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何辜

七年前那一天所發生的事,秋辰無論如何都無法忘卻。

那時他十九歲,與姚雪已經相識兩年。時值三月,正是星彩鎮桃花盛放的時節,姚雪一早便與他說好,第二日去郊外的天泉山賞花。

秋辰面上雖然未表現出,心裏卻很是期待。平日裏都是他邀約姚雪多一些,姚雪主動來約他,還是第一回 。

結果去賞花的前一天晚上,秋辰的母親白椋便十分焦急地讓秋辰收拾行囊,和秋楓一起,帶着秋辰連夜逃走了。

秋辰很是不解,在路上再三逼問母親,白椋才終于吐了口。秋辰其實是白椋與當今聖上之子,皇帝這麽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他們母子二人。

眼下皇帝正巧在南邊一帶尋訪,很快便會到達星彩鎮,到那時恐怕什麽都晚了。

秋辰這才了解到他非同一般的身世,以及白椋充滿不幸的一生。

白椋本是京城中一位再普通不過的醫女,平日裏治病救人,過着清貧的日子。

十九年前,寧遠帝剛剛登基,去民間微服私訪,白椋便與他偶遇了。那時候白椋并不知道寧遠帝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見他對自己溫柔之至,只道他是尋常的富家公子哥,又與他情投意合,便有了秋辰。

白椋滿心歡喜地将此事告知寧遠帝,對方也很高興,把她接到了一處院落中,向她承諾,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便娶她過門。

白椋對寧遠帝深信不疑,但是等秋辰真正出生後,寧遠帝卻突然換了一張嘴臉,要殺母留子。

白椋這才知曉,寧遠帝是當今聖上,卻多年來未得一子,秋辰是他的第一子。白椋的身份低微,作為皇子的生母有失皇家顏面,所以寧遠帝便決定将秋辰帶回宮中,将白椋除去。

後來,白椋不甘坐以待斃,便尋了機會抱走秋辰,逃出了那座院子。她四處東躲西藏,正巧遇見了在煙陽講學的秋楓。秋楓可憐他們母子二人,便帶着白椋回了自己的故鄉星彩鎮。後來,他與白椋結為夫婦,将秋辰認作自己的親生兒子。

寧遠帝将此事看作是皇家的醜事,并未聲張,只是派人暗中抓捕。星彩鎮地處偏遠,消息也并不靈通,後來多年未尋到白椋,此事只能作罷。因此秋辰得以作為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平平安安長到十九歲。

當時,秋辰在得知了一切真相後,內心震撼得無以複加。內心雖然震顫,但他卻仍舊只願意認秋楓作自己唯一的父親。

他在心裏想,只要他們一家三人在一起,無論去哪裏,他都是樂意的。

可是,秋辰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剛剛逃離星彩鎮,來到天泉山的另一側,便碰上了寧遠帝。

寧遠帝似乎知道秋辰一家會向北逃,因此一早就在此等候了。

他一開始對三人以禮相待,給他們在天泉山以北的遼城安排了十分奢華的住所。他許諾,只要白椋與秋楓答應對秋辰放手,便給他們一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若他們不願意,他也不會強求,仍然讓三人回到星彩鎮過往常的日子。

寧遠帝承諾給他們二人三天時間考慮。可是當晚,卻派了暗衛将秋楓刺殺了。

那一晚,秋辰覺得心中很是不安,便暗暗去秋楓的房裏,想和他聊一聊,結果正巧撞見了這一幕。那幾個暗衛并沒有看見門外的他,将秋楓的屍體偷偷運出了房間。他們還将秋楓的行囊一并帶上,将房間裏弄得雜亂不堪,僞裝成秋楓已經倉皇出逃的樣子。

秋辰當時拼命捂着嘴,才沒有發出驚叫聲。淚水和冷汗将他的臉上完全浸濕了,他走一步跌三步,好不容易氣喘籲籲地跑到了白椋的房間。

門外并沒有侍衛,周圍靜悄悄的,看起來很是奇怪。秋辰此刻滿臉都是淚,也顧不了那麽多了,直接沖進了屋裏。

然後他就看見母親倒在桌前,而桌上倒着一杯已經冷了的酒。

秋辰顫抖着手去拿那只杯子,手還沒有碰到杯子,便已經跪在了地上。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多時,寧遠帝便推門進來,站在了他的身後。

“既然你發現了,朕也就不瞞着你了。這些人,不過是你人生中的絆腳石。朕現在幫你把他們都清除了。”

秋辰一邊流淚,一邊咬着牙瞪向寧遠帝。他全身都在顫抖,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

“你不用那麽看着朕。朕知道你一時之間很難接受,但這便是你作為皇子應當承受的。”寧遠帝的眼裏沒有任何感情:“皇家不應當與這些人有所瓜葛。你的母親從一開始便錯了,所以她現在為此付出了代價。”

然而秋辰當時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也什麽都看不見了。他怒吼着,不管不顧地朝寧遠帝沖了過去。

