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60)
磨損了力道,再紮入水中獵魚,可想而知它的難度。謝開言看見肥白的魚卷着花浪躍出水面,陡增動力,開弓射出兩箭,拽上一條鲑魚來。
空太郎與主人七日來一直過着半饑不飽的生活,此刻見肥魚上岸,它也忍不住低頭去啄魚尾,将鲑魚拖到腳邊守着。
謝開言臂力不及浪人,戰績稍居第二位。正當漁場圍觀呼聲越來越高時,突然從臨海的竹栅欄外射進一簇簇飛箭,來勢猛烈,徑直紮入了人身,頓時讓歡呼聲來不及回轉,就變成了慘叫。
謝開言抛下鐵弓,摟住一名近處的孩子,就地一滾,帶着他躲開了飛箭。她壓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後,拍背将它趕走。空太郎叼起一條小鲑魚奮勇跑出漁場。浪人持刀沖向栅欄,海客抱住妻兒喪身于箭雨下。沙土染紅,腥氣透天,無知孩童來不及躲避,徑直撲倒在謝開言跟前。
謝開言雙臂貫力,搶過兩名女孩,将她們抛出圍場。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栅欄沙地那邊傳來,較之謝開言所處的景況,已經算是安全之處。浪人們在前方一個個無聲倒下,附近結集的部落海客聽到慘叫,火速趕來,發覺戰船上的攻擊力太強,腳步遲疑了,有些逡巡不進。
謝開言使出身法蹿到平時已熟識的大叔旁邊,快速說道:“我去搦戰,吸引火力,你們趁機下水鑿船。”
大叔回頭,看見餘下的人沒有跟上來,呼喝道:“幕府在殺我們的孩子!猶豫個什麽?是男人的跟我上!”
謝開言撈起一柄長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車長臂,再借力騰起一躍,如猿猴一般徑直撲向了海面上的戰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見一個不怕死的、海客裝扮的來襲者,紛紛躲開她長刀的鋒芒,持弩箭射殺她。謝開言使出平生之所學,盡數撥開箭矢,怒戰一衆武士。與她一條戰線上的海客、浪人相繼下水,鑿穿木船,在水底激戰。海面上翻滾着大片的血水,火星濺落四處,又燒着了戰船殘骸。
另有兩艘戰船趕來,張開強力弩弓,無情射殺水底的抗擊者。較之以前,海水裏的血腥氣更多了。謝開言耳邊滿是孩子的呼號、大人的嘶喊,還有幕府武士張狂的笑聲,她将刀尖劈上聲源處,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戰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謝開言躍去,謝開言處境堪憂。她站在最高處,捕捉到令聲從何處來,運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帶着流光疾馳,徑直釘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無從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着攀上戰船帆架,謝開言開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斃九人。她擡頭看了看戰船四周翻滾着的大片血花,眼裏帶着無奈的傷感,縱身撲向大海。
火海、血水、紅沙、焦木、腥風。
一場圍剿戰後,漁場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屍骨,半個時辰前,笑着的推搡着的那批人,盡數癱軟在沙灘上,肚破腸流,慘遭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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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開言從水底爬出來,拖動一具具屍體,将他們及他們的孩子們一起火化。
火光映紅了漁場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來,不忍直視世間的慘況。
謝開言駕着小漁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懷中融于一起、毫無差別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漁船那頭,躺着奄奄一息的熟識大叔,他努力睜開眼睛,看着謝開言親手埋葬了近百條人命,其中,有他的親人和朋友。
謝開言突然聽到大叔在說什麽,湊過去一聽,是一句模糊的話。“謝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峽……找令羽村……他們的箭術……箭術……跟你一樣厲……”
謝開言給大叔喂了一些水,忍痛問道:“剛才那些武士是什麽人?你們為什麽留在這裏任他們打殺?”
大叔竭力喘息:“沒有戶籍的……只能留在薩摩郡……我們這裏……是最後的部落……殺我們的……土佐幕府……得勢……能抗擊皇廷……皇廷鏟除不了……我們……我們……沒地方跑……死得冤……”
話音一落,再也不動了。
謝開言替大叔阖上眼簾,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禮。她環顧四周茫茫水面,還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風,突然意識到,盡管她走了這麽遠,其實都不曾找到過一方淨土。
她将小船留給了大叔,心裏默念一段經文,送他飄蕩至遠方,再返身游回漁場。
句貍跟着報信的空太郎趕到了海灘上,手裏緊緊握着一根棍子。看到浪花裏鑽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幹眼淚,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的謝開言站在霞彩下向句貍道別。
句貍咬唇:“去哪裏?”
