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61)

她應允母親陪侍他的期限已滿,就從容離開了藤原家。

藤原大病一場,養好了身體,領旨出使華朝。他始終記得謝開言的教誨,将她親手制作的墨錠包裝一番,忍痛贈送給華朝太子。他又未曾料想,華朝太子一接過墨盒,聞到松墨香味時,竟然一掃冷淡顏色,在嘴邊露出一絲笑容來。

☆、李葉

歲月如水,悠悠滑過兩載。

謝開言蟄居的令羽村曾遭遇過土佐幕府的五次攻擊,所耐島石迷離、村落隐蔽,幕府武士上得山來,胡亂搜尋一番,用石炮火箭炸開了幾座藏糧洞穴,再也沒有對謝族人造成更大的損害。

謝七帶着衆弟子加強防守,四月末,藤原家派出使者登島。

藤原悟池消瘦極多,手持畫卷向謝開言讨教對策。他徐徐展開她所作的薩摩郡至京都長卷,和聲道:“這幅畫描摹出本國諸多州島民生,越到海邊,越顯艱難。其實在三年前的畫作中,老師已提醒過我,幕府據城養兵,勢必會危害皇廷及子民。我将畫卷送給皇上看了,皇上只是贊嘆老師的氣度,沒有囑咐其他之事。直到今日……”他頓了頓,擡眼看着端坐不動的謝開言,苦笑道,“幕府勢大,迫得皇上下令,要我藤原家族解決此事。”

謝開言替藤原斟了一盞茶,道:“公子今日前來,是什麽目的,請直說。”

藤原拜禮道:“我知老師族人本領大,想請動你們助我破敵。”

謝開言看了一眼旁坐的謝七,謝七立刻接話道:“我等漁民隐居在深山之中,不想過問外事,請公子諒解。”

藤原長拜苦勸。

謝開言冷顏問道:“依公子之意,我族還需為前鋒軍,替藤原家兵開道?”

“是的。”藤原微微低頭,誠懇說道,“只要破除了幕府勢力,皇上可應承謝族任意一事。”

當晚,謝七召集全族人進行商議,謝開言不作任何指示。最終,他們統一了意見,決意出村剿滅幕府勢力。

謝開言提醒群情振奮的族人,說道:“不可冒進,先作部署。”既然她開了口,族內弟子自然聽從她的建議,唯她馬首是瞻。

深夜,藤原悟池獨立樹下,看着謝開言屋舍內燈燭熄滅,仍然不舍離去。天明,空太郎從沙堆裏醒來,喝過溪水,跑到藤原身前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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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看着它說道:“你還記得我麽?可她已經當我是陌生人了。”

空太郎拍翅叫喚,引得雞鳴狗吠。

藤原苦澀說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母親攆走了她,怨不得她心狠。”

空太郎昂首跑開。藤原枯站許久,見謝開言始終不露面,走到她的屋舍前,隔着竹籬說道:“你在聽麽?這兩年來……我時常覺得後悔……如果初次見你時,我不存那樣的傲慢心思,好好待你……你會不會,喜歡上我?”

他的傲慢表現在不屑一顧的眼色上,後又多次刁難她,提出考查學識,當時的她應該是看得出來的。

屋舍內無人應聲。

藤原失望離去,臨走前說道:“既然你不願見我,下次我會派使者來商談戰約。”

坐在窗前的謝開言阖上《海外異志》圖冊,轉眼看到桌案上描金匣裏整整齊齊擺放的懷紙素箋,又微微一嘆。

懷紙染檀香,佐以淡色底印,一旦從封函中抽出,必然會散發清新氣息。吸引謝開言心意的,倒不是紙張考究的質地,而是素箋上畫了整整二十四則花木鳥獸小圖,對應了兩年每一月的景色,筆力堪稱冠絕古今。

