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59)

令行事。

再過一段時日,被葉沉淵流放在天階山的前華朝貴族卓王孫托人送來一封書信,言辭懇切,請求獲得葉沉淵的諒解,準許他回卓府藥房煉藥。

因華朝各州氣溫不同,第一顆烏株木生長在炎熱之地,采集一盞露水本需三年之久,若方法不得當,還會影響随後的煉制步驟。再加上其他藥材用文火蒸煮四十九天,先前的煉藥大師天劫子才能得到一粒解毒丹嗔念。

卓王孫新近發現的第二顆烏株木生長在天階山崖壁下,受霧氣浸染,水分較為充足,聚集起露水不需一年時間。葉沉淵早知煉藥前後總共計時約一年半,以引藥未聚齊為理由,拒絕了卓王孫的回家請求。

再朝後,來的便是曾教導過謝開言宮廷禮儀規矩的衛嬷嬷,憑着這層舊情,她較為便利地見到了葉沉淵。只是那時的葉沉淵已變得有些冰冷駭人。

衛嬷嬷不敢提起半點往事,吃力跪拜在地上,為着自家的公子求情。

眼看整整一月過去,還打聽不到謝開言的任何消息,葉沉淵的臉色豈能用冰涼兩字形容。衛嬷嬷顫巍巍地說了許久,他也沒有聽進一個字,只是背手站在窗前,一身冷氣壓過了琉璃瓦上的白雪。

衛嬷嬷想了想,随後禀告:“公子手裏另有一份烏株木的引藥水,殿下早點放公子回來,也好早點煉出解藥。”

葉沉淵驀地想起連城鎮木屋窗臺前的那株烏木,直接問道:“可是謝開言轉交給他的?”

衛嬷嬷小心翼翼回道:“據信上說,送藥水來的是個少年郎,叫蓋飛。問他緣由,他只說是受太子妃所托,并不知道太子妃随後去了哪裏……”

葉沉淵聽到尋人線索又斷了,不耐地揮了下衣袖:“退下。”

衛嬷嬷暗自嘆了口氣,吃力爬起身子,施禮退出冷香殿。由于跪得太久,走到廊道上時,她的腿腳抖得站不穩,一名布置火籠的宮女跑過來扶她,細細說道:“嬷嬷這邊走,趕緊用手爐暖和下手,千萬別凍着……”

殿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迷迷茫茫,罩得花木池水一片銀白。窗前的葉沉淵看着衛嬷嬷縮着肩膀走遠,突然又想到謝開言也是這樣怕冷,極愛将手攏在一起,朝掌心呼口氣,再向肩膀拍上一拍。此時,她的小動作在他的記憶中就這樣清晰了起來。雪花飄飛到葉沉淵眼前,再随風卷走,紛揚如雨,片片零落廊道、回窗、竹枝、檐瓦上,凄迷了一路的朱紅碧綠。他猜想,若是她近在眼前,必定會追着風雪走出,去看一看南翎國所沒有的美景。僅僅是閑居在北理宮廷時,他就見她多次搭着剪花枝的木梯,翹首朝天外觀望。

葉沉淵推開殿門,跟在風雪之後,慢慢走過長廊。滿園的冷香拂過他的肩頭,送他走到盡頭,依然無言承接着覆枝的雪,卻不曾在杏花樹下,為他留住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眼底生恨,又不知該恨誰,只能狠狠一掌劈向了瓊枝玉樹,震下一場紛紛揚揚的雪來。

“為什麽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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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遷疾步走進雲杏殿外的花園,已看到葉沉淵單衣站在杏樹下的一副落拓之态。他慌忙跑上去,請聲罪,用袖口拂去主君顏面及肩上的殘雪,低聲道:“殿下,殿下,切不可亂了方寸,朝中許多國事還等着你來定奪。”

葉沉淵失魂落魄站了一刻,才緩過神,說道:“逾尚,你說,她是不是不會回了?”