謝開言勉強笑了笑:“你曾說過,只要朝前走,就能尋到桃花源。”
句貍急拉住謝開言的手:“難道你知道那個地方了麽?令羽村?”
謝開言點頭應是,再慨嘆:“今晚才第一次聽說,除我謝族之外,還有擅射之人。”
句貍看着謝開言的眼睛,認真說道:“你現在去,我覺得時機剛好。”
“為什麽?”
“先前你一心尋死,決計不會發現老天其實給你留下了希望。現在找去,一定會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貍拒不回答謝開言所提的問題,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謝開言,一個人帶着空太郎先走了。
謝開言已經習慣于沒有告辭的離別,搖着一條小漁船,飄飄蕩蕩駛向大隅海峽。天氣和暢,暖風撲面,不費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島嶼。沿着綠色藤蘿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濺,水聲激越。時有鳥雀婉轉啼叫,與風聲交錯,跳躍在渺渺樹尖。她四處觀望,找尋聲源,只覺鋪天蓋地的都是那種歡快調子,陽光不禁也活躍起來,透過樹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謝開言順着水流來到兩壁懸崖前,道路已經斷絕。她費力攀援上崖壁,抓住藤蘿,靈敏地朝前一蕩……
眼前出現一片燦爛的景象。
陽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縱橫,炊煙拂過柳梢,惹得看門的黃狗一路追趕。
原來在懸崖峭壁之後,真的有一處安靜的桃花源。
謝開言乘着藤蘿的晃蕩之力,決然放開手,如蝴蝶一樣翩跹躍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烏衣長褲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擡手作揖道:“大小姐。”
謝開言轉頭,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不禁動容:“謝七?”
謝七長躬身,持重說道:“見過大小姐,等了那麽久,大小姐終于回來了。”
謝開言閉上眼睛,再睜開,面前仍然站着一道瘦削的烏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來他是真的,不是她所聽說的故事。
謝七,謝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烏衣領袖弟子,在數年前的金靈之戰中,帶領五千族人抵抗華朝的三次強攻,直殺得箭絕弓折,最後才與衆弟子舉身投入烏衣河中。
他們的事跡,至今仍在華朝流傳,春秋史冊也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可是,他們是怎樣存活下來的?
謝七解釋道:“那日血戰,我族弟子投河報國,烏衣河水将我們送到了東海中。海上生風暴,卷起一股潮浪,推動我們飄向了遠方。待我們再醒來時,已經撲倒在海峽沙灘上,只剩下了幾百人。我連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撈還沒絕氣的孩子們,又造船到處探訪,終于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湊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數目。我想老天不願絕我謝族,所以就帶着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個村子,遠避衆人耳目活了下來。我聽說南翎……已滅,索性斷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隐居在這座小島上……可是沒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來了……”
謝開言站在樹下遲疑未答。她的記憶所剩無幾,往事在她頭腦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後失去了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她記得她似乎畫過很多人的繡像,至于那些人長得什麽模樣,現在回想起來,也只剩下了一個大概的影子。她認出了謝七,只是因為謝七的臉太過消瘦,與她牢牢記住的、不想忘記的叔叔的臉形似。
她依稀還記得,完成所有繡像的第二天,就不見了畫冊的蹤影。她沒有想過去将它尋回來,如同丢失的記憶一般,她只認定了一個道理:既然強留不住,那便是無緣再見。
她對于族人的感情,卻是不一樣的,盡管她已經忘記了他們的長相,但是骨子裏的執念會引導着她,再次與他們相認,與他們同進退共存亡。
就在謝開言理清思緒靜立樹下的片刻,一撥撥的烏衣弟子從屋後、籬笆外、田埂下湧出來,像是水流一樣向她跑來,臉上帶着驚喜的神情。
遠遠地,他們就喚道:“大小姐回來了!”
