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62)

李葉取過兵架上的一把鐵弓,不答反問:“閣下能拉開幾石弓?”

謝七答:“三石。”

李葉目光如炬,自然看出手中所拿的鐵弓是整個謝族內最強的武器。鐵弓用燕牛角作腹片、青牛筋作背裹,增強了箭羽激射時的彈力。倘若讓謝七使用起來,最大力道幾乎可達四百斤。

李葉從帶來的竹箱裏拿出一塊紫紅石頭,立在兵架上,遞過鐵弓說道:“射穿它。”

謝七并不推辭,當即引弓激射,送出的鐵頭箭叮的一聲撞在石塊上,堪堪裂出一道痕跡。

李葉說道:“幕府城牆由這種石頭建成,堅不可摧。”

謝七已明白李葉的言下之意。若是以他本人這樣的強勁功力都射不穿城石,餘下的族內弟子又能怎樣對付高牆?藤原家的約戰要求很簡單,謝族必須為前鋒,破牆開道,讓進随後壓上的東瀛禁衛軍。

謝七低頭想了想,誠懇道:“公子武力強于我們一衆人,不如由公子來試試。”

李葉左手接過鐵弓,右手拉開弓弦,成滿月狀。謝七見他氣息緩和神态從容,不禁微微一嘆。李葉激射一箭,箭羽破空,帶過強風,将鐵頭釘進紫紅石內。

李葉小露一手,已讓擅射之族謝七由衷贊道:“公子好本領。”

李葉回道:“開五石弓也不能射穿石頭,只能想他法。”他走過去将鐵弓放回兵架上。

謝七沉吟道:“只怕要用上弩車。”

“普通弩車力道也不足以射穿城牆。”

“那依公子之見,該怎樣破城?”

李葉笑道:“不急,一月後自然有轉機。”不再解釋其他的緣由。

謝七向來敬服武藝高強勇謀雙全者,見李葉言行從容鎮定,已是信了他幾分,覺得他必定有破城的法子。既然使臣大人說不急,謝七也不會顯得更着急,畢竟他族之事,經由謝族之手辦成,那他謝七又何必緊巴巴地湊上去獻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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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幾日,謝七對待李葉越發寬和,不再生出初見時的排外心。李葉淡然來去,與謝族弟子相處融洽。即便是他們要他上場頂替傷員,踢一場蹴鞠,他也欣然受命。閑暇時,弟子們負弓進山比賽射獵,叫他參與,他仍是不落人後,多次拔得頭籌。

數日下來,李葉一致獲得謝族默許的首肯,融入了族內。

東瀛賀茂祭臨近,藤原悟池之母倫子夫人派漁民送來帖子,邀請謝開言去薩摩郡觀禮。謝開言婉拒,受藤原悟池托付的漁民殷勤說道:“夫人為了遷就小姐,特地将祭禮搬到薩摩郡來,小姐不去一趟,恐怕有些不好。”

謝開言想起另有一些瑣事需要她去薩摩郡打探下,當即接了漁民的帖子。她穿着典麗的雪青衣裙走向渡口,李葉已經站在了船邊。

李葉連續幾日流連在練武場內,與謝族弟子博弈游樂,除去送午膳晚膳的時間,他較少出現在謝開言面前。謝開言見他突然來了,自然知道他有話要說。

但她決計料想不到李葉說的是這樣的一句話。

“藤原家如果提親,你不準應。”

謝開言怔了怔,回道:“付君想多了,藤原家與我并無多大交情,怎會向我這個寒門女提親。”并伸手向李葉讨要被他牽住的船繩。

李葉卻負手而立:“如此說來,我倆倒是相配,不如嫁給我為妻。”

“不用了。”

海崖上,空太郎戴着紅布帽子飛奔而來,急促地叫着。謝開言聽見它的叫聲,推測出大鳥要跳船渡海的意圖,忍不住轉臉對李葉說:“你趕緊把繩子給我,幫個忙,替我照顧太郎三日。”

李葉輕輕挽動繩子,将船拉近了一尺,笑道:“那就這樣說好了。”

謝開言搶過繩子躍上船,吩咐漁民快些開船,回頭想想不對勁,連忙又走到船頭問道:“付君與我說好了什麽?”