左遷聽到主君第一次呼出由他所贈予的字名,不禁呆愣一下,片刻未做反應。

葉沉淵看着左遷,啞聲道:“難道你也認為,她安排好了一切後事,是必定不會回了?”

左遷清醒過來,惶急道:“太子妃或是有不便之處,不能即刻就回。”

“有什麽事能牽住她,讓她捎個口信回來都落得不便?”

左遷不敢亂猜。

葉沉淵回頭去看滿枝的杏花雪,苦澀說道:“她的娘親族叔都已離世,那她離開我,只會走得更加利索。”

左遷急應道:“太子妃決不會撇開殿下離開的,殿下別忘了,太子妃回汴陵那一天,是想先回到殿□邊,可見太子妃一直在惦記着……”他猛然覺察到不應再說下去,否則又會引起主君的一片怒火。

可是葉沉淵已經想起那天的閻薇做了什麽事。他徑直走向孤冷的後殿,推開殘破的大門,帶着一身冷雪出現在閻薇面前。

閻薇裹着半舊的夾襖,站在檐下,跺掉長褲角上的雪沫,幹啞說道:“殿下又想出什麽法子來折磨我?”

葉沉淵越過閻薇身邊,走進殿內。

閻薇抹去眼邊的淚水,低聲道:“殿下不如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

“你不能死。”葉沉淵站在殿內轉過身來,對上閻薇失神的眼睛,冷淡說道,“留着讓謝開言撒氣。”

閻薇哭出聲:“我錯了!求殿下放過我們閻家吧!太子妃若是回來,我會向她磕頭認錯的!”

“等着。”

葉沉淵丢下兩字,出了偏殿,又命令宮娥看緊閻薇,不能讓她冷死。閻薇憤然大哭,不管不顧地叫道:“潛哥哥怎能這樣對我!想當年,我為你受了多少氣!為了幫你找到援兵解你邊境圍困,我還讨到了爹爹的一頓板子!現在你做了儲君,就能不念舊情了?”

葉沉淵的單衣身影越走越遠。

閻薇踢開腳邊雪,捶打廊柱:“憑什麽這樣對我!拿着我的性命威脅家裏人,不準我死,只準我活着受罪!”

宮娥低聲勸道:“閻小姐要是懂個分寸,就不會落得這樣了。”

閻薇的一口小姐氣快要罵到嘴邊,最終還是咽下進肚子裏。

深夜,冬雪積壓殿脊,簌簌有聲。太子寝宮內暗淡無光,軒轅頂上孤寂地墜了顆夜明珠,撒下微微華彩。石青帳幔暗影沉沉,葉沉淵一動不動地坐在床側,捕捉四周動靜,只聽見冷風卷着雪花飄過。

他嘲笑自己,還在期盼什麽,世間怎會真有奇跡出現。

以前謝開言抱着枕頭在寝宮外吵鬧,他嫌她聒噪,還曾下令将大門堵死。此刻沒了一點聲音,也不會有她纏住他下棋含糊的嘟囔聲,他只是覺得更加難以忍受。

葉沉淵站起身,走向殿左那面牆。厚重的簾幕下,遮蔽了滿壁珍奇的玉石光彩。他掀開一角,就能看見一塊結着羅纓的玉環佩靜靜躺在緞布上。

親結其缡,九十其儀。

謝開言舍棄了用以永結同心的信物,舍棄了與她有關的人和事,再也沒有出現過。不僅如此,她還多次舍棄了他,一次次輕易地離開他的身邊,從來沒有回頭顧盼過。

是什麽原因致使她會這樣做?