謝開言看着烏壓壓的族人,看着周圍一張張笑臉,突然覺察到,其實經歷了漫長的歲月,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們。
她極快低頭,向他們躬身施禮,誠懇道:“我已經記不得往事,只記得心內應該存着歉疚,現在受各位手足禮待,實在是慚愧。”
迎接她的卻是一次整齊的拜谒儀式。近千名烏衣子弟齊齊單膝下跪,跪在她身邊,安靜地低首。謝七扣手道:“大小姐帶領親信剿滅狄容、擁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亂、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績,我族弟子已盡數知曉,這諸多往事可作表證,大小姐從來不曾遺忘謝族風骨,也不曾辱沒謝族顏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沒有人能讓我等心悅誠服地低下頭。”
謝開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這些言辭聽進耳裏,竟是顯得如此陌生。她極力想着,一些模糊的記憶湧現在頭腦裏,讓她重拾起當時、當年的感受。
茫然之餘,她問過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記憶裏,她還漏掉了一個人的影子?
這種感覺困擾着她,又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難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經遺忘過一次?
謝開言不由得舉手敲上了額頭,苦苦想不通道理。
謝七看在眼裏,溫聲勸道:“大小姐一連遭受重創,難免會忘記一些事,不用過于焦慮。我們重建令羽村時,定下一條明訓:不問過去。我想這條訓令正好應了大小姐目前的景況。”
謝族殘存的兒郎已經明白沉溺過去于事無補,所以他們放眼将來,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問過去,不傷舊情,端正和雅,另辟他境。
謝開言住在了令羽村裏,與一衆子弟相處,熟稔無隔閡。她對謝七說,似乎走了很長一段路,才能回到他們身邊,由此可見她已經全然接受,如此安排的命數,并由衷感激句貍為她所做的一切。
無論是句狐還是句貍,總是給了她許多的驚喜。
華朝多争戰,句貍為躲避戰火,遠走海外,無意漂流到大隅海峽裏。滿山的崖石阻擋了她的去路,她無法翻越過去,只能含恨離開。不多久,她随着漁船登上了東瀛扶桑國的海域,在島國居住兩年,因疲于生計,自薦為藤原家西席。最終因學識不夠豐沛,被藤原悟池攆出京都。就在她無奈地離開東瀛,打算回轉華朝投奔修謬先生時,海客傳來消息,說是大隅海峽裏,另有一處逍遙清淨的場地。
那地方便是令羽村。
句貍聽了心奇,再次尋過去,仍是铩羽而歸。
令羽村坐落在群山懷抱之中,迷石萬千,困住了一批又一批來訪者,句貍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村中人外出轉換生活所需,開強弓遠射海盜震懾餘衆時,關于令羽村民是夷羿後人的傳說,才漸漸顯露出來。
句貍懷揣着神秘傳聞回到華朝,游蕩數年,再帶來謝開言。她也不能确信,令羽村是否與謝開言有關聯,但推着謝開言前去探一探,總歸不會有壞處。
為此,句貍花光積蓄請動漁民幫她帶去一封信,轉交給月初出現在峽j□j換補給的令羽村人,向他們講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她并沒有透露出謝開言的名姓,只是以故事的形式做試探,詢問他們是否認得信中的女子。再過不久,飛信傳回,只書寫幾個大字:庭前灑掃恭待兩位。
句貍拿着回信,心裏已經有底了。
此後,她便好好陪着謝開言,化開謝開言的心結。再後來,漁場發生變故,她便推着謝開言邁出了那探尋海峽的第一步。
皇天不負苦心人,謝開言終于尋到了世外桃源,與她終生難以忘記的族人相聚。
☆、教導
清晨,鳥雀争鳴,花香四溢。
謝開言聽到熟悉的嘎啊嘎啊叫聲,禁不住躍出門,風一般卷向木格窗前。許久不見的空太郎戴着那頂紅布帽子,伸着脖子去啄窗棂旁的草籽。她大喜過望,一把摟過它,笑道:“去哪裏逍遙了?怎麽瘦了些?”