岸上的李葉遙遙回道:“嫁給我為妻,我便照顧太郎三日。”

謝開言黑了臉,轉身一撩布簾,彎腰進了船艙。

空太郎踏足渡口急叫喚,李葉笑着将它哄走。

夏初豔陽正炙,謝開言孤身一人走到薩摩郡市集,在鴕鳥圈裏挑選空太郎的媳婦。她看到販賣者裏竟然有以前約賭過的浪人大哥,知他落拓,請他去郡中較為雅靜的客館進餐。

謝開言燙好了竹杯竹箸,鋪在了浪人面前。她回答了浪人一些日常的問好,說了說居住在令羽村的近況,然後開始打探土佐幕府的情況。

浪人原本是幕府武士,不滿将軍下達的殺戮指令,被驅逐出來,流落在民間。他向謝開言提及過幕府高牆的堅固性及難以攀援的特點,再次證實了李葉對謝七說過的話——弓箭弩車破不了城石。

謝開言沉吟:“據說是紫紅石搭建成了幕府城牆,我記得中原兩個國家交戰時,曾經用石炮對抗過這種頑石,仍是打不破它……可見紫紅石是破敵的關鍵……”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

浪人道:“喝酒,喝酒,想那麽多幹什麽!”

謝開言忙擺手,溫言勸着客人多喝幾盞清酒,自身不沾一滴。她想起李葉為她置辦的膳食,心有所動,也點了天婦羅、幹筍貝等菜肴。待她一一嘗過之後,卻覺得味道不過如此,絕對比不上李葉的手藝。

浪人大哥用手打拍子,唱着民謠,讓她在蒼涼的歌聲裏微微失了神。

“三月春水流……櫻花亂飛舞……我要離開你……去遠方……”

客館中的多數食客停下了杯盞,斜靠在木柱上,持着竹箸敲打盤碟,紛紛應和着。廳裏極靜,只有一**悠長而孤寂的唱和,似乎生出了無形的絲,纏住了客座諸人的心房。謝開言出神地看着浪人大哥,杯裏的清水被節拍震出,一點點地撒在了她的裙裾上。她沉浸在歌聲中,渾然不覺。

一樓回形客座裏,還有一個人如同謝開言一般,受歌聲感染,正出神地看着她。

藤原悟池。

他已消瘦兩年,身形清減得厲害,一襲紅梅暗花衣裳無風垂落下去,失去了往日的神彩。他的手邊放着細漆骨折扇,疊在一起,襯出了主人指骨的瘦削。他一動不動地望着前面,卻又難以起身靠近她,生生承受着眼前看不見的桎梏。

他在兩年間,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一個故事,講述者就是落戶他家,最後又被請走的句貍。句貍之所以告訴他,謝開言前半生的傳奇經歷,是因為迫于壓力。

壓力的源頭就在華朝太子身上。

兩年前,藤原領旨出使華朝,送去一盒松香墨作禮品。太子欣然收下,當天就宴請他,席上,曾與他當廷争诘的中書令闵旭折節作陪,妙語連番,向他讨教學識。他已有醉意,稍稍說了些老師的教導轶事。随後幾天,闵大人不斷來拜訪他,往往要閑談上一兩個時辰,言語多涉及藤原家教輔事情。他見闵大人如此親和,禁不住敞開心懷,大加贊嘆自己的老師。

最後,他的出使任務落得極大便利,雖說太子并未應允他的提議,但是朝臣卻對他極力誇贊,送了他許多中原的特産。

藤原盛載而歸,尾随而至的還有華朝派出的敦促兩國友好商貿的左遷大人。左遷完成使命,來藤原家拜訪,不知何因驚吓到了句貍,使得句貍連夜出府,失去了蹤影。待藤原再次見到句貍時,已是一年之後杏花凋零的季節,據她所說,她回到了華朝,被太子列為上賓禮待。

