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孤注

學堂是辦在姚府裏的,秋辰的父母都來講學,姚季便邀約他們來府上小住。

秋辰住在後院的客房裏,姚雪住在前院,兩人的住所中間隔了一座小花園。姚雪囫囵吃了午飯,便穿過回廊,去了後院。

他來到客房的門前,有些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門。

屋裏馬上傳來一聲語調微揚的“請進”。

時值五月,已經是初夏,天氣有些燥熱,姚雪來的時候身上蒙了一層薄汗,進了屋卻感到十分涼爽。屋裏萦繞着淡淡的香氣,那味道姚雪說不上來,仿佛是一股藥草與花的混合香。

秋辰原本坐于桌前,見姚雪進來了,便站起身走上前來。

他将一張紙遞到姚雪手上,笑了笑道:“父親将你的文章扣留下了。”

姚雪将紙接過來,無意間觸碰到秋辰微涼的手指,他飛快地将把手縮回來,道:“為何?”

他有些疑惑地将紙展開來,看見上面用朱筆勾畫得一片通紅。

秋辰沒有回答他,反倒是在桌案前坐了下來。他将垂下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挑起眼睛饒有興致地望向姚雪:“若我心有主,我願為他一人開疆擴土,願敬他若九天神明。若遇困局,此人為重,為此一人,萬事萬物,皆可抛卻。”

“這是你寫的,對不對?”

姚雪聽了讪讪地點了點頭。

這句話确實是他所作文章中的句子。這次的文章是秋先生定的題,題目是論述人生天地之間,何者為重,何者為輕,若遇到兩難境地,該如何取舍。

“父親看了之後,氣得直呼大逆不道,便把你的文章扣留下來了。”秋辰說到這兒,面上的笑意愈深,“我想,他應當是想拿着這篇文章,單獨去找姚大人告狀吧。”

姚雪萬沒想到,他的一篇文章會引發這麽大的風波,他原本也就是為了交差才随手寫的,并未考慮太多。

于是他撇了撇嘴道:“我只是把心中所想寫出來罷了。”他越想越覺得秋先生實在是小題大作,索性擡眼望向秋辰,問道:“那……換作是你,會如何回答?”

秋辰聞言一愣,撫了撫頭發,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我啊……”

“我本為醫者,我為輕,他人為重,遇一人危難,當救則救,遇千人危難,竭盡所能。”他頓了一頓,又道:“我想,人人在我心中皆是平等的,這世上并不會出現像你所說的那般,令我奮不顧身之人。”

姚雪聽了,似乎不甚贊同,又道:“可是人生天地之間,總會有一個人,是絕無僅有的,是在心中獨占一份的。”

秋辰只是笑笑,又道:“那在你心中,可有那個人了麽?”

姚雪想了一下,朝秋辰咧嘴一笑:“還未出現。”

秋辰笑意吟吟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問道:“你今年幾歲了?可滿十五了沒有?”

姚雪見秋辰把他當小孩兒了,有點不滿道:“我今年已經十五了!”

秋辰點點頭,看着他笑意愈深:“有些事,你可能要再長大點兒才能明白。”

姚雪撇了撇嘴道:“你也只不過十七啊。”

秋辰馬上道:“既然我比你大,你是不是該喚我一聲哥哥?”

姚雪聞言微微愣住了。

說話間,秋辰已經泡好了茶。他覺得姚雪這副認真的模樣很是惹人喜愛,也不想為難他,便将茶杯遞過來,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向你賠罪。”

姚雪看着秋辰笑眼彎彎的樣子,心中微動,便輕輕喚了一句:“子吟哥哥。”

秋辰一僵,望着姚雪道:“你方才喚我什麽?”

姚雪沒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目光偏開了。

秋辰笑道:“我沒聽清,你再喚一次。”

姚雪氣惱道:“你分明就是聽見了!”