穿着紗裙的句貍從屋後轉出,用手帕扇風,撇嘴道:“你不是說太郎有輕生意圖麽?呶,這就是了。我才帶着它坐船來峽谷一次,它慌不過,險些跳海自盡。”
謝開言哂道:“你大概又克扣了它的口糧。”
句貍用手帕抽了空太郎脖子一記,翻了個白眼:“吃得這樣胖幹什麽?又不能跑過賽馬幫我贏錢。”
謝開言輕拍空太郎,放它去覓食。謝族弟子取出洗好的菜葉,細細喂着它,黃狗追撲過來,它低頭去啄,一時在草場鬧出極大動靜。
謝七出來後,所有烏衣弟子一哄而散,各行其是。
謝開言陪着句貍閑聊一會兒,句貍說出來此地的目的。
“京都對海客查得極嚴,我沒有戶籍,幾次被抓進兵司受審。我喜歡那地方的風情,每到秋天,一定要跟着芸達者馬車走街串巷獻藝,你要是念我恩情,就幫我解決這個問題。”
謝開言問:“是幫你落戶京都麽?”
句貍點頭,怕謝開言不應,又嚷道:“只有京都的日子有保證啊。你都不知道,外面各部海口都遭到了土佐幕府的攻擊,國司、太宰府拿他們沒辦法。幕府勢力現在獨大,強行征掠土地,再過不久,怕是要搶到你們這地方來……”
“皇廷不管幕府的事麽?任由他們作亂?”
句貍嗤笑:“想管也管不了。征夷大将軍據高城擁強兵,對抗起皇廷來,實打實的厲害。土佐人再搶下去,就能自己建個國家了,皇廷只能看着幹着急。怨得了誰呢?當初皇帝一發怒,說吉蔔人妖顏惑國,将他們子孫後代盡數趕到了邊境小島上生存,從那以後,皇廷就缺少擅攻強守的衛士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軟腳蝦貨色,怎麽抵擋得了幕府的武士?”
謝開言聽得心奇,叫句貍詳細說了說吉蔔人的轶事。句貍告訴她,吉蔔人和謝族一樣,持操守,盡忠節,歷來就是皇廷的守衛者。他們擅長“修面”,即是變換妝容,隐藏在主人身邊,充作一隊暗影力量相随護。
謝開言兀自想着,原來海外島國也有謝族之類的中堅勢力,就是不知能否敵得過幕府的武士……句貍卻在一旁念叨:“吉蔔人被驅逐之後,子嗣一脈薄弱了許多……據說他們長得挺奇怪的,怎麽個怪法,可惜我沒瞧見……唉,真是傷心啊……”
句貍的傷心才過了片刻,就被滿山的鮮花吸引住了,她提裙跑了過去,将謝開言一人撇在窗前。謝七走過來,謝開言與他細細商談,交代好一些事,然後告辭離開。
謝開言在令羽村蟄居一月,外面景況有所變化。正如句貍說的那樣,她們沿途經過的城鎮都落下了一些幕府燒搶的痕跡。謝開言帶着句貍輾轉來到京都,正值夏初,端午祭方酣,全城上下和樂融融,絲毫不見戰火的氣息。
街道上,母親們背着幼女圍成一圈,互相對應,跳着祭舞。兩旁商鋪門口擺滿了彩陶人偶,店主吆喝着,聲音此起披伏,最後應和了鼓樂,拖長成一首禮贊之歌。
句貍感嘆說道:“這便是我一直想來的地方,子民唱歌跳舞,活得開心。”
謝開言摟住空太郎脖子嘀咕了一陣,再拍打它背部三下,送它出街口。空太郎騰躍而起,直奔皇城觀禮的樓臺。
衛士齊齊拔刀,阻擋來歷不明的飛禽。
空太郎極争氣,一連騰跳三下,躲過一衆襲擊,像是沖天而起的彈子,呼的一聲落在藤原家的禮臺前。二樓紗帳後端正坐着皇後,見空太郎頭戴菖蒲葉帽、昂首挺胸的模樣,忙出聲喚住衛士近身的砍殺,笑道:“這只鳥兒十分有趣,脖子下還挂着紅絹書袋,看來是由人飼養的。”
大納言藤原悟池取過空太郎脖下懸挂的書袋,抽出一紙清香花箋,查閱一遍,再遞給皇後。
皇後輕輕念道:“日月遷兮不稍待,唯獨三室山外宮,久經年歲兮春常在。”
藤原持扇輕拍手心,說道:“主人派一只大鳥送拜禮,祝賀皇後萬壽無疆富康永駐,心思足見巧妙,我去會會吧。”
皇後首肯,藤原尾随空太郎來到街口,正見衛士團團圍住兩名女子,仔細一看,竟然還識得她們的顏面。他走過去喚退了衛士的盤查,對句貍說道:“老師此次前來,又是為了什麽?”