藤原是了解上賓禮節的,只是沒想到,受禮待的句貍卻愁苦着一張臉,落得輕衣便體消瘦了不少。大概是同病相憐之故,他在思念着自己老師的同時,也頗為關心句貍的煩心事。

句貍遲遲不說緣由,稍稍提及年少的謝開言在謝族中的往事。

藤原仍在一天天地苦思焦慮,致使母親看不過去,發狠首肯了他的要求:去找回老師,請求她留在藤原家。

這時,句貍卻攔住了藤原的去路。她為他斟了一盞茶,細細說了一個漫長的故事。聽到最後,滿心苦澀的他已經明白了兩個關鍵處:華朝太子妃、太子心愛之人。

老師的身份與地位竟是那麽重要。

藤原兩次出使華朝,了解太子習性,放眼天下,大概還沒有敢直面與太子相抗争的人,他自然也不會迎其鋒芒,去惹得太子興兵讨伐本國。

他沉默地接受了命運,甚至是華朝太子強加于他身的命運。

母親在內宮中接到了诏令,希望能早些挑選出合适的貴女做藤原家的媳婦。拜見過皇後之後,母親就拿回了紅冊。他在母親的注視之下,違心圈選了一名未曾見過面的小姐。

當晚,他已經知道,即便是他退讓,也逃不出華朝太子的法掌。再朝後的一些日子,太子親自來到本國,他索性屏蔽侍從深居簡出,不去打聽太子做了什麽,他的老師又會有怎樣的生活。

藤原再次大病一場,引得皇後及母親等親屬憐惜不已。她們擅自做主,為他置辦一場京都外的賀茂祭,地點選在他流連許久的薩摩郡。

他終于見到了老師。

可是他的老師并沒有看他。

謝開言覺察到了藤原悟池的目光,卻沒有回頭。浪人大哥喝得醉了,拿着酒壺踉跄走出客館。她喚住他,送上一包銀子。

藤原靜靜走到她身邊,作揖問好。

她連忙還禮。

藤原似乎忍耐一刻,才問出口:“李葉待你可好?”

面對藤原時,謝開言是不動聲色的。“君公子為什麽單獨提起李葉?”

受過叮囑的藤原自然不敢說出緣由,只是應道:“我不能陪在你身邊,若是由李葉照顧你,我也是滿心歡喜的。”

謝開言微微欠身,并不接話。

藤原遞上一枝親手培植的玉牒梅,苦澀道:“你竟然不否認,可見是真的喜歡上了他。我——果然來遲了些——”他遽然抿緊嘴,轉身走向落英缤紛的鄉道,直至在花樹後消融了落拓的背影。

中原有折柳送別之禮,他竟是效仿此法,折梅離別。

謝開言持花目送他遠去,完成了最後一次的辭別儀式。她來不及參與海邊舉行的賀茂祭,輾轉趕到土佐幕府城外,親自探了探地形。那城牆奇高,在夜色中像是俯視衆生的天神。她使出十成功力向上一縱,手腳無攀援處,最後又被迫退了下來。

五日後,謝開言才回到令羽村。她徑直走向李葉居住的青瓦屋,卻發現他似乎是離開了,只在桌上留了一柄玉笛。她曾見他把玩過這柄玉笛,似乎是極得他的喜愛,連溪邊茶爐鼎沸了都顧不得看上一眼。如今他留笛離去,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告別了她,再不相見之意?

謝開言找到謝七詢問李葉的去處,謝七答道:“我也不知。”

謝開言再問:“難道也沒交代下什麽話嗎?”