可寧遠帝只是輕輕拍了拍手,緊接着幾個侍衛便沖上前來,将秋辰拖了下去。

“你好好想想吧。等你想通了,朕便帶你回都城。”

後來,秋辰趁着夜晚,從袖口拿出治病救人用的銀針,将那幾個守衛的割喉,然後連夜逃走了。

寧遠帝派的追兵追得很緊,秋辰一刻都不敢停,一路向北逃,直到終于甩掉了那些人,他又迅速折回了星彩鎮。

當時,姚府幾乎是秋辰的全部希望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見到姚雪,想要再看一看那些曾經和他一起,相伴着度過了好幾年時光的夥伴。

可是當他到了星彩鎮,卻發現滿城都在熱議,太守一家人被聖上提拔,舉家升遷至王城煙陽。

秋辰心中不相信,仍舊跑到了姚府。可是他看到的卻是姚府全府上下都在喜氣洋洋地準備喬遷,和他現如今這副凄涼的模樣形成了十分可悲的對比。

姚家的人歡天喜地地去王都享受榮華富貴去了。可是他家卻一個人都沒留下,甚至無人再記得他。

秋辰一瞬間便什麽都明白了。

他在門口定定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狠狠地将臉上的眼淚抹去,轉身離開了。

秋辰又重新一路北上,一直逃到北地,最後遇見了現在的涼王,涼墨。

深埋在心底的記憶在秋辰的腦中飛快地劃過,過了許久,他才回過神來,擡眼恨恨地望着姚雪,只是道:“若不是你們向那狗皇帝通風報信,他如何得知我與父母的去向?又如何能抓住我們?”

方才的質問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姚雪一時間只是看着秋辰,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過了半晌,他才啞着嗓子開口,聲音裏帶着明顯的顫抖:“……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那位高高在上,雖然嚴厲,卻十分關心他,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寧遠帝,為什麽要如此心狠手辣,做出如此不堪的事?

他的父母,也絕不可能參與此事。他的父親姚季行事最是謹慎,若一早便知道白椋的身世有異,怎會輕易讓她與秋楓來府上教書?

姚雪望着秋辰定定道:“我全家遷入煙陽,是因為我父親多年恪盡職守,得到聖上賞識,因而被提拔至朝中做官。和你所說絕無半分關系。”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家絕沒有參與此事,也不可能參與。”他頓了一頓,又道:“關于你的身世,我也是後來才知曉的。”

秋辰冷笑一聲,道:“我不用你向我保證什麽。”他盯着姚雪的眼睛,“你不過是惦記着你那骠騎大将軍的官職罷了。你放心,我在未來一定會踏平雍國,讓你那位好皇帝親口告訴你,他都做了些什麽。”

“還有你父親,我也要親自好好地問一問,他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靠着無恥上位的。”秋辰說着,眼裏閃着狂亂的光。

“你們一個也別想逃。将來定有一日,你會在我腳下搖尾乞憐。”說到這兒,他冷笑一聲:“不如說,現在,你的生死就已經掌握在我的手中了。”

姚雪聽秋辰這樣辱他,辱他的父親,也從桌前站了起來,望着秋辰急道:“你不要再在這兒胡言亂語了!一切都是你的猜測!你又如何能證明,就一定是我家所為?”

話說到這兒,他的內心也不禁感到戚戚然:“事情的真相尚且不明朗,你又何苦要如此,将自己變成這副模樣?又何苦挑起戰事,讓兩國兵戈不息?兩國的百姓何辜?”

他越說情緒越激動,不禁握緊拳頭:“秋先生和師母都是對我有恩之人,我為何要害他們?”

“我又為何要……要害你?”姚雪說到這頓了一下,說不下去了。年少時被他藏在心底的情緒一時間翻湧而來,讓他感到一陣難言的痛。

秋辰只是望着他氣極反笑:“百姓何辜?他人死活,與我何幹?說到底,我又何辜?我的父母何辜?”

“當時你約我去天泉山賞花,可是後來我與父母向北逃,一翻過山便遇到了那狗皇帝。”秋辰狠狠道:“你敢說你不是為了讓那狗皇帝把我捉住,才約我去賞花的?”

姚雪急道:“自然不是!你怎會如此想我?”

姚雪還欲反駁,秋辰打斷了他:“閉嘴。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是我不該動了恻隐之心,讓你來房裏吃飯。你給我滾出去。”

他說到一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勾起嘴角笑了笑,對姚雪道:“你可知,你心愛的皇帝陛下,可是直接舍了你,割了邊境武陵以南的五城給涼國呢。”

姚雪聞言,難以置信地望着秋辰。

寧遠帝為何妥協得如此之快?雍國并不只有他帶來的那兩萬兵馬,完全可以再發起一次戰争,擊退涼軍奪回白城,而不是割城獻地,退守關內。

秋辰沒再理會對方,只是拍了拍手,門外的守衛進來,将姚雪帶了出去。

姚雪的身後傳來秋辰冰冷而不帶感情的聲音:“三日後,你與我一同去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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