句貍幹笑:“哎喲不敢當老師的稱呼,這位才是我請過來的老師,君公子瞧瞧。”
藤原悟池轉身向謝開言施禮,擡起頭,便對上一張明淨的麗顏,如空山新雨,令他難忘。她的眸子像是黑曜石一般,定定看住他,透出神采。他不由自主看進她的眼裏,說道:“這位小姐不就是上次老師舉薦的人麽?兩月前,我曾見她追着鴕鳥跑過祭禮車帳,贏了浪人的長跑賭約。”
謝開言躬身施禮:“讓君公子見笑了。”
藤原圍着謝開言徐徐走了一圈,有些驚異地說道:“小姐容貌大有改變,比以前生得美。難道這就是老師兩次舉薦你的理由?”
句貍舉起彩衣袖口,輕掩唇角笑道:“我們小謝是貨真價實的書畫大師,君公子好好看着吧。”
眼見如此境況,謝開言也只能微微笑了笑,應承下藤原悟池随後要求的考查。
藤原家逐年舉行四次宴樂,各應時節。夏雨漸稀,綠池生蓮,園林內一座金箔望閣裏,藤原悟池延請兩三人入座,一同觀摩謝開言作畫。
此次便是首場考查。
謝開言提筆畫了一幅庭院夏景,水石花木,各抱姿态。藤原接過畫卷閱畢,交付給朋友觀賞,說道:“疏朗相間,筆法娴熟,只是水出石空,意境差了一些。”
謝開言交上第二幅宮廷宴樂圖,細致描繪所涉場景,女禦、命婦、宮女盡态極妍。藤原看後點評:“小姐畫藝可做匠工,擔當‘大師’之稱,實在是名不副實。”
午時,藤原家傳膳進餐。
謝開言一人端坐在案幾之後,沉心靜思,畫出第三幅圖。她将薩摩郡至京都一路的白沙清海、落拓部族、漁場勞作、幕府高城、寒山春水、嬉樂貴人、繁華街景盡數融入畫卷中,最為巧妙之處,便是徐徐展開畫紙時,民風國情從左到右也一一顯露出來,讓觀畫的人不由自主沉溺進去,随着她的筆端重新游歷一番場景。
藤原悟池聞訊趕來,看過畫卷,大為贊嘆。他向謝開言恭敬行了拜師的禮儀,自第二日起,開始潛心學習中原文化。
課後,藤原曾詢問謝開言:“屬臣一詞何解?”
謝開言執筆在宣紙上書寫講明:“屬臣即為臣屬。以臣自屬報效君王,如幕府将軍與皇帝之關系。”
藤原有些恍然,又問:“對他國君主,可稱‘鄙臣’?”
“是的。”
“倘若那名君主冷厲,令使臣難以親近,又該如何與他訴諸使命?”
謝開言不便詢問具體詳情,從自身經歷出發,回道:“可投其所好,破除間隔,再因循導勢,以情理動之。”
藤原細細咂摸一番話意,将漆骨扇敲了敲桌面,恍然道:“原來是我錯過了先前那一步!難怪,難怪。”
一月後,藤原悟池請謝開言參觀香室,向她展示了東瀛香道的六種熏物,并提出了第二場考查,需她展現手藝技巧。謝開言留在居所裏苦思一刻,驀然察覺到,在目前能符合藤原品味的藝品,恐怕只能是她唯一能記住的淡遠水墨香。
她洗淨手,按照殘存的記憶,獨自在居所裏配置墨錠。取雪霧松香木做主料後,她再試着加入麝香、梅片等配料,久經燒制,終于做出意想中的成品。
藤原鑒墨,聞散香,調色澤,贊嘆道:“黝如漆,輕如雲,清如水,渾如岚,可作進獻上品。”
謝開言聽後放心一笑。
藤原問:“不知能否将研制此墨的方法傳授給我?”
謝開言如實相告:“此墨是由他人轉贈給我,并非是我獨自研發出的技巧。我只記得松墨香味,依味道推選入墨配料,手藝過程與匠工并無差別。我已忘記,贈與我香墨的主人是誰,那最為緊要的一道凝墨工劑又是什麽,因此,我不能對公子完整道出原本配方,請公子雅諒。”
藤原把玩一會墨盒,才說道:“既然沒了配墨的法子,那這盒成品,能否讓我轉送出去,作為老師先前所說的……‘投其所好’禮品?”