“他似乎提到過,暖水峽口底下有銅礦,卻沒說具體的位置。”

謝開言凝神苦想一刻,嘆氣道:“我知道了。”她帶着族內子弟來到李葉時常垂釣的峽口,從他入水抓魚的地方跳下去,探查一番,果然在海崖壁裏發現了銅礦石。

謝七當即發動弟子們日夜冶煉銅礦,造出特制的鐵箭。謝開言圍着弩車研究一番,在機括上增強了彈力,她再搭上鐵箭激射出去,不出意外地射穿了紫紅石。

衆人見了,歡喜滿面。

謝七估量着族內子弟的功力,每隔三四尺射出一支鐵箭,謝開言為着子弟們先身效法,踏足箭杆上,借力向上縱躍,不出一刻就到達七丈高的崖壁頂。她向下呼道:“各位看明白了麽?”

底下齊聲答道:“明白!”

只要能讓整族人偷攀進城,還愁什麽幕府大門攻不破?

閑暇下來時,謝開言卻想不明白一件事:李葉既然知道海底有銅礦石,為什麽遲遲不告訴他們?她亦然沒有想到,随着這個秘密隐藏的,還有李葉突然離島的原因。

李葉曾在島上等候三日,細細照顧着空太郎。期限已過,卻不見謝開言歸還。渡口冷清極了,暮色籠罩海崖,襯得那道坐在峽口石座上的身影很孤單。

李葉推測到,藤原家邀請謝開言去觀禮,無非是藤原悟池想見她一次。由此可見,藤原并沒有完全對她絕了心思,那麽他的行動,更要加快一些。

他等了兩年,等着卓王孫完全解開他的情毒,才頂替了原吉蔔族出身的車夫丁武的位子,來到謝開言面前。他耐心地陪着她,逐漸融入謝族中,卻不想藤原悟池并不死心,繼續約見她,迫得他提前征調出水軍,乘着塢堡浩浩蕩蕩直奔土佐海島而來。

幕府一除,藤原還有什麽借口能約見謝開言?

李葉下了決心,一定要斷絕藤原的所有念頭。

在攻克幕府之前,他還苦費了一番心思,放在以謝七為首的謝族人身上。謝七出面攻打幕府,那麽戰功歸屬于謝族,他所探查到的海底銅礦石,只能幫助謝族制造鐵箭攀援城牆,要完全消滅幕府武士的強健力量,卻必須依賴數目龐大的正規軍。

他與謝族,都信不過東瀛的禁衛軍。謝族只打算打頭陣,破除大門武力之後,就待全身而退。他卻想着推動謝族朝前走得更遠一些,讓他們一戰揚名留譽東瀛。

他需要一個理由,讓謝族接受他的援助。他更需要一些時間,讓謝開言再次接受他的心意。因此,即使丁武先前告訴過他,大隅海峽底礦藏豐富,引得土佐幕府多次攻擊內屬海島的情況後,他仍是拖延了數日,絕口不提破敵之計,繼續盤桓在謝開言身邊。

他千算萬算,算不到藤原悟池不按理出棋,竟然又來招惹他。

離開海島之前,李葉換上單衣長褲,抹去了臉上的一層面皮,用席藁待罪的形式換取謝七的諒解。

謝七聞訊趕來,祠堂前已站滿了族內弟子,均是身穿烏衣,在暮色中沉默不語。

李葉站在草席之上,素服淨面,微微擡眼看過去時,使得謝七臉色大白。

謝七和其餘弟子一樣,認出了李葉是誰。他們自然也知道,十一年前,大小姐其實已經嫁給了眼前這個人。

謝族為南翎故國盡忠,死而後已;十一年前的葉潛,以白衣王侯的身份領兵收複失地,一樣殚精竭慮為國效力,直至在金靈河畔與他們相遇。

他惜才,不動刀槍,發兵圍住他們,責令他們投降。

他們選擇了投河報國。

如今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他們竟然又見面了,只是這次,沒了滿目蒼涼的河山做陪襯。

祠堂前,謝七冷冷問道:“殿下還來我謝族幹什麽?”