葉沉淵握緊玉環佩,死死抵在手心,感觸着那一抹帶着溫潤的冷。

她的人就像玉石一樣,看着玲珑剔透,實際上卻透出冷意。

他細細地想着原因,在一片安靜的夜色裏。

葉沉淵仔細回想半生往事,終于認清,對他而言最緊要的是什麽。“葉沉淵”是一個覆冰守殘的名字,在這個名字的提醒下,他背負着葉家祖輩的仇恨和希望長大,南征北戰多年,手握兵權自立為太子,最終洗刷了家族所有恥辱。此後,他便堅定不移地朝着帝王的權柄之路走去,并一路走到了最後,站在了無人可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在他內心深處,他所希望達到的,卻是葉潛的終路。因為盡頭一定會有人在等他,帶着滿衣襟的杏紅花瓣,依坐在樹枝上,在笑着看他。

如果終其一生能讓她無憂無慮,應該是一樁美事。

但是葉沉淵這個名字做不到,也不可能讓他放棄責難與背負去做到。

十年前後,他們選了同一條路,那就是承擔二字。承擔到最後,因身份立場使然,他們站在了南北兩端。他留在華朝,她已不知去向。

葉沉淵念得心苦,起掌狠狠拍向了桌面,情毒之痛毫無偏差地來到,攪得他心肺如焚。他忍住喉頭血,抽出裁紙刀,運力朝桌上平攤的左手切去。

左遷一宿在外值守,知道今日的主君不比往常,多留了個心眼。只要聽到微末動靜,他便蹑足進來查探。在他第五次查探時,眼前一景吓得他什麽也顧不上,只管合身撲上去,死死拉住了葉沉淵持刀的手。

葉沉淵的左手五指因此而得救一次。

左遷跪地叫道:“殿下即便是折磨自己,太子妃也不可能看得到!殿下若是有心,應當振作起來,将國政打理好,萬不能讓太子妃回來時,看到民戶蕭條的景象!白天裏海關傳來急件,禀告蘇州外海地域,有海盜流寇出沒……傍晚我去花園尋殿下,本來就是想禀奏這件事情,殿下那時心憂,聽不見我說了什麽,我才将事情壓下……”

葉沉淵一動不動地站着,全身冰冷,仿似失去了魂魄一般。

左遷急聲道:“殿下是我朝主君,理應為子民處置好海關隐患!”

葉沉淵拂開左遷的手,頹然坐下,說道:“我已經做盡了一個儲君需要做到的事情,唯獨只愧對過她,剩下的時間就讓我償還給她吧。”

左遷不禁愠怒問道:“殿下斬下自己的手指就能償還了?”

“我曾對她說過,只要有人讓她受苦受累,我便加倍讨回來,連我也不例外。”

左遷心下駭然,因他已記起謝開言斷了一指的例子。正想着,突然傳來極輕微的脆響,他臉發白地撲過去一看,果然看到葉沉淵左手五指無力垂落,已被捏碎了骨骼。

葉沉淵苦澀說道:“終究是我心狠,先前不肯對她退讓一步,逼得她想出死逃的法子去北理,落了一身傷也不願回來。”

左遷疾呼侍從傳禦醫,驚動了全太子府。

從東海海戰趕回的賈抱樸連夜闖進寝宮,撩起衣袍下擺噗通一聲跪在金磚上,幹脆地說:“殿下不登基不理國事,形同廢人一個,不如早些讓位,挑選合适的皇裔繼任大統。”

左遷與封少卿不禁面面相觑,怎麽也想不到總管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花雙蝶跟在後面說道:“奴婢覺得,早些尋回太子妃,陪着殿下登基做國母才是對的。”

賈抱樸冷笑:“殿下再消沉下去,別說登基,連明早的海防奏議都應對不來。那東瀛扶桑國派了一名權貴做使者,通曉華朝經學教義,今日在外廷已駁倒一批文臣,直言外海盜賊與他本國無關,還想要我朝賠償他的制海損失。”

葉沉淵不應答,花雙蝶見狀,為難地說:“殿下失了太子妃,處置不了任何事,總管又不是不知道……”

賈抱樸回頭瞪了一眼:“那你們還不去找?”