投遞者隐而不現,只是通過月初與令羽村交換補給的漁民送進信函,沒留下一點可追溯的痕跡。這份沉篤若定的心意及功力,無端引得謝開言驚異。

謝開言抽出紙箋,一一浏覽圖畫。紫桐、紅櫻、白檀、青橘……花色鮮豔;山錦、茑蘿、榊木、讓葉……樹姿秀颀;鹦鹉、水鹢、金雀、百合鷗……羽翼各異。畫上鳥類穿透在花木間,扶疏相應,美境不可言傳。

她覺察到,作畫的人似乎懂得她的心意,為她特意呈現海外諸物風情,填充畫冊內容。

她有時想起藤原悟池,忍不住猜測,到底是誰,知道了她對藤原說過的“投其所好”,将此法轉回來放在她身上?

可是這兩天遇上了失魂落魄的藤原,她又不便詢問,只能将好奇心放在了正事之後。

一旬後,謝開言領職巡山,走得累了,坐在石上看海邊落日。空太郎戴着紅布帽,昂首站在一側,頗有守衛風姿。

夕彩下,不急不緩走來一道修長人影。他的身姿若庭前竹,雖瘦削,卻帶着一股峻挺力道。走得近了,晚風掀起他的衣襟,露出一襲天青色底袍來,恍如雪霁後的晴空那般奪目。

謝開言已經看到他了,出聲問:“閣下可是君公子派來的使者?”

來人應是。

“如何稱呼閣下?”

那人靜默而立,低頭細致看着謝開言的容顏。

謝開言心裏生奇,摸摸臉道:“可是有不妥之處?”來人面色蒼白,發系束帶,周身氣息溫清,如山巅融化的春雪。她擡頭看他,才察覺到他的臉龐上蒙了一層軟薄皮具,似乎是傳聞中的修面術。

她醒悟過來,說道:“原來閣下是吉蔔族人,失敬失敬。”那人不動,她站起身施禮,和聲道:“我叫謝開言,閣下如何稱呼?”

“李葉,字付君,可喚我字名。”

“父君?”

“付君,‘付君一笑千年恩’的付君。”

“哦。”

山峰上的夕照逐漸落了下去,海水拍打崖壁,鷗鳥清啼,打破兩人之間的寂靜。

謝開言請李葉走入隐秘通道,覺察到身後之人言行始終沉靜,像是斂着一層克制的情愫,不禁微微驚嘆,原來海外異族終究與謝族不一樣的,更加持重了一些。

謝七帶衆弟子與李葉見禮,安排李葉留宿在青瓦屋舍裏。住處雖然簡陋,四境落得冷清,李葉依然從容來去,與謝族同處三日,逐漸熟悉各個細節。

清晨雞鳴狗吠,空太郎力逐飛鳥,鬧出的動靜比早鐘響亮。謝開言必定要走出院子,出聲招呼空太郎回來,若不濟,她會給大鳥脖子套上繩索,扯得它一路叫喚,黑羽撲飛開去。随後,謝七帶人向謝開言問安,神态言辭極恭謹,無奈謝開言仍在與空太郎縛搏,實在是端不起一族之長的架子。

弟子憋住笑,謝七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又咳了下嗓子,喚道:“大小姐先梳洗吧……這外面還有客人……撞見了多不好……”

空太郎踏足嚷叫,為着謝七助威。謝開言收緊繩套,牽着系索,扯它走回院子。謝七招招手,族內兩名女眷湧進屋,替謝開言梳妝,不多時,便收拾出一個端莊雅靜的大小姐來。

謝開言撫平層層飄落的紗衣裙裾,端坐在椅上,如同一尊瓷玉,矜持得靜美。只是口渴時,她便目視謝七奉茶。

謝七忙不疊地送上茶水。

謝開言嘆氣:“只是來了個異族使者,你又何必整治出這種排場。”

謝七躬身道:“世族風範不可沒落,早在烏衣臺時,大小姐不就習慣了這些麽。”

謝開言再一嘆,暗想,他怕是要把吉蔔族的聲名比下去,故意又将烏衣臺的早禮儀式搬了出來。

李葉穿着玄色狩衣淡紫貫褲入屋,甫一進門,挺拔身姿讓人眼前一亮。他站着看了看四周,淡淡道:“我這是單刀赴會麽?”