後來,姚雪把那篇文章拿了回去,免了被父親責罵一頓的麻煩。

他當晚又把那張紙拿出來,對着那些紅色的筆跡看了好幾遍。秋辰的字寫得很娟秀,将需要批注的地方很仔細地圈了出來,又将秋先生作的評語工工整整地寫在了一旁。

姚雪又看了一會兒,才發現,今天午後兩人讨論的那句話,秋辰唯獨沒有圈出來,也沒有在旁邊作任何批注。

他有點不解,明明是最令秋先生氣惱的一句話,為何秋辰卻什麽都沒寫。

少年人心裏不裝事,姚雪想了一會兒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這件事也就被抛在了腦後。

第二日,他十分主動積極地起了個大早,興高采烈地就要往課室跑。來叫他的書童原本還以為要像往常那樣費一番功夫,看到他這副模樣,着實感到摸不着頭腦。

姚雪到了課室,左等右等,人都來齊了,卻不見秋辰的人影。他有些沉不住氣了,索性直接舉起手向先生道:“先生!子吟哥……”他問到一半及時剎住了車,改口道:“秋辰今日怎麽沒來?”

姚雪平日裏上課都半死不活的,今日精神百倍的模樣令秋楓十分詫異。但他雖然嚴厲,卻不是什麽刻薄之人,便回答道:“他在隔壁的醫修課室。”

姚雪有些悻悻地坐下來。坐在一旁的盛靈着實為他捏了一把汗:“你的腦子當真是鳥窩做的麽?秋辰可是醫修,肯定在隔壁的課室啊,你拿這種事去煩先生,也不怕他罰你!”

姚雪沒理他,又恢複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将下巴擱在桌上一動不動了。

盛靈将書豎起來,擋着臉道:“秋辰又不是姑娘,你那麽關注他做什麽。要是有好看的姑娘在隔壁,還上什麽課,我肯定馬上翹課去看她……”

姚雪聞言突然從桌面上彈起來,拍了盛靈一下,道:“好主意!”

“你幫我打着點掩護,我去去就來!”

盛靈一臉迷茫地看着姚雪像是一陣風一般出了課室。

兩人本來就坐在課室後排,并不容易被發現,此刻先生命他們作文章,倒也不在課室。

盛靈看着一屋子的人,居然沒一個發現姚雪已經溜走的,心道,習武之人果真不一樣。

姚雪用了最快的速度,無聲無息地跑到了隔壁課室,從後門偷偷溜了進去。

他向靠近門的醫修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見其餘無人發現他,暗暗松了一口氣。

醫修的課室裏坐了不少人,坐在最前面講桌旁的是一位穿着白衣的女子。她生得很美,和秋辰簡直就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想來就是秋辰的母親白椋。白椋正在和他們講藥理,她氣質溫婉,語氣娓娓道來,讓人聽了感到十分舒服。

姚雪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着尋找秋辰,在稍微前排一些的位置發現了他。

秋辰今日依舊是一襲白衣,一頭如墨的長發披在肩頭,發尾用素色的緞帶束了起來。他坐的位置靠窗,陽光照進窗來,将他的頭發照得極其有光澤,纖長的睫羽處投下一片陰影。

姚雪心滿意足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正想悄悄回自己的課室,沒承想秋辰突然轉過頭來,朝他眨眨眼,微微笑了一下。

姚雪萬沒想到秋辰會發現自己,他愣愣地坐在原處,一下子就忘了要回課室這件事了。

後來,秋先生有些氣急敗壞地來到醫修課室,姚雪十分狼狽地被抓了回去,還被姚季打了手板。

姚雪自己倒是不甚在意,他慢悠悠地在院子裏走着,沒想到在廊下又遇見了秋辰。

姚雪下意識把手藏在身後,秋辰卻望着他道:“手疼嗎?”