“贖罪。”葉沉淵垂手而立,答得坦然。

謝七冷笑:“殿下何罪之有?華朝皇裔出身,領命攻打金靈,盡忠職守,滅我族人,也是情理中的事,又何必要做出一副悔過的姿态?”

葉沉淵微微低了眉說道:“我只虧欠過謝開言,不曾虧欠過你們。”

謝七攏袖握緊了虎口,冷喝道:“既然不虧欠,殿下來我謝族祠堂之前,又是什麽道理!”

“我用葉沉淵的身份,前來讨取謝開言做妻子,請求獲得謝族上下的同意。”

謝七冷冷回道:“說得倒是輕巧。我等好不容易等回了大小姐,怎能讓你再次帶走她,惹得她傷心難過多次?”

葉沉淵能想到謝族子弟的怨恨之情。他是細致地考慮了很久,甚至是反思了一千個日夜,才忍痛做出這個決定。

他緩緩應道:“我不強求帶走她,只聽任她的心意,由她來決定随後的去留。”

謝七再次冷笑:“大小姐必然要留在謝族裏!”

“那便允許我來探望她。”

“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會同意你的要求。”

“要怎樣你才會答應我?”

“沒有機會可講,殿下還是速速離開吧。”

葉沉淵環顧四周沉默的謝族子弟,發現竟然沒有一人願意正眼看他,對上他的視線。他切實體會到當年的謝開言為了離開世族,該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能站在人前,忍受衆人無聲的譴責,去安然接受謝飛的懲罰。

因此,他也安然地跪了下來,跪在了草席之上。

周圍子弟身形微微觸動,似是起了靜水起了波瀾。

葉沉淵低聲道:“請成全我的心意。”

謝七漠然不應,衆子弟随之斂容。

葉沉淵對着祠堂內供奉的牌位恭敬叩首一記,說道:“罪責之身前來迎娶謝開言,望成全。”

謝七默然不語。

葉沉淵再叩首,凝住了眉眼,無絲毫異色。

有子弟出聲道:“七哥……”

謝七橫了一眼,那名子弟噤聲後退一步。

葉沉淵第三次叩首,得不到回應後,又再極快地低□子,打算繼續叩拜下去。

謝七驀地大喝一聲:“夠了!不敢再受殿下大禮!”

葉沉淵跪立,眉眼皆索然。

謝七細細看着他:“大小姐離族之時,為殿下生受三十記刑棍,殿下可認得這個理?”

葉沉淵聽明話意,回道:“認得。”

謝七招手,族內子弟遲遲未遞交出三道刑杖。謝七索性走過去,搶過第一道沙塵棒,運力朝葉沉淵脊背擊去。

葉沉淵撤了內力,只憑肉身領了十記棍棒,衣衫後頓時滲出血痕。他默默承受着巨痛,承受着周遭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目光,承受着謝七冰冷至極的語聲。

“十記沙塵習地氣,是為提醒不得忘恩。”

葉沉淵跪立如故。謝七取過第二道铩羽棒,沉聲道:“十記铩羽破肩胛,是為償付家族之養育。”說罷,他便狠狠朝着葉沉淵肩膀擊去。

葉沉淵險些沒穩住身子。他抹去嘴邊血,再挺直了背,用鮮血淋漓的身軀無聲應對責罰。

幾名子弟出聲喚道:“七哥,不要再打了……他終究是為了大小姐來的,大小姐如果知道了他挨罰,也會傷心啊……”

謝七持起最後一道還魂棒的手有所遲疑。

葉沉淵咳出一口血,啞聲道:“打完,此後,不得再阻攔我娶她。”

謝七咬緊牙關,重重擊出十棒,直至最後将棍棒打斷。葉沉淵強忍劇痛,不低頭不躬身,生受三十記刑罰。鮮血源源不斷流下他的後背,斑駁了衣褲,泅滿血水的草席也沒有一絲潔淨之處。

謝七擺手喝道:“去吧,所有恩仇就此抵消!”