左遷及封少卿諾諾退下,賈抱樸苦谏,以必定尋回謝開言做條件,好生勸得葉沉淵回了心神應對國事。

翌日朝堂之上,禮鼓聲聲,龍旗飄拂,玉石街道上走來一道昂然人影。

葉沉淵着禮服接受外朝使臣觐見,左手隐于玄色袍袖之中,面白如玉,外形上不露任何缺陷。

東瀛扶桑國皇後之弟,充任大納言官職的藤原悟池走上殿來。他依照貴族裝扮穿着白色絲衣深紫褲袴,外罩了一件深紅織錦褂子,生得極為俊麗。雖說他只有二十五六年歲,與當朝文武相對時,卻顯得謙和有禮。

藤原悟池聲稱:“海民為了淘鹽,貿然進擊貴朝海域,實非有搶掠之事,還請殿下退兵。貴朝兵卒擾我海關,已對我國造成損傷,這批錢銀,卻應是殿下應承的責任。”

葉沉淵向來自持身份,在早朝庭議時一貫坐得威儀有加,此刻聽完藤原的話,卻撤了身姿,以手支頤閑靠在禦座中,并不答話。滿朝文武知道他的脾氣,默不應聲,任由不明就裏的藤原連說兩次請求。

大殿突然安靜了下來,飄拂着一陣陣的熏香暖氣。

藤原悟池作揖說道:“我國雖小,卻是寶島,華朝獨大,有失公允,殿下不應,可是瞧不起我這介使臣?”

葉沉淵伸指向文臣隊列中一點,看似随意點出一名官員當庭對答。

中書令闵旭出列,大聲道:“上卿此言差矣!我朝國力昌盛與上卿的問題無關,且不說上卿在遣詞功力方面有待改進,以便讓殿下聽得懂,就是單論殿下精通五國言語的學識,也斷不出上卿的一番道理!”

藤原悟池立刻躬身朝闵旭施禮,溫和道:“有請大人指教。”

闵旭昂然直立,侃侃而談:“政令一統,上行下效,方能稱之為國;土地縱橫,交合無缺,方能稱之為疆。人臣代君主憂勞國事,是為本分;人臣背君主妄論朝政,是為僭越!今扶桑國弱,無力護得子民安生,所以才有漁民入海為盜一事!上卿不思如何回報君主,輔助君主整頓海防,卻來我朝讨要清剿戰役之賠銀,不是亂我邊疆混我朝政的荒謬道理麽?”

躲在大殿帷幕之後聽政的賈抱樸長松一口氣,知道自家殿下找對了人,果然不曾辱沒精準二字。

藤原悟池不改顏色,仍落落言談:“此番只是屬臣之建議,可作兩國約盟先決條件,殿下應不應,直接關聯到蘇州漁民生活,屬臣期盼殿下多做考慮。”

葉沉淵站起身,一襲禮服如同破開雲色天光的華彩,直瀉明亮金磚上。他不答話,看似在沉吟,卻又背手繞着藤原周身走了一圈,猶似閑庭信步,滿身的冷香也逼迫過去,充斥着藤原的鼻端。

那味道極冷,還伴有一絲苦檀香,像是在冰泉裏浸過,飄拂開去,必定令嗅聞者為之心神一震。

藤原悟池閑适時愛制香熏衣,習得中原一些技藝,自然能從配香的味道中嗅到一絲端倪。他開口問道:“太子殿下可是入了冰水沐浴?”

葉沉淵回到太子府之後,常常去寝宮地底卧冰煉身,用冷透骨的肌膚感觸強壓下心裏的苦痛,逐漸控制了情毒的發作。聽見藤原這樣一問,他卻順勢說道:“你從海外來,應當知道海水溫差大,最冷時能凍死游魚。”

藤原悟池心性寬和,不曾察覺到一朝主君在稱呼他時,直接用了“你”字。此時光景下,這種稱呼極随意,也帶有不敬重的排外之意,精通華朝文學的他卻是不知道的。

藤原恭敬應對問題:“正是如此。”

葉沉淵冷淡道:“我沐浴過的冰泉溫度比海水低,華朝水兵平日就是進入這種冰泉潭底進行操練。”

藤原悟池訝然。

葉沉淵看住他:“你說兩國交戰時,誰的勝算大?”