謝七恬然:“倘若使臣大人拿不出破解幕府高牆的法子,這早會自然會演變成鴻門宴。”

“閣下的威脅言之過早。”

謝七攏袖,眉眼淡然,再也不接話。

謝開言起身打圓場:“屋子裏狹窄了些,請公子随我來,去海邊商談一下。”

李葉擡手,稍稍做出延請動作。

謝開言當先出門,緩慢步行到海崖上,站定問道:“公子所持的多是中原禮儀,難道去過中原游學?”

李葉道:“叫我付君。”

“哦。”

兩人在海潮拍岸聲中靜立無語。

謝開言想起李葉的脾氣,當真又問了一次:“付君能說說其中緣由嗎?”

“一半華朝血統。”李葉一言以蔽之,簡短有力。

謝開言轉身看着廣闊海面上的春日,心裏有些發憷,不知面對喜怒不形于色的使者,該如何繼續商談下去。她和聲提起的話頭,他總是一兩句應對過去,讓她無法推測到更多的消息。何況他戴了一層面皮,雙眸如墨玉,凝神看住她時,才會透出一絲異樣的神采。她與他對視,備受迫力。

“想什麽呢?”驀地李葉打破了沉寂,問了一句。

謝開言随口應道:“謝七縱情傲物,生出一些排外心,請付君多擔待。”

“你待我好就行。”

謝開言詫異看向李葉,李葉輕咳一聲,轉身走向山崖下的草地,長發随風拂落,披在衣後,并不掩沒他的清俊之态。她覺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正怔忡站着,他已采了一把清香白檀回來,遞給了她。

她遲疑未接,他便說道:“不喜歡花麽?”

她仍然費力回想他的神态,他又問:“還是忘記了什麽?”

謝開言接過花道謝,李葉說道:“島上的食物過于清淡,你吃得慣麽?”

謝開言怔道:“這句話應該由我這個東道來問……”

李葉聲音發出笑意:“那你問吧。”

謝開言從善如流,一一将衣食住行問了個遍。李葉只應兩個詞:好,習慣。

謝開言又無話可說,李葉便說道:“我新近學了一道烹魚手藝,你要不要試試?”

這次換成謝開言輕咳一聲,摸了摸臉,極力回轉正事話題。“付君來島,應是商議破敵之策——”

“食膳才是天下第一大事,先解決此道,再談破敵。”

“付君如此鎮定,可想是已有對策?”

“沒有。”

謝開言微微一嘆,轉身再看海面。李葉道:“這裏風大,先回去吧。”

回程之上,李葉步伐輕便,随意看了看草籽樹花。謝開言不便讓客人滞留在後,兩次停下來,等着他走近。他的神色是看不清的,不過眼裏始終蘊了一層笑意。她耐心将他送回居所,才轉身走開。

午膳時,空太郎不見了,李葉也不見了。

謝開言一陣尋找,終于在青瓦屋後發現了這一人一鳥的蹤跡。李葉将海邊采集到的草籽花種撒在空太郎腳下,仔細辨認它的口味,再調些精糧進去,不過短短兩個時辰,他已然與它混熟。

随後,空太郎不斷地拜訪李葉屋舍,謝開言愛鳥心切,自然也要跟過去勸阻它的行為。

黃昏時,李葉站在溪邊,取出一囊花葉皂角,替空太郎擦了一次澡。空太郎服服帖帖地站着,啄食岸上的草籽。待謝開言尋來時,它的羽毛已經透出了一股清香,那高昂的脖子似乎在宣示着,它變成了可供豢養的珍禽奇獸。