葉沉淵勉力站起,徑直走向海邊,一路血汗滴落,不曾讓他回頭看上一眼。他的背影穩定如山,十一年來未改變,謝族子弟見了,低聲道:“大小姐認定了他,應該是有道理的。”

自此,謝族上下三緘其口,對謝開言徹底隐瞞了刑罰一事,只當葉沉淵就是李葉,等着他一月後的重返。

☆、婚禮

空太郎自從娶上媳婦後,整日在院子裏昂首闊步神氣非凡。謝開言描繡像、鑽研棋術時,它都要帶着媳婦一起嘎啊嘎啊地叫,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是在深夜鬧出一些動靜。最後,謝開言卷起涼枕涼席逃出門去,随便尋了一處空屋下榻。

葉沉淵披着清涼的露水走回青瓦屋,正看到苦楝木床上謝開言沉睡未醒的模樣。她穿着素白寝衣,披散着鴉墨長發,躬身側卧在涼席外,像是攤開了一副寫意山水畫。畫中人的容顏尚是恬靜,只是氣勢悍然了一些,睡到半夜便踢掉枕頭,裸出一雙天足蹬走薄毯,使得涼席卷堆在床頭,她的人遠遠睡在另一頭。

葉沉淵笑了笑,坐在床側,伸出暖和的右手拉住了謝開言的腳踝,說道:“太郎已與黃狗打完了架,你這主人怎能還不起床?”

睡得沉迷的謝開言微感不适,蹬了下腳踝,含糊道:“贏了麽……讓我再睡一會兒……”

葉沉淵撫平她那翻卷起來的寝衣,順勢将手壓在她腰上,細細摩挲着。掌間的熱度很快傳到她的肌膚上,讓她猛然想到,沒人敢這麽無禮地對她。

她翻身坐起,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驚怒道:“想怎樣?”

露出原本容貌的葉沉淵悠悠笑道:“睡昏了頭麽?”

謝開言舉袖摸了把臉,蜷腿側坐床上怔了半晌,不曾察覺到腳踝還落在了他的手掌之中。他看着她如往常一樣,起床之後必定要呆上半天,好笑的神情怎麽也隐藏不住。

謝開言逐漸回過神來,看向他:“怎麽是你?”

“你以為是誰?”

她拂開他的手,收回腳踝,冷冷道:“你不是走了麽?”

他卻湊近一些,衣襟袖口的清香花氣溢散了過去,快要染上她的鬓發。“你這樣瞧着我,是在怨我抛下你不辭而別麽?”他細細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謝開言的眉尖忍不住抖了抖:“一月不見,付君的臉皮更加深厚了一些,去哪裏修煉的?”

葉沉淵微微一笑,并不答。

她狐疑地下了床,低聲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落得比我們還輕便,謝七的門禁也太松散了……”她用手杵在床沿上,伸足去勾被她甩在一旁的錦帛桑木屐,背對着他念叨:“付君好生沒道理,真不知怎會被藤原家看中,派來做特使……”

坐在床邊的葉沉淵出力拉了拉謝開言的頭發,打斷她的話,引得她怒目相向。

他淡淡道:“說那麽多幹什麽,我只問你,想我了麽?”

她嫌惡看他:“少做春秋大夢吧。”

他指了指床:“一回來就看到你睡在我床鋪上,嘴裏念着‘夫君夫君’的,難道不是想念我至深的緣故嗎?”

她擡袖擦着嘴角,仿似要擦去已經說過了的話。過後,她又猛然想起什麽似的,羞怒道:“我睡覺從來不說胡話,更不可能喚出你的字名,你少來诳我。”

他抓着她的發尾不放,撚在手心裏把玩,清淡道:“姑娘家跑到男人床席上睡覺,又抱着我的枕頭不放,還需要我诳你做什麽?”