藤原悟池更加吃驚:“太子殿下如果締交盟約,可免除戰争,保得海境漁民一方安寧……”

葉沉淵截口道:“犯我海關,勢必虐殺蕩盡,何需盟約?”

藤原悟池終于察覺到身前的氣息比冷香更盛,不禁擡頭一看,對上了一雙浩如墨海的眸子,他看進去,卻捕捉不到一絲風雲顫動。

葉沉淵是不動聲色的,嗓音也不見起伏,偏生能讓藤原記牢了這句話。

藤原退開一步施禮,葉沉淵又說道:“屬臣?”

藤原不明語意,只覺與他面對面交談十分艱難,尤其在他帶着冰雪般的氣息走近時。

“屬臣一詞用錯了。”

“太子殿下是說……”藤原驚異擡頭,卻發現葉沉淵背手已遠走,玄色衣袍堪堪拂過大殿朱柱一角。他不由得連聲說道:“在下一定學好文華學識再來向太子殿下讨教!”

“罷朝。”

冷淡的兩字傳回來,葉沉淵已揚長而去。

文武官員從藤原悟池身邊魚貫而出,只有闵旭經過一旁時,笑着對藤原擡了擡手。

藤原忙還禮,慨嘆着回到東瀛。

☆、重聚

冬去春來,華朝政局安穩,四海宴清。太子遲遲不登基,仍是獨攬大權處理國政,他曾出動水軍遠赴東海以外殲滅整支海盜流寇隊伍,并将海域防線擴大了三百裏,用赫赫聲威震懾住了依海而生的東瀛扶桑國。

扶桑三月莺時,流水潺潺。

薩摩郡山原區普通民戶家前,一株杏樹灼灼開放,風姿秀澈,滿枝芳華覆壓在庭院紙窗上,如同撐起一片雲蒸霞蔚的天空。

謝開言聽着沙沙雨水輕撲窗紙,不由得睜開了眼睛。觸目所見,皆是粉霧般的紅霞,幾枚清麗的花瓣卷上畳床,落在她的長發旁。

她仍然平躺着,不知身處何方。她似乎是做了很長的一個夢,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再醒來,就落得這般手腳冰冷頭腦混沌的光景。

春雨闌珊,杏花零落。恍然夢醒,錦衾猶寒。

一名穿着杏黃單衣,暗紅色生絲裙褲,系着長長腰帶的女子走進房間,秀媚的臉上帶着笑,說道:“醒了麽?來吃點小米粥吧。”

謝開言看着她的臉,覺得異常熟悉。“狐貍?”

那女子點點自己鼻尖,輕笑道:“喲,小謝還記得我啊。”

謝開言發出呓語一般的喟嘆:“我是在做夢麽?”

只有在夢裏,她才能和以前的親朋族人重聚。句狐給了她那麽多的歡笑和傷感,她怎會忘記。

句貍笑眯眯地湊上前,蹲在畳床頭,看着謝開言的眼睛。“覺得這張臉很熟悉對吧?是不是長得像句狐?看來你并沒有完全忘記所有事嘛!幹嘛那麽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喜歡我那傻裏傻氣的哥哥,可我不是他嘛!我是我,叫句貍,想起來了嗎?”