姚雪一愣,搖了搖頭。

秋辰抿嘴一笑:“給我看看。”

還沒等姚雪反應過來,秋辰已經拉起了他的手。

“沒什麽大礙,就是有點腫。吹一吹就好了。”他說着,将唇靠近姚雪的手旁,輕輕吹了兩口氣。

“好點了麽?”秋辰微微擡眼,望着姚雪輕聲道。

姚雪盯着秋辰那雙美目,臉一下子又紅了:“好點了。”

秋辰板着臉嚴肅道:“瞎說。分明就沒什麽用。”

姚雪沒想到秋辰會這麽說,愣了一下,猛地抽回了手。

秋辰又故作緊張道:“哎,你小心點兒,別碰疼了。”

姚雪被秋辰弄得十分不好意思,結果一擡眼看見對方憋笑憋得辛苦,當時便有些氣惱了,忍不住道:“你幾歲了啊。”

秋辰一本正經道:“我今年十七歲,可是比有些被打了手板的人,正正好好大了兩歲。所以,”他笑盈盈地望向姚雪:“還不快叫哥哥。”

姚雪氣道:“不叫。”

秋辰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好了,不逗你了。我帶你去找母親,她會給你上藥。”

于是兩人并排走在廊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姚雪雖然比秋辰小了兩歲,可是個頭上卻已經和秋辰差不多了,甚至大有超過對方的趨勢。

過了一會兒,秋辰有些好奇地問:“你今日來醫修的課室,是要來做什麽的?”

姚雪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去看他的,便道:“自然是去看姑娘的。”他心裏還有些得意,覺得自己終于扳回一局,可是秋辰聞言卻微微愣了一下,只是淡淡笑了笑,少見地沒有再說話。

兩人走在廊下,姚雪見秋辰半晌沒說話,以為是方才沒喚他哥哥,對方心下失落,便再三下定決心,結果剛想開口,卻聽秋辰道:“就是此處。”

原來兩人已經來到了後院中白椋的屋子。

姚雪張了張嘴,最後只是有些讪讪地走進門去。

白椋正在調藥,整個房間裏彌漫着一股清苦的味道。她的身旁坐着一個小姑娘,看上去比姚雪要小一些,約莫十四五歲。她長得伶俐可愛,一見秋辰進來了,便滿心歡喜地跑上前來:“子吟哥哥!”

姚雪聽到這個稱呼一愣。過了半晌,他心道,原來這個稱呼早就有別人喚了。

白椋對着那個姑娘道:“宛謙,別失了規矩。快見過太守大人家的公子。”

小姑娘很得體地向姚雪行了禮。

姚雪也對着白椋行了禮,道:“師母。”

白椋笑意盈盈地對姚雪點點頭。

秋辰轉過頭來,道:“這是我母親貼身侍女的小女兒,名叫方宛謙。她跟着母親學醫,等到明年滿了十五,便可和你一起聽父親的策論課了。”

“來,叫長舒哥哥。”秋辰摸了摸方宛謙的頭,道。

方宛謙甜甜地叫了姚雪一聲。

白椋給姚雪的手簡單地上了藥,看着姚雪的手腫得不成樣子,有些忿忿道:“我去和你們秋先生說,你想來我的課便來。他都得聽我的。”

白椋為人溫柔和善,和她相處讓人感到十分舒服。姚雪恢複了平日裏的神氣勁兒,朝白椋笑了笑道:“那我便每日都來看師母。”

秋辰在一旁說風涼話:“到時候,怕是你的手得腫到天上去。”

白椋聞言笑了一下,轉頭望向秋辰道:“子吟,你平日裏沒少欺負人家吧?”

秋辰一愣,有些無奈道:“我哪有?”

姚雪卻突然委屈道:“有的。”

幾個人都一同笑起來。

……

姚雪忽然感到身上發冷,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一時間不知道這才意識到,自己近來中了蠱體力不濟,回憶了一會兒,居然睡着了。

他下意識轉頭望向門口,發現那幾個帶刀的侍從竟然還守在門口,對他怒目而視。

姚雪不禁有點佩服他們了,心道,這涼國的侍衛還真是訓練有素。他有些悻悻地回過身來,卻又被猛得吓了一跳。

只見思樂正站在床邊,表情微妙地望着他。

姚雪忙站起身道:“你在這兒做什麽?”