謝開言看了好笑不過,将空太郎拉回院子。

燃燈後,沙堆栅欄裏不聞聲響,謝開言出門一看,果然不見了空太郎。她不便再去尋找,沒想到李葉手持一盒棋,帶着空太郎踏月而來。

謝開言不知該說什麽,李葉輕輕呼哨一聲,空太郎乖乖走到自屬地裏休憩。

“下棋麽?”李葉問道。

謝開言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應道:“天色已晚,付君還是請回吧。”

李葉将棋盒放在石桌上,從容轉身。空太郎突然又鬧出動靜,似乎要尾随跟去。謝開言忙說道:“付君若不嫌棄,就将太郎帶回去飼養吧。”

李葉回來坐在石桌旁,淡淡道:“我十分嫌棄,只想和你下下棋,打發一些時間。”

謝開言索性請他進屋,挑亮了燈盞,在窗紙上映出兩人影子。坐定後,她問道:“付君喜歡五獸棋?”

李葉擺開木刻地圖,放上兔子松鼠等獸棋,請謝開言開局。“我想你應該喜歡這種游戲。”

謝開言抓抓眉角,為難道:“我忘記怎麽下了。”

李葉随即說了說規則,面無異色。

謝開言遲疑挪動兔子棋,試着跳過兩步,避開了陷阱。更令她驚異的是,不管她怎麽跑怎麽跳,最後居然都贏了獵人,将李葉打敗在坑洞底。

李葉笑聲傳來:“你果然是五獸棋裏的高手,規則有無,對你來說,根本不成難題。”

謝開言有些汗顏:“我可是按照付君的規矩下的棋。”

修面術下的李葉似乎仍在笑:“有可能在以前,你長于亂沖胡跳,打得對方措手不及。”

謝開言更是汗顏:“有麽,我是真的忘了。可是你又如何斷定,我以前下過這種棋?”

“猜測可知。”

謝開言一陣回想,神情有些恍惚,李葉靜靜看她,似乎在等她記起什麽。她搜刮記憶一氣,未果,又問道:“你還要下嗎?”

“早些睡。”李葉起身安靜離去。

☆、靠近

清晨早禮上,謝開言與謝七拿着土佐幕府地形外圍圖商談,一致認定幕府那高達七丈的石牆是最大難題。他們來不及組建攻城器械,且沒有謝飛叔叔那樣的設計才幹。

謝七道:“不如叫李葉想個對策。”

一旁的弟子回報:“他人不知去了哪裏。”

謝七皺眉道:“他倒是悠閑,整日跑得不見人影,從來不談攻城之事。”

謝開言笑了笑:“你信我一回,既然藤原家敢派出一人孤身上島,那可見此人絕對有些本領。”

謝七忙躬身回道:“我自然相信大小姐的一切主張。”

話雖這樣說,謝開言也有些好奇,李葉按兵不動到底是個什麽道理。她吹響馴服空太郎的哨子,沿着回應的叫聲,一路找去了海邊。

暖水峽口一側的山石上,正閑适坐着垂釣的李葉,袖口落在一叢白檀花中,讓玄色狩衣在春日裏染上了重彩。他的衣襟間溢出淡淡花草香,走得近的謝開言自然聞得見。

她在他背後施了個禮,說道:“不日即将攻城,付君如此悠閑,是真的有恃無恐麽?”