謝開言看着眼前如此相似的容貌,費力回想,以前的往事像是模糊的燈影,一閃而過,沒有連綴成清晰的記憶回報給她,致使她仍然想不起來,句貍為什麽也長了這麽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句貍将小小桌案推到謝開言面前,催促她食粥飽腹,細細解釋了數月以來的事情。但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在講述時,特意隐瞞了兩件事。一是受太子葉沉淵所托前來照顧謝開言,二是她自作主張,給謝開言服食了忘憂散。

忘憂散由萱草提煉而來,可以讓人忘卻煩憂,連續服食一月,便能忘記往事。古詩中曾記載“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洩春光有柳條”,說的便是萱草萌芽、侵陵雪色的場景,古人相信它能忘憂,至于功效如何,句貍卻是拿不定準數的。

因為在這之前,謝開言已經轉醒過一次,且記得所有事。為了保住謝開言的一條命,句貍吃了不少苦頭。

數月前,句貍猜想謝開言終究會回到烏衣臺,因此去海邊渡口花重金買了一條商船,準備帶謝開言一起離開,遠赴自己所向往的島國。她每日守在海邊,發現謝開言投海求死時,費了一番力氣将她救上船,可是待謝開言悠悠轉醒,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險些讓她應付不來。

謝開言執意求死,不吃不喝,無論句貍怎樣勸,她都不開口說一個字。句貍倦怠地小憩一會兒,剛睜開眼,就發現謝開言不見了。

句貍驚慌失措地求船夫去水裏打撈,用所剩不多的珠寶付了薪資。再次撈上毫無血色的謝開言後,她便沖過去,提起謝開言的頭發,對着那張慘白得不成樣子的臉狠狠來了一巴掌。

“有什麽事過不去,啊?”句貍提着謝開言不放手,嗓子都喊啞了,“國破了族滅了,換個地兒照樣從頭來!這天下多少人失了家國,背井離鄉的,又不是你一個!他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只要活下去,誰說後面沒個痛快日子?朝前走,說不準還有桃花源呢!”

謝開言如同一條擱淺的魚一般,毫不掙紮地躺在句貍手邊,看着了無生氣。

句貍蹲在一旁說:“我知道你有心結,想不開,所以才帶你去個新的地方。我為你花光了所有存銀,包括你以前給我的那些,現在麽,一句話告訴你,你的命是我的,我還指望着你給我賺錢過生活呢。還想死?等你還完了債再說吧。”

她從腰後扯出一把小算盤,對着謝開言死氣沉沉的雙眼晃了晃算珠子,然後一頓噼啪作響算計:“買船、請船夫廚子、編個撈你的漁網子、布置船艙被褥、醫藥診金……哎呦,真是多啊,都算在你頭上,不多不少一千兩。”她伸出手,對着謝開言笑眯眯地說:“給錢。”

沒錢銀償還的謝開言被句貍使出渾身解數拖到了東瀛,此後又被持續喂食了一些萱草湯水,一直沉睡到今日。當然,她也記不清楚此前發生了什麽,甚至是忘記了當海暴來臨商船覆頂時,句貍用網繩死死拖住她游向對岸的難事。

句狐為了便于接近謝開言,恢複了本來的容顏,頂着一張與兄長一模一樣的桃花臉進出謝開言身邊。

謝開言果然不曾排斥她的臉。

謝開言在東瀛海邊農戶家住了下來,每日依照句貍的吩咐,灑掃庭院、培花種樹、編織漁網、挖渠引水……忙得沒有一絲空閑。日暮掌燈後,她便坐在矮幾之後,憑借殘存的記憶,畫出一張張人物繡像。

句貍本嫌她費了油蠟,捏過她的絹布畫冊翻了翻,就不說話了。

畫冊上栩栩如生地繪着一個個謝族的兒郎,手持長弓,眉目靜雅,齊聚烏衣河畔,寫盡了一段世族的清俊風流。他們或遠或近,模樣各不相同,舉止之間卻又相似,帶着引弓欲射的精幹風範。

句貍湊過去問:“你到底記得多少事?”

謝開言搖搖頭:“不多了。”

句貍将畫冊最後一頁彈得嗤嗤響:“這個少年郎,瞧着與前面的不大一樣。”

謝開言撫平畫冊最後的繡像,沉默不語。尾頁畫着一名俊逸非凡的少年公子,臨海而立,袖口攏着幾枚花瓣,似乎采撷走了春華暗香。杏雨零落,難掩他的風雅。

句貍推推呆愣的謝開言:“他是誰?你的相好麽?”

