腳邊的,只有黑暗。

修謬再開口:“殿下,可派出軍營骁騎查找謝一下落。”

“不急,謝一跑不了。”葉沉淵說道,“先處置聶無憂。”

修謬的眼睛也如燈花一爆,突出零星光彩來。他急道:“殿下今日許婚又悔婚,将李族公主閑置一邊,已于禮法不合。如果再派人追殺理國首輔之子,恐怕有失兩朝和氣!”

“噤聲。”

修謬疾呼:“請殿下三思!”

葉沉淵突然擡起玄衣右袖,随手揮了一下。袖風尖利撲走,奔到邊側赤金龍燭座前,呼地一聲,将光明盡數吞沒。頓時殿內更加幽暗,那燭絨上,還冒出絲絲縷縷青煙。

左遷眼皮直跳,看得分明,一截截盤龍金漆的火燭無聲滑落,切得比刀工還齊。倘若有人再說上一句,這種掌風第二次劈落下來,半則宮殿都會破損,更何況活生生的人。

如此,都噤聲了。

葉沉淵道:“聶無憂膽敢将謝一放出來,就應當有受我刑虐的準備。”

修謬嘗試着開口:“可今日這場大婚,殿下理應完成……”

葉沉淵不置可否,只說道:“即刻派出一百名精利影衛,皆白衣入關。五十人潛去伊闕,覆沒聶府,不可走漏一人。五十人向東追擊,星夜趕至平州明府,截斷聶無憂退路。”

左遷微怔,詢問道:“殿下為何兵分兩路?”

葉沉淵冷冷道:“聶府早已沒落,聶無憂沒尋到謝一,自然會倉皇逃竄,他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平州。”

“平州?”

“他的未婚妻在那裏。”

左遷了然點頭,想想又覺不妥,鬥膽問道:“殿下怎麽知道,那聶無憂沒找到謝一?”

葉沉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謝一比聶無憂聰明。”

答非所問,左遷微感汗意,但又不敢再開口詢問。

葉沉淵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日後你就明白了。”

修謬掩嘴輕咳一聲,目視左遷。左遷看着總管淡褐色的眼珠,有如燈花突聚,頓時醒悟了過來,移步出來,誠懇道:“可否請殿下收回成令?”

葉沉淵擡起墨黑的眸子,徑直盯住了修謬,道:“總管還未想明白?”

修謬微讷。

葉沉淵冷冷道:“那聶無憂是主戰派。”

修謬長嘆,即刻明白這樁追殺令是沒法收回了。殿下的布置一向有深意,既鏟除了他的眼中刺,又能瓦解理國人的抗擊心。

岑寂森森的大殿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夾雜着惶急的呼喝“公主不可!”“公主不可!”左遷待回身探望,迎上太子目光,只得定住身形不動。修謬仿似看不懂身旁二人的機鋒,快步走到殿前,大開正門,沉聲喝道:“何事喧嘩?”

衆多顏色間,飛奔而來錦衣霞帔的李若水,修謬看着她的晶瑩雙瞳溢出驚惶神色,嘴裏輕輕嘆了口氣。“公主終究是孩子心性……不過,也利于殿下控制北理。”

一刻鐘前,李若水并不是這種模樣。她坐在合黎宮裏,乖巧行妝,宮女跑進來通告,她猛地站起身形,花容褪去了顏色。翟冠盈盈降下玉鳳金翅,随着她的晃動,也在蕭蕭顫抖。

“殿下為什麽要悔婚?”李若水睜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顯得難以置信。

還是容娘鎮定,喝問那名報訊的宮女:“是不是發生了變故?”

宮女見着容娘面色不善,撲通跪下,說道:“奴婢依循您的吩咐,去齊昭容身邊做替手,站了會,聽到昭容對侍從說道,速速備車替太子殿下遣送貴客,不可失了禮節。再過了會,殿下封閉正門,召集左遷公子修謬先生進殿。”

李若水心裏亂得像團漩流奔走。她怔立了一下,突然提起禮服裙幅,徑直朝着大殿跑去。容娘在後追趕,不敢高聲勸止,只能催促随嫁侍從:“快,快,攔住公主,不能讓公主沖撞了殿下聖駕。”

侍從也一溜煙追去。

李若水腳下生風,從來沒有覺得這麽急過。遠遠地,瞧見了齊昭容穿着花紋鞠衣,正在偏殿前恭送禮客,還有一些大臣面露不解之色,回頭望着嚴閉巋然的正殿。她顧不了那麽多,扒開疏落人影,便待跻入前列。

宮娥垂首林立,見她左右沖突,伸出手來阻隔。

李若水推開她們的手,氣喘不定地站着,皺眉喊了一聲:“大膽!敢阻攔本公主!”

那些淺色宮衣的手臂都慢慢放下。

齊昭容聞聲走過來,以水紅絹絲手帕掩住嘴,咳嗽了下,輕聲說道:“公主,今日不比往常,莫失了禮儀。”

李若水橫眉怒目,叫道:“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

齊昭容微微笑着,白皙的面容上如同浮上一層春水,幹淨又明和。李若水想推開她,她突然又低聲說:“公主可知殿下為何從未冊立正妃?”

周圍走動司職的侍從、前鋒衛、公卿大臣,三尺見方的白玉地磚上不斷響起橐橐靴聲,如此喧鬧的環境下,李若水将這句話聽得很清楚。她愣了愣,看向齊昭容:“為什麽?”