“不急。”

李葉說話一向簡短有力,幹淨的兩字不出意外地堵塞了謝開言的言辭。她小站片刻,發現無話可說,只能再欠欠身道:“請早些回去,與我們一起吃午膳吧。”

“嗯。”

謝開言徑直離去,午膳時,在通間食廳裏并沒有發現李葉的身影,族內弟子一如既往斯文進食,只看湯水泛香,不問他事。

謝開言又去了一趟海峽口,背風處,李葉穩坐如山,仍在垂釣。他在竹竿上下了串鈎,即使提上了大魚,他看也不看,一手取過挂鈎放開魚嘴,徑直将魚兒丢入海中。

謝開言總覺這個人有些奇異,不知不覺走近,裙裾在草葉上擦出窸窣細響。

李葉淡淡說道:“不用過來了,弄髒了裙子,少不得又要聽謝七的訓。”

謝開言将裙裾稍稍提起,又走近了一點,伸頭去看李葉身旁的水甕。裏面空空如也,沒有一條魚。她暗自納悶,他似乎懂了她的心思,說道:“我要的魚不上鈎。”

既然已經得到答案,謝開言就悄悄退後幾步,站在了山石上。李葉突然起身,一手持着竹竿,轉臉去看她,似是極其無意地說道:“你生得好看,穿上這件裙子更好看了。”

謝開言不禁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羅紗長裙,繁複花紋綴飾在襟袖處,風一吹,似霧般飄渺。謝族向來工詩書騎射,崇尚文風,自從謝開言回到令羽村,謝七必定沿襲過去的禮儀,将她裝扮得極為美麗。

聽到誇贊,謝開言在風中莞爾一笑:“全是謝七的功勞。”

李葉看着她的笑容,一時沒有轉開眼睛。

她對上他那過于專注的眸子,一怔,好奇地看了過去。他壓好魚竿,走到她身邊,彎腰拂去了她裙上沾挂的草葉。他的遽然靠近驚得她惶急後退,卻讓她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裾上,若不是他伸手來扶,她險些被絆倒。

他的聲音似乎隐含了一絲笑意:“叫你不用走過來,又不聽。”

她急退一步,愠怒道:“哪有男子突然近女子身的。”

“裙子有髒污,瞧着很敗美色,我自然要彈拂一下。”

“不用你如此好心——”

李葉突然走近一步,衣襟上的花草清香已經拂送了過來,氣息幾乎可聞。謝開言一句話來不及說完,也決計料不到他竟然又逼到了跟前,不由自主朝後退一大步。裙子照舊絆到了她,她使出功力斜滑一下,堪堪避免尴尬後果,站穩了腳。

這次的李葉,自然不會伸手去扶她。

她看不到他笑了沒有,嗔怒的顏色長久不下眉眼,他轉身走回垂釣處,持竿而立,說道:“你生氣的樣子也好看。”

謝開言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不想與李葉再虛耗下去。李葉在後說道:“不好奇太郎去了哪裏?”

謝開言頓足,想起剛才循着空太郎的叫聲尋過來,的确沒發現它的蹤影。李葉又淡淡說:“我第一次看到,禽鳥竟然也會想着去投海。”

謝開言有些急切地走回李葉身邊,說道:“它真的想不開?”

“何止想不開,還在我門前絕食。”

謝開言尴尬地摸了摸臉:“那只傻大鳥有時變得很奇怪,不知是個什麽道理……”

李葉側頭道:“想知道?”

謝開言極想知道,直接在臉色上就表現了過來。

李葉道:“你過來些,我告訴你。”

謝開言當真走近兩步,站在了李葉右側,清淡衣香裏融入了他的氣息。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說道:“太郎想回海那邊去。”

謝開言詫異:“哪邊?”

李葉擡手指了指:“薩摩郡南岸,你過來的地方。”

“為什麽?”

“你這裏有雌鴕鳥麽?”

謝開言搖頭,突然又醒悟過來,臉頰飛起了霞紅。她悄悄看了李葉一眼,他的唇抿得淡淡的,臉上輪廓柔和,絲毫不含任何戲谑的顏色。較之先前用言行逗弄她的舉止,此時的他顯得極為平靜,也避免了她的尴尬心。

她微微躬身告辭,他卻把魚竿塞到她手上說:“你一直想走,魚又不上鈎,我下去抓一條。”

她啞然看着他片刻,才知道應道:“我在這裏,與魚兒上不上鈎,又有什麽關系。”