謝開言見記名弟子如此聽話,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夏去秋來,青山染紅。
謝開言站在望閣之上,看着絢爛楓葉飛舞,念起了句貍的心願。此時的句貍,想必在跟着芸達者的馬車走街串巷,去聽風鈴搖出的脆響……
藤原悟池上了閣樓,請謝開言入席,參加紅葉賀禮。
謝開言謝絕:“我實在是不擅長喧樂歌舞,請君公子允許我獨自在此靜靜心。”
藤原問:“那老師喜歡什麽?”
謝開言脫口而出:“品茶。”說完後,她自己都在驚異,怎會将茶藝記得這樣深。
藤原看着她秋水一般的眸子,立刻應道:“由我陪着老師,可否?”
謝開言施禮道:“公子屈尊陪在左右,令我十分榮幸。”
禮儀講足後,她帶着他坐在廊道中。庭前植立翠竹,階上設置一張檀木桌案,擺放諸多物品,由她采辦的茶、水、火、器無不精貴。
她用貴族烹茶法替他斟出一盞茶,應景說道:“烹茶用水本需在午時二刻,采用五丈三尺長的懸索垂入三斤銅瓶,直落泉窟,才能取得真水,否則會散失了清泉真味。”
藤原嘆道:“中原茶道技法精巧,用水尚是如此講究,更不提茶味的拂散。”
謝開言兀自凝神坐了一刻,并不答話。藤原問緣由,她才皺眉回道:“我自身識得茶道,練習多年,已有一定功底……只是這取水技巧,似乎是別人對我說的……”
藤原不願見她如此神傷,忙笑着邀請她随他一起去庭院入席,觀摩紅葉舞。
謝開言深知再次推辭便是失禮,去了殿堂後的庭院,端坐在旁側的貴客席上。此時秋陽西下,夕照淺迷,紅葉似火,樂聲鼎沸。藤原悟池徐徐起身,穿着紫色直衣及褲袴,如同一株秀雅的樹鶴立當群。他聞樂合音,吹奏出一曲笛子,風拂過,淺藍單衣似潮水漫卷,從他淨白的脖頸上露出一抹淡雅顏色,配合着滿院秋景,形貌再好不過。
有女客低語:“納言君的美貌,讓我等見了,也心生忌恨呢。”
藤原演奏完,面朝皇上及皇後施禮,随後對着落在後側的謝開言微微一笑。
謝開言忙點頭還禮,罔顧四周夾雜着玩味的注目禮,端坐如故。
樂聲之後,便是藤原悟池的賀舞。他換好禮服翩翩走出,更顯得玉樹挺拔,美色不可方物。二十名樂師起奏,聲音清越貫耳,松濤迎風響和。藤原踏樂而舞,冠上紅葉翩跹落下,悠悠揚揚,仿似訴說盡了秋韻,特意奔赴他身前,為他多加增添一絲清麗風骨。
觀者沉迷舞樂,皇後贊嘆不停。
謝開言待禮畢,随着侍從一起退下,回到居所進晚膳。許久不見的句貍前來拜訪,詢問謝開言近況。
謝開言嘆氣:“要教導完一年課業,才能換得你的戶籍。”
句貍笑道:“小謝多努力喲。”她見謝開言不為所動,又湊近臉說道:“君公子一舞冠絕東瀛,配我家小謝才情正好,不如讓我去提提親吧?”
謝開言立即抓住句貍的肩膀,将她提到跟前,咬牙道:“你少給我整治事兒,待滿一年,我就回令羽村。”
句貍嘻嘻笑道:“哎呦哎呦別生氣嘛,說不定君公子也有這個意思,我才先來試一試,探探你口風嘛。”
謝開言擡手彈了下句貍額角,冷臉說道:“你再胡亂玩笑,我就将你丢進石龍子洞穴裏。”
句貍大驚失色:“你怎麽知道我怕石龍子?”