謝開言木然應道:“不記得了,猛然想起時,我就随手畫了下來,一次畫一點,到了今晚才成像。”

句貍啧啧稱奇,什麽都不解釋,卻也信了謝開言時好時壞的記憶能力。

翌日,句貍嫌棄湯菜味道淡,吩咐謝開言下海捕魚。謝開言借了一柄漁叉,卷起褲腿,沿着潮浪朝前走。浪頭打過來,她也不躲避,徑直撲入水中。坐在水渠旁淘米的句貍驚叫一聲,撩起裙子跑向她,死活将她拖出了水面。

謝開言全身上下濕透,頭發雜亂地披在蒼白臉龐上,還挂着細小的螺蛳蚌殼,比海草更顯難看。

句貍提着謝開言的衣領叫:“又不安生是不是?就沒一個讓你活下來的理由嗎?”

“放開我。”

句貍冷笑:“你的心裏就這麽苦?除了死,再也想不起讓你高興的事?”

“我的腳很痛。”

句貍尖叫:“你腳痛了怎麽了?有我心痛得那麽厲害嗎?好好一個人,偏生要活得那樣冷!冷透心不說,還要帶着我一起難受!”

謝開言的身子就着句貍的手勁被扯得搖搖晃晃。她稍稍擡了擡裸足,又有一抹血從劃破的腳掌滲出,飄蕩在水面上。

句貍低眼看到染紅的海水,突然明白了過來。她猛地撤了手,掩面跪坐在水裏,哭得昏天黑地。“小謝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其實很軟弱的,見不得人家尋死尋活。我知道你那性子,打落牙齒和血吞,還苦還難,都不說出口。可是我心痛啊,我和我哥不一樣的,我完全懂你在想什麽。你給我好好地活着,啊?不為別的,就為了這世上還關心你的人,行麽?”

謝開言茫然站了一會兒,才知道将漁叉從水裏撈回來,舉到句貍眼前說:“我跌倒時還刺中了一條魚,你的豆腐湯有着落了。”

句貍舉拳捶着謝開言的褲腿,含着眼淚又笑了起來。

從此後,她們再也沒有談論過輕生一事。

句貍總覺生計緊張,變着方法哄謝開言外出賺錢。謝開言無奈地參加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約賭,最離奇的是騎着一種長脖子黑背羽的沙鴕鳥,一路颠簸着從南岸跑到北岸。可能是她與動物有緣,馴養幾次後,那只叫做“空太郎”的大鴕鳥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三月春曙日,扶桑貴族乘着蒲葵葉飾頂的槟榔牛車來海邊祈福,一衆侍女湧出紗屏帳,頓時裳袖随風飄拂,紛纭如霞彩,謝開言追着空太郎跑過,烏衣黑發閃入雲裳中,片刻就沒了蹤影。空太郎伸着脖子嘎啊嘎啊地叫,壯碩身姿像是一個守衛者。她從一堆彩衣袖子裏鑽出來,扯過它的脖子,繼續去追趕前面的浪人隊伍。

四月賀茂祭,子規遠啼,布帛紮染成山。京都皇宮辯官在牛車上系着向日葵,又在馬脖子上挂着鈴铛,齊齊驅趕牲畜們跑向神殿。一路上都有命婦、宮女手持梅花桃枝笑語禮拜,唯獨跟着句貍進城來的謝開言,還是穿着烏衣披着長發,追在空太郎之後,阻止它去驚擾行人隊伍。

句貍在發頂插上梅花簪飾,拖着長長的裙擺款款走過街道,公卿、殿上人在竹樓上觀禮,見她姿色,用扇掩面輕聲議論。她斜飛了一眼,保持得體姿态,繼續朝前行走,心底卻在怨恨謝開言不識時務,不知又鑽去了哪裏。往日的芸達者馬車還停留在了原聚集地,她不費力地找過去,喜得班主一把拉住她,央她出席晚宴。

句貍單刀直入:“多少賞錢?”