“那是空太郎——吵得我——”謝開言急得臉頰耳廓發紅,才說出幾個字,又覺得不妥,連忙住了口。

葉沉淵笑道:“空太郎怎麽了?”

她扯回他手裏的發絲,拉過涼席與涼枕,卷作了一團,羞于說一句話就掠出門去。跑到半路低頭一看,曾屬李葉禦用的竹枕躍入她眼簾,這才明白了什麽,又跑了回來。

葉沉淵笑着看她,她當着他的面抛下竹枕,勾過自己的涼枕,塞進卷席裏,又拖着木屐啪啦啪啦地走遠。

歸屋後,謝開言洗漱完畢,謝七照例派出族內家眷替她梳妝,說道:“李葉這次送來了彩禮,向大小姐提親。”

謝開言安穩坐在木凳上由着嫂子們巧手盤出發髻,回道:“我不嫁人。”

謝七驚奇:“為什麽?”

“十分無趣。”

謝七回頭想到葉沉淵帶來的玉器珍珠、錦帛俪皮、山珍海味、茶果金銀等百雜禮品堆滿浮堡似的樓船上,因數量巨大,致使華朝士兵搬運了整個早上。他若是沒嫁出大小姐,那葉沉淵豈會善罷甘休,說不定又要派出一座浮堡加送禮金,将他們的峽口徹底堵住。如今渡口已經堵死了,已讓他們出行不便,漁民過來換取月初的補給,看見巍峨浮島,還以為見到了蜃景,遲遲不敢靠過來……

他與謝族其他子弟一樣,對錢財沒有任何要求,只是葉沉淵熱心,借着提親的機會硬塞過來富可敵國的彩禮,大概是有意充實謝族的資本,讓他們自行開辟出一個小國規模來……

轉念想到這裏,謝七只覺頭痛,朝女眷們使了個眼色。

女眷拿起珠玉簪花j□j謝開言發髻裏,細細地問:“大小姐為什麽說嫁人無趣啊?”

“嫁過去後,便成了夫家的人,每日供奉公婆,比我們的早禮更麻煩。”

一位嫂子勸道:“付君家高堂已仙逝,不需大小姐供奉。”

謝開言怔忡:“是麽?難怪沒人教養他要講禮一些。”

這話說得謝七面色極受用。他為了遮掩附和的眼神,故意轉身去了內室,親自在衣櫃裏挑選出謝開言穿的衣裙。

嫂子輕笑:“大小姐嫁過去,勸夫君要講些禮,不是更好麽。”

謝開言擺手拒絕:“我瞧付君穿的用的考究,可見他也是有些身家的人。大戶人家與我們謝族不同,可以娶上三妻四妾,我嫁過去必定受不了這一條俗例,不高興時将他的妻妾打死,那是極不好的。”

嫂子忍笑:“原來大小姐存了這麽多心思,今天不細細問,怕是看不出來。”

謝開言微微低頭,面色羞赧。“我只是随口說說……你們別當真……嫁給付君一事真的不妥……你們可不能逼我……”

嫂子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嚷道:“哎呦我的大小姐,你就像我們的祖宗一樣,整天好好地供着你都來不及,哪又敢把你推出去嫁人。”

謝開言聽了眉色舒暢,任由她們替她換上典雅精致的衣裙,去廳堂完成早禮儀式,接受衆子弟的拜見。

吃過早膳,謝開言跟在子弟隊伍後去梯田上采茶。謝七心急火燎跑過來,請她去樹蔭涼棚下站着,并遞上了茶水說:“這些粗活兒,大小姐看着就行,千萬不能親手去做,髒污了裙子。”

謝開言無奈地說:“我在外面多穿一件罩衣,七哥你看成麽?”