他不說一句話,脫去狩衣平置在草地上,她慌忙轉身避開視線。最後,他丢下兩字:“等着。”極利落地躍向了海水中。

謝開言持着魚竿,左右看看石座,覺得幹淨了,才鋪好裙裾坐下。她如此小心維持着儀容,也是應了李葉說的那句話,無非是謝七恨不得對她耳提面命,要她端莊靜雅,對外端出族長的風姿來。

李葉卻不管她是什麽樣的,只管随意對她玩笑。她雖然有些驚異于李葉的言行,但在他面前,她也松了一口氣。因為,既然他不講理,她也無需多禮。

謝開言打量四周,尋找空太郎留下的痕跡。風過草地,吹動狩衣袖露,發出窸窣輕響。她低頭瞥了一眼,突然想到,依照東瀛衣飾禮制,李葉的袖露是薄平型,那他應該不會超過三十五歲。

水面嘩地一聲響,李葉冒出半身,舉起右手漁刺上的大鲔魚,對岸上說了聲:“讓讓。”

謝開言會意地走到一旁,遠離了水甕。李葉一躍而起,徒手攀援了一下岩石,借力縱身,來到石座上。他将鲔魚送進水甕,魚尾不斷拍水,濺得草地濕了一圈。她見狀,又走開了幾步。

“吃過生魚片麽?”

李葉穿着單衣長褲,全身**地站在謝開言面前,他一手抹去面上皮具,擡袖擦拭水跡,露出了原本的容顏。

謝開言正低頭小心看着腳下,生怕髒了裙裾。聽到李葉發問,她擡頭看了他一眼,突然又怔住了。

李葉不禁笑道:“怎麽了?”

謝開言仔細瞧着李葉的臉,沿着他的墨色眉峰、直挺的鼻子、淡抿的嘴唇浏覽一遍美色,卻沒有唐突之意。

李葉一動不動站着,見她打量一刻又不言語,問道:“比起藤原悟池的容貌,我是不是更強一些?”

謝開言回過神,低嘆道:“原來大叔長得這個模樣……”還有兩句讓她不便說出口,那就是引得句貍好奇兩三年,一直猜測着吉蔔人的怪面相……

李葉的臉色忍不住一變:“我很老麽?”

謝開言看他面色不怿,忙說道:“袖露可作表證,付君應是三十五歲上下。”盡管他的容貌俊美,并未生出皺紋,依照衣制,她是實話實說。

“那又怎樣?”

謝開言微微躬身:“按理自然要尊稱一聲‘叔伯’。”

“我準你不講禮。”李葉兩三步走到她身旁,攫住了她的眼神,問道,“你又有多大?”

謝開言費力想了想,再擡頭溫吞一笑:“不記得了。”

風又拂過,吹動了她的發辮,發上纏繞的花葉玉飾微微躍起,似是翩跹的蝴蝶。她的膚色雪白,襯着二十出頭的面相,容貌顯得俊麗無比,李葉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敢再滞留下去,提起水甕與狩衣,撇下她先行離去。

謝開言站着納悶了一陣,不知自己哪裏出了差錯。她走回居所,翻開《海外異志》,細致描摹下李葉的繡像,并注錄進“吉蔔族”的資料,寫道:美豐儀、擅烹食、斂居行、曉聲樂,堪稱奇絕。

午後,令羽村廚房裏光線豐沛,竹葉拂風,送出一陣清香。整饬一新的李葉取得謝族弟子許可,進入通風亮堂的竹廳,将洗淨的鲔魚放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不大一會,廳內散發香味。他取下鲔魚,浸入冰水中,再切成細片,放進瓷盤裏。

兩三名弟子見他烹作得精細,圍過來觀看。

李葉在瓷盤上放入雕刻好的薄荷葉及蘿蔔花,用兩盞小小的醬碟壓住邊角,洗淨了手。他回頭看見一旁閑适觀望的謝族弟子,笑了笑:“想嘗個鮮麽?”