不得不說,她對這個十分好奇,也十分在意。

齊昭容輕嘆:“我猜測是和一個叫做‘謝一’的女人有關。”

李若水瞪大了眼:“謝一是誰,本公主沒聽說過。”

齊昭容幽幽一笑:“十年前,她就認得殿下了,卻成了殿下的死敵。此後,殿下勵精圖治,收複我朝疆土,再也不提往事。修建太子府的第一天,殿下就下旨懸空妃位,不得冊封。”

李若水怔怔聽着,喃喃道:“這些和本公主沒關系……”

不管有沒有關系,齊昭容說完想說的話。“剛才殿下接到的就是謝一的消息。”她輕輕一笑,将帕子收入袖中,由得貼身女侍扶住手臂,不聲不響地走了。

李若水驚醒過來,推開眼前人影,直沖着正殿大門跑去。恰逢此時,朱門洞開,一個五十多歲的錦袍老者走出,沉着嗓子喝了聲:“何事喧嘩?”

李若水沖過修謬身側,撲進了大殿。

這是她自離開故國來到華朝的天數內,第二次見到葉沉淵。他穿着流紋不同的玄衣,廣袖靜止,探望她的目光亦如沉霭暮色,不溫柔,不寒冷,兩粒黑曜石般的瞳仁,像是刷了一層明蘊,卻永遠隔着日與月的距離。

“殿下為什麽出爾反爾毀掉這樁婚事?”她提着裙裾小跑向前,氣息不穩,麗顏染上一絲紅暈,襯着精致翟冠與百紋禮服,她的容貌更顯得動人。

葉沉淵放眼遠望門外,看着前鋒衛士肅清了道路,轉眼對左遷說:“召集影衛。”

頭上的翟冠沉甸甸的,李若水急需向前,反手掀開了冠冕。流光溢彩的翟冠如殘蕊墜地,細織的翡翠璎珞珠玉叮叮咚咚灑滿金磚面,像是奏響一曲哀歌。她在這種聲響中,撲向了葉沉淵胸口。

葉沉淵伫立不動,冷聲喝道:“止步!”

李若水硬生生停止了腳步,看着他冷漠的眼睛,淚水也像珠礫襲地,滴滴滾落下來。肆意奔流的淚珠并不能改變庭上人分毫,他正對着她,聲音賽過九冬寒雪。

“按律例,公主應當避居行苑,容後再議婚期。”

李若水擡起迷蒙的眼眸,努力看着葉沉淵。婚期一旦滞後,容易生出變故,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可是面對暗夜修羅般的葉沉淵,她抑制不了滿心的慌張,雙膝一軟,就地跪坐了下來。層層疊疊的裙裾盛開如花,浮出她的慘淡麗容。

修謬遠遠地站在殿門一側,擡手道:“老臣懇請殿下三思!不可随意發動暗殺!我們當務之急是追捕謝一,不是理國的聶公子!”

他的這番說辭,已經很明白地告訴了殿中人即将發生什麽事,包括他希望有人勸止的私心。

李若水聞聲震驚,難以置信地仰望葉沉淵,哭道:“殿下還要追殺聶公子?”淚珠大顆滾落,妝容已經淩亂不堪。葉沉淵長身而立,一雙眼眸如同蜀中紫月,攏着雪清的霜。李若水見狀,哭倒在地,秀發披散,合着纓絡垂旒簇簇抖顫,又迅速在一束夜風中萎靡下去。

尾随而來的容娘走到殿門石階前,匍匐跪拜,聲音恭謙。“奴婢教導不力,未能照顧好公主,請殿下責罰。”

葉沉淵目視門內的修謬,修謬上前一步,親自扶起容娘。“容娘請起,殿下之意是好生安撫公主,不可再讓她傷心。”

容娘朝着修謬裣衽一禮,低眉趨向正殿玉階前,先施禮,再伸手挽住李若水右臂,輕呼道:“公主,公主,請随奴婢回合黎宮。”

“殿下——”

哭得如同柳泣花啼的李若水仰起臉,睜大眼睛看着葉沉淵,哽咽道:“你真的是那麽冷漠的人嗎?如果我以妻子的身份請求你,你能收回成令嗎?”

葉沉淵後退一步,避開了金磚上伸過來的顫巍巍的秀腕,道:“帶公主回宮。”

李若水突然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用一截潔白的皓腕抓住玄衣下擺,仿似溺水之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那般。容娘看了大驚,撲通一聲跪下,雙掌向上額頭觸地,說道:“請殿下念在公主未識禮儀的情分上,不要責罰公主!”

葉沉淵看了看撲倒在腳邊哭泣不止的李若水,微微躬身,伸出了右手。李若水聽到殿內沒有一絲聲音,擡起頭,便看到一截玄色衣袖遞在眼前,上面還镌繡着繁複不知的章紋。只是他的手,隐在其中,沒露出一點指紋。

李若水扶着這只稍顯力道的手臂,怔怔站起。

葉沉淵目視一側站立的左遷,說道:“送公主。”

左遷連忙走出,朝着李若水行禮,延請她出殿。容娘躬身後退,退出殿外,關閉殿門。沉厚的大門在暮色中吱呀阖起,将李若水的淚水阻隔在外面,将滿室的冷清留在了裏面。

李若水掙脫容娘的手,一邊朝回走,一邊無聲落淚。她的發在夜風中飛起,鴉雛之色梳理着雪白容顏,盡顯駭人的凄婉。她的禮衣有些淩亂,璎珞珠配有些殘損,但她看都不看,只在心中反複想着:我喜歡他,他以後成了我的夫君,我将伴随一生。只是,他怎麽能這樣冷漠?

作者有話要說:老群裏的卷毛妞是個萌妹紙,昨天她沖上來——

阿卷:那個李若水怎麽看着這麽讨厭!

木頭:人家是公主好不好,可以成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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