思樂看見姚雪一副十分戒備的樣子,便指了指桌上的食盒道:“沒做什麽,來給你送飯。”

姚雪沒有答話,在心中暗暗詫異。此人身手了得,能無聲無息地進入屋內不說,站在一旁也能做到隐沒氣息,令人完全無法察覺。

“子吟哥哥是誰?”思樂突然開口道。

姚雪一聽,暗暗吃了一驚,道:“什麽?”

思樂一臉嫌惡:“剛才進門的時候,聽你喊了兩聲。”他上下打量着姚雪,語氣裏滿是不屑:“真沒想到,你還有那種癖好。”

姚雪對思樂簡直感到有些無奈了:“哪種癖好?你在瞎說些什麽?”他察覺到,涼國的人似乎并不知道秋辰的本名,在心裏暗暗松了一口氣。

思樂瞪了他一眼,道:“你們這些貴族高官玩的東西,我瞧不上,也不屑說。”他說罷,轉身欲往門外走。

好不容易有人來這破屋子一回,姚雪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逃走的機會就這麽飛了。他心道,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必須得親自到秋辰那兒探探虛實,早日把這蠱給解了。

于是他飛快地別過身去,暗暗将手指咬破,把血塗在了嘴角上。做完這些後他急忙彎下腰來,用手掩住嘴,伏在榻上大聲咳嗽,假裝成吐血的樣子。

思樂聞聲回過頭,看見姚雪這副模樣,也慌了神,急忙沖上前來,道:“你怎麽了?”

姚雪不答,偷偷将流着血的手藏在了身後,只是裝作很痛苦地咳血,一副難受地說不出話來的模樣。

思樂也不敢怠慢,唯恐他有閃失,便當機立斷,一把将姚雪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将他扶了起來,道:“我帶你去見主人。”

姚雪故意将身體的重心下沉,然後假裝虛弱地點點頭。

思樂站起身來,馬上又目光一凜,瞪向姚雪:“敢使詐,等會兒有你好受的。”

姚雪心道,等會兒怕是你會不太好受。

他裝作體力不支,顫顫巍巍地被思樂扶着,走到了廊下。

正是夜晚,四下無人,靜悄悄一片。

眼見離秋辰的房間越來越近,姚雪抓住時機,突然發力,擡手迅捷地給了思樂頸側一擊。

他狠狠咬緊了牙,忍受住腹部丹田處由于蠱毒驟然而起的劇痛。姚雪找的穴位很準,思樂雖然會些功夫,卻立馬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方才那麽多侍衛他打不過,眼下一個思樂,他還是能應付的。姚雪心道,只是運功一次,應當不會暴斃身亡,若真如此,他也認了。

他望着躺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感到有點抱歉。思樂雖然嘴上對他惡言惡語,可是方才自己睡着了,卻沒有把他喊醒,足以見得不是什麽心腸歹毒的人。他看上去至多只有十六七歲,卻不知為何會在這國師府上當仆從。

姚雪微微停頓了一下,很快收起了憐憫之心,将思樂拖到了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放着,然後閃身進了屋子。

秋辰的房間很是奇怪,門口連個侍從也沒有,倒是省去了姚雪不少的麻煩。

他蹑手蹑腳繞過屋子最外側的屏風,來到裏側。

屋內的陳設十分華麗,各色珍寶玩物應有盡有,卻唯獨沒有見到半樣與蠱蟲有關的東西。那些價值不菲的珍寶被扔得到處都是,和一些話本書卷混在一起,顯得雜亂不堪。

姚雪随手撿起一卷看了一眼,便馬上扔回了原處。這卷書看封面還算正常,裏面的描述卻香.豔至極,似乎還是有關龍.陽方面的。

姚雪心裏感到很亂。秋辰當真是性情大變,換作從前,對方絕不會這般沒有條理,也絕不會去看這些市井話本。他原本還想找一點關于解除蠱術的線索,這樣一來根本就無所下手,甚至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姚雪一邊留意着地上的東西,一邊小心翼翼地往更裏面走。無人說話,屋裏靜悄悄的,卻不知為何,傳來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

姚雪心下詫異,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一面小屏風的前方。他微微探頭,向屏風後望去,緊接着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萬沒想到,屏風後,秋辰正在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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