“偶然記起你似乎怕這個。”謝開言老實說道。
“說起偶然……”句貍嘆口氣,從懷裏的香囊裏取出一只金帛紙雀,翻來覆去地看,“我也會偶然想起一個人,記起他以前讨好我的諸多小事,着實讓我心生惆悵啊……”
謝開言再彈了句貍一記額角,不理她莫名興起的傷感之态,轉頭整理畫冊。句貍湊近詢問是什麽,謝開言回道:“我将所見所聞編錄進這本畫冊,取名為《海外異志》。”
句貍咬了咬唇,心思尋思,是不是又要把這本精心編纂的畫冊偷來,斷絕謝開言對以往的牽絆之心。她搶過來翻了翻,看見裏面內容盡是東瀛扶桑諸島的地貌風情、民生習俗,不涉及任何與中原兩國有關的勘錄,最終還是泯滅了盜取的意圖。
謝開言見句貍一臉深思的模樣,推推她問道:“又想整治什麽呢?”
句貍回神幹笑:“我在想……冊子裏面畫了令羽村、沙鴕鳥、浪人武士、鲑魚片、玄米飯團那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怎麽不收錄海外第一奇族吉蔔人的樣貌呢?”她摸着下巴神往,嘀咕道:“真是讓我好奇死了!”
謝開言瞥了句貍一眼,将她推出門。翌日清晨,聽了句貍一番言論的藤原悟池過來問安,趁機說道:“老師可滿意昨日的賀舞?”
謝開言答道:“公子舞姿令我大開眼界。”
他穿着紫色紗綾直衣,戴着烏帽,傾披青絲,站在花樹旁,婆娑的j□j随風輕拂,奪去了滿庭顏色。他凝目看着她,微微一笑道:“能否請老師将我的賀舞,錄入那本《海外異志》畫冊中?”
謝開言忙推辭:“粗俗玩物,不可忝列公子顏容。”
藤原依然堅持:“我希望老師翻開畫冊,便能想起我的模樣,那種情景對于我來說,是十分珍貴的。”
謝開言無奈,執筆作畫,将昨日所見的宴樂及舞蹈收錄進冊子。
冬雪飄零之時,謝開言留在藤原家已有八個月。她溫了茶水,備好紙硯,卻不見藤原悟池過來學課。正在怔忡間,侍女傳報,請她去藤原寝居探望。
謝開言走近藤原畳床間,在門外問安,才得知他退朝之後,遇上了幕府武士的暗襲。藤原聽她聲音,勉力整理好束帶衣裝,招呼她進來。
謝開言當然不敢私自進入弟子床閣間,只推脫說請他保重身體之類的言辭。藤原突然拉開門,握住了她的手腕,急聲道:“你在春齋節後就會走吧?能不能多陪陪我?我不想你離開。”
他的額上汗水淋漓,面色過于蒼白。謝開言見狀說道:“公子說胡話了,快些躺下休息。”
家衛施禮進門,扶住藤原兩腋,想将他送入畳床。藤原卻牢牢抓住謝開言的手腕,令她掙脫不得,着實生出尴尬顏色來。
藤原之母倫子夫人下令将藤原強行拉開,險些掰斷了謝開言的手腕。謝開言強忍不适,在手上運了一股柔力,震開家衛,對倫子夫人說道:“夫人不必多慮,我既是君公子的老師,對君公子自然會秉持禮待之心,決不會做出逾越之事。”
倫子夫人做了一番交代,留下掙脫不得的謝開言去照顧昏迷中的藤原。
謝開言就近坐在床側,持巾帕擦拭藤原的額頭,聽他說着胡話。
藤原傷勢好了以後,倫子夫人已經核定了句貍身份,将她錄入藤原家的戶籍中,一嘗她心願。作為回報,謝開言必須聽從倫子夫人的吩咐,近身教導藤原課業,并保護他的安全。
提及謝開言的箭術,藤原悟池顯得神采飛揚:“你在一年前僅憑個人之力,誅殺十名高階武士,聲名傳遍朝野。你大概不知,下令抓捕你的那名旗本,在我國已算是武藝高強者,竟然被你一箭就射死,足見你更是厲害。”
謝開言不動聲色退開幾步,避免了藤原的靠近。“殺人屠戮之事,公子怎能放在心上。若是有其他方法可選,我決計不會髒污了雙手。”
藤原敲着扇柄,斂容說道:“我是贊嘆你書畫武藝雙絕,生出敬佩之心,覺得自己臉上也有了光彩……”
謝開言施禮離開。
藤原以為她是如同往常一樣,先行回了居所,目送她的背影遠去。待他過後察覺,她并未出席午宴時,他才得知消息,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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