他的笑容透過薄薄的面皮,不顯僵意。謝族弟子知他一向獨來獨往,心性落得高傲了些。如今見他主動出聲招呼,倒是沒想過他的轉變,不由自主應了聲:“好啊。”

他們說到做到,執起竹箸,當着李葉的面吃完了生魚片,并且不吝稱贊:“好手藝,味道別致。”

李葉又笑了起來,再取過冷藏的鲔魚,新做了一盤生魚片。謝七走進竹廳,咳嗽了一聲,将一衆圍觀的弟子吓走,淡淡說道:“使臣如此悠閑,可見是有破敵之策了?”

李葉回道:“生魚片不能久置,待我先送去,明日再和閣下商議對策。”

謝七無奈地拂袖一哼:“這可是使臣說的,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游玩,不見蹤影。”

李葉走到接水的竹筒旁洗淨手,笑了笑:“絕對給閣下一個滿意的答複。”

謝開言坐在窗前,攤開畫冊,待筆墨風幹。她取過描金匣中排列的懷紙素箋,對着春日光彩,凝神觀察紙質內的變化。松墨香發散開去,留着清淺味道,就是小圖裏的花木鳥獸,也似乎随着香味散開了,分成上下兩重。不細看,還以為是畫在了一張紙上。

原來懷紙是由兩層削薄的紙張壓合在一起的,作畫的人分別在上下兩層描上小圖,再刷成一張整圖,竟是不落一絲瑕疵。

謝開言看了許久,越來越喜歡這種精致的小玩意,忍不住對着陽光笑了起來。

“喜歡麽?”驀地一道男聲打破窗前的寂靜。

“喜歡。”

謝開言無意答應了一句,說完後,手搭涼棚一看,原來是李葉站在了春日下,因為背光,周身輪廓極淺淡。他向前走近一步,讓她看清了他眸子裏蘊藏着一層笑意。

突然他又說道:“無人處你就會思念我麽?”

謝開言十分驚異:“付君何出此言?”

李葉指向桌案上攤開的畫冊,他的繡像赫然顯現在當前一頁上。謝開言恍然,忙阖上畫冊,說道:“在我眼裏,付君與沙鴕鳥、花花草草并無任何區別,都是海外新興之物,我收錄進畫冊,以作文獻考證。”

李葉低聲道:“既然畫了,就要時刻帶在身邊留作念想。”

謝開言抓抓眉骨,遲疑道:“這個要求讓我有些為難。想這冊子裏也畫了玄米團子、刺身拼盤等食物,時刻挂念,豈不是容易生出腹餓感?”

李葉笑:“三年不見,你倒是變了許多,願意記着吃的玩的東西。”

謝開言猶在驚異:“付君以前見過我?”

“是的。”

“很熟麽?”

“嗯。”

她悵然想了一陣,沒搜尋出與他的面相相關的記憶,只是隐約記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而且她多次循跡走去青瓦屋舍,尋找空太郎的蹤跡時,曾見他烹茶吹笛,怡然自安,秉持着修文敦武的雅風。他的興趣所在,竟然與她相契合,着實讓她心生異感。此後,她便想通,種種相似也是她願意見到他、并期待見到他的緣由。

謝開言默然無應時,李葉将手中食盒遞進窗來,說道:“嘗嘗我的手藝。”

“多謝。”她并沒有推辭,接過食盒放置一旁。

他安靜站在窗前,見她執筆低頭描摹花草圖樣,仍然沒有走開。

她無奈擡頭:“付君還有事麽?”

他開口說道:“你受了我的饋贈,理應回禮。”

她看着他一向隐匿在修面術下的臉,又尋不到半點玩笑跡象,輕聲嘆道:“似乎是有這樣的規矩。”

“‘初次拜訪,幼對長行禮,卑對尊行禮,下對上行禮,賓對主行禮,稱為見面禮。除此,還有更高道義的禮節,用以表示尊敬。但凡賓主見面,必然贈送禮物,以示尊重對方。’記得麽?”