謝七只是拱手作揖,連連搖頭,将她抵在涼棚邊。

謝開言照舊看着子弟邊說笑邊采茶,扯過長蔓草葉,編出一個個蜻蜓蚱蜢挂在棚壁上。有一名子弟快步跑過來,伸出虛捂的雙手,獻寶似的說道:“大小姐快看,我有個好東西送你。”

謝開言放下草蜻蜓,盯着他的雙手看。他将手放開,飛出兩只粉翅斑斓的蝴蝶,在夏陽下笑得開心。她見了也極為開心,從袖中抽出漆骨扇,攤開扇面去撲,一路追逐着蝴蝶去了桑樹莊。

嫂子們齊齊聚在莊前的溪水旁洗桑葉,見她跑過來,都笑着說:“大小姐會不會像上次一樣混進莊來,偷拿走春蠶,去海邊當作沙蠶喂餌釣魚呀?”

謝開言見醜事被揭了底,羞得臉頰飛紅,站在溪水對岸朝她們鞠躬賠禮。可她們還是不饒過她,繼續笑嚷着:“喔,不對,大小姐哪是去釣魚,分明是去海邊等着付君回嘛……”

謝開言辯解不過七嘴八舌的笑語,轉身跑開,蝴蝶也丢得沒了影,更不提能将它們壓做标本收錄進《海外異志》裏。她一個人摸進林子采草籽花種,替空太郎置辦午膳。

謝七找到峽口處置彩禮的葉沉淵,緊斂顏面說了一些話,兼帶軟語威脅與謝開言的顧慮心思等。最後他說道:“大小姐嫁不嫁是她心意,我們做不了主,殿下自己去求吧。”

葉沉淵找到林子裏,謝開言正坐在石上吹風。他省去了前因後果直接說:“你已接了我的定情信物,又怎能反悔不嫁我?”

謝開言持着石竹花暗紅扇面遮光,擡頭看他:“付君說話向來沒道理,我什麽時候和你私下約定過情意?”

“玉笛就是。”

謝開言忙掏出一月前李葉留置在桌上的那柄玉笛,遞過去道:“還給你。”

葉沉淵笑道:“已被你袖藏了一月,磨得光滑不少,現在退禮兼退親,實在是不講道理。”

謝開言站起:“我說不過你,總之笛子就在這裏,我絕沒有與你私相授受的心思。”

葉沉淵突然欺近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說道:“你手上拿的正是藤原的扇子,為什麽又私下接受其他男人的贈禮?”

謝開言掙脫不得,急道:“倫子夫人贈與我的辭別禮品,我怎能不接受?”

他直接将她抱滿懷,摟着不放,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既然你拿了我和藤原的各一件物品,就在我們中間選一個夫婿吧。這是東瀛的風俗,你必須遵守。”

謝開言不得不驚異:“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風俗……和道理……”

葉沉淵笑道:“吉蔔族歷來規矩就是如此,還有,我只想娶一個妻子,分不出多餘心思去對付其他的女人。”

“做你妻子豈不是更慘……還需你專心對付……”

他罔顧她的掙紮将她圈在懷裏,偷空去親她的臉頰,低聲道:“嫁給我,一切聽你主張,怎樣?”

“不好。”

“那我們再來一次。依照東瀛受禮風俗,你必須選一個夫婿。我比那藤原強上許多,不選我不足以平民憤。”

“……”

“我家不講供奉、不辦早禮、不興納妾,只以君妻為大,這諸多的好處,你離了我又去哪裏找?”

“不需找,我留在族裏也很好。”

“我還修了一座園子,放進松鼠白鶴、雪兔灰雁極多珍奇動物,你不想去看看麽?”

謝開言遲疑:“這個看一看……倒是好的……”

葉沉淵将她轉了個背身,推着她朝林子外走:“那去跟謝七說一聲,說你要随我走。”

謝開言被他推得走了幾步,疑慮道:“只說做客就可以了吧?不會又中了你的什麽道行吧?”

葉沉淵笑道:“吉蔔族的‘做客’就是定親的言下意,你不怕謝七誤會,就直說吧。”

午膳後,謝開言留在茶亭裏對謝七說了說“李葉”的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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