班主伸出兩指。

句貍眼睛一亮:“再帶個‘半玉’出場,總能多添些酒水錢吧?”

可是班主一看走回來的新人雛兒,被稱之為半玉的謝開言,失望得連連搖頭。

句貍抓住班主,低聲道:“聽說藤原家的君公子也會來?你信我,這塊半玉絕對是個寶,能幫我們教導君公子。”

暮色時分,皇宮清涼殿前6續搬來青瓷花瓶,插滿許多枝五尺長的櫻花,粉色升綻到高欄邊。大納言君藤原悟池穿着禮服端坐在殿前門戶外的木板間,伺候着皇後的言談。句貍随着一衆館藝芸達者遠遠站在庭階花樹下,細細瞧了藤原兩眼,再對謝開言耳語道:“那名貴氣的公子就是藤原家的小兒子,喜愛中原學識,曾經拜過幾名遠游至此的華朝人為師。可他太好學,提出的問題讓師父回答不了,一怒之下,就将華朝人都驅逐出去了。”

謝開言擡頭掃了藤原周身一遍,淡淡說道:“看他謙沖雅正,持君子之方,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句貍笑得心驚:“小謝有雙慧眼啊。不如這樣,等宴席散了,我将你舉薦給他做老師,看他應不應。”

“他不會答應的。”

“你怎麽知道?”

謝開言想了想,回道:“近兩月的春會上我都見過他,同理,他也将我追逐太郎滿街跑的樣子看光了。試想,誰會願意接受一個随性随行的女人做老師?”

句貍穿插往來于宴席間,妙語如風,引得公卿顧盼。她不費力地挪到藤原悟池桌邊,替他斟滿酒,舉薦了謝開言。

藤原持着一柄細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麽?”

句貍一見他考慮的模樣,笑臉先行塌了一邊。

今晚的謝開言梳理好了雙辮,收拾淨了烏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閑轉了一刻,回到她身邊,用粉色的短喙啄着她的肩膀,高興地叫着。

謝開言從袖中抽出紅布頭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轉動脖子,向晚宴上的貴人們展示它所獨愛的帽子。

藤原悟池随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貍的問題:“不用她了。”

歸程之上,句貍不住數落謝開言:“你知道東瀛有多少海客麽?從明天起,又多了我們兩個!叫你好好表現,争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随後落定戶籍的事不就簡單了麽?你倒好,帶着傻鴕鳥丢人現眼,将唯一的機會也丢掉了!”

海客即外來流民,無東瀛國籍,也不曾列入當地戶籍中,發飾服裝與島國人大不相同。句貍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着入籍京都,做個風光體面的上等人。眼見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責怪謝開言。

空太郎一路追趕,跑累了,跳入牛車上,将句貍擠到一邊。

句貍拍着裙子拂去塵土,恨不得向大鴕鳥踢上兩腳。

謝開言遞過一塊雪帕,淡淡說道:“你難道不知道鴕鳥容易生出輕生意圖麽?再罵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懸梁。”

正說着,空太郎一聲怪叫,挨着句貍的裙子緩緩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貍扯出裙擺,怒道:“一邊去,死一邊去。你們都不給我省心是吧,從明天起,克扣一頓飯!”

七日後,謝開言帶着空太郎去海邊捕魚。一個身材矮小的帶刀浪人騎馬經過,叫道:“謝女子,謝女子,來漁場射魚嗎?”

“賭金多少?”

“二十個銅铢。”

謝開言摸摸随身布褡,為難地說:“沒有。”

浪人穩穩盤坐在馬背上,抱手說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轉頭朝句貍落腳的民舍跑,謝開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着它跑到了漁場。

漁場裏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隊候着,旁邊觀戰的都是漁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魚比賽看似簡單,實則需要參與者掌握弓箭技巧。長長的鏈鎖拖在鐵箭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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