謝開言恍惚回想:“似乎……真的有人對我這樣說過……”

李葉從容要求:“我不需你回贈禮品,只要你将藤原悟池的繡像移出畫冊即可。”

謝開言回過神來,李葉已經走遠。她翻到藤原悟池舞姿翩翩的那一頁,遲疑片刻,終于将他的繡像裁下,單獨抻在了布繃子上。爾後,她用畫布做了一則扇面,打算下次轉送給句貍。

晚上,李葉又帶着食盒前來拜訪,送給謝開言兩碟精致的菜肴并一碗面食。她在他的注視下,嘗過面湯及天婦羅,贊道:“果然好手藝。”

李葉笑了笑。

随後,李葉邀請謝開言玩雙6。她爽快答應,拿起骰子擲了開去,先行移動6棋。就在他擲骰子時,多次擲出同目,引得她不住地盯着他的右手,總想看出一些千術跡象。

他注意到了她一副警惕的臉色,在唇邊牽了一點笑,道:“若是不服輸,我可以後退幾步,權當作為交換的福利。”

“交換什麽?”

“我問你答,告訴我一些心裏話。”

謝開言擡頭:“你還是換左手吧。”

李葉換了左手擲骰子,微微有些不靈便,仍然領先于她。她暗嘆口氣,推開棋盤,愠怒道:“不玩了。”

李葉笑道:“說了讓你,又不聽。”

謝開言起身走向屋外,院子裏月明星稀,空太郎将頭紮進沙堆裏睡得安穩。她閑逛一刻,又沒去處,仍舊回到居所內。李葉在外室用小紅泥爐煮茶,見她披着一身月色悻悻走回,眸子裏的笑意怎麽也抑制不住。

謝開言冷臉說:“付君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李葉将兩盞安神茶拾進案盤裏,放在桌上,軟和聲音說道:“再下一局試試。”

謝開言磨蹭走到桌邊,果然再玩了一局雙6。李葉用左手擲骰,只要擲出了同目,必然擡右手輕壓桌面,震動骰子再翻了個身。如此有意退讓下,謝開言穩打穩紮,逐漸将棋子走進刻線內。有時骰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引得她心急皺眉時,他還會極配合地輕吹一口氣,将骰子停了下來。

謝開言勝了終局,臉色寬和不少。

李葉擡手替她斟茶,問道:“這些有趣的玩物,以前沒人陪你玩過麽?”

謝開言松開一對緊皺的眉,飲下一口茶,不經意回道:“怎會沒有。做君公子老師時,陪侍一旁,也要随他性情擺模具攻城,他贏不過我,往往生氣幾日。”

李葉默然一刻,才出聲說道:“你與他在一起時倒是高興。”

謝開言訝然擡眼看他:“我和你在一起時也高興啊……”

李葉笑,溫和之意溢出嘴角。她接着說完:“當然,見到太郎會更高興些。”

被打斷笑容的李葉淡淡回道:“我比那藤原、傻鴕鳥總要強上一些,你見到我,理應多些歡喜。”

謝開言不自然輕咳一下,擡手延請李葉出屋,卻沒有反駁他的話。臨出門時,她終究忍不住問道:“付君的左手受過傷麽?瞧着不是極靈便。”

先前她看他攀附崖壁,只是用左手輕抓一下岩石,就極快提起身子躍上釣魚石座。今晚打雙6見他也是多用右手,因此引得她好奇。

“無礙。”李葉轉身,看着月光下的謝開言,“傷過兩次,才能明白什麽是最重要的。”他再無言語,踏月而去,留下她一人怔忡站立。

☆、贖罪

翌日,李葉送過親手置辦的午膳給謝開言後,來到令羽村練武場內。謝七正穩穩候着,直接詢問他如何破除幕府高達七丈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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