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武陵

姚雪被幾個侍衛拖出了秋辰的卧房,扔進了事先給他安排好的房間。

這個房間與秋辰卧房的距離并不算太遠,至少沒有超出三百步。因此,姚雪雖然覺得渾身上下依然隐隐作痛,至少不會痛到完全失去意識。

他枯坐在房中,把秋辰方才說的話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驚駭之餘,還感到十分蹊跷。

七年前的那一天,他在天泉山等了秋辰整整一天。

他和秋辰約了早上見面,可是一直到了晌午秋辰都沒有來。姚雪想回去找他,卻又不敢回去,他怕秋辰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他一回去,兩人會彼此錯過。

後來,夜幕降臨,他十分沮喪地回到鎮上,有些不甘心地去了一趟秋辰的家中,卻發現他家中早已人去樓空,連仆從侍女都走得一幹二淨,什麽也沒留下。

姚雪在城中四處打探秋辰的消息,卻無一人知曉,秋辰全家究竟是為何突然消失。

幾天下來無果,姚雪便去求父親姚季幫忙。秋楓畢竟是鎮上頗有名望的學者,姚季也很重視,便決定派人去尋找。

可是當天傍晚姚季從衙門當差回來,一進家門便臉色鐵青地告訴姚雪,秋辰的事,以後休要再提。

姚雪再三追問,姚季都不肯吐口。他疾言厲色的樣子堪稱可怕,姚雪很少見父親這般樣子,雖然着急,一時間也毫無辦法。

又過了幾天,寧遠帝的一紙诏書送到了星彩鎮,以姚季多年來恪盡職守為由,提拔他攜妻兒至王都為官,授予他朝中大夫這樣的閑職。

接到诏書之後,姚季主動将姚雪叫到了房中,告訴他,秋辰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金尊玉貴的皇子,已經被皇上認回本宗,帶回了王都,而白椋與秋楓二人遠走他鄉,游山玩水去了。

他當時千叮咛萬囑咐,等到了王都,見到了秋辰,切不可失禮,也萬不可再将他當做幼時玩伴看待,要以君臣之禮敬他。

姚雪當時得知秋辰的真實身份,吃驚地許久都說不出話來,可是聽說能去王都,他又覺得心中有什麽原本已經熄滅的東西被慢慢點燃了。

姚季對此事不肯再透露半個字,姚雪那時候還年少,滿心裏都被即将能再次見到秋辰的喜悅填滿了,并沒有再去多想。

可是後來,他卻沒能在煙陽見到秋辰。

姚雪靠在桌前無邊無際地想着,越來越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他的父親向來謹小慎微,平時只求不犯錯,從來不敢冒一點兒風險,又怎麽會為了自己的仕途铤而走險,葬送秋辰一家?

秋辰後來又去了哪裏,是如何逃到涼國的,又是如何當上國師的?

姚雪滿腦子都是疑問,回憶起當年的場景,模糊的印象中總覺得哪裏蹊跷,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何處有異。他很想回到煙陽,去問一問父親,當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是事隔多年,他現在又被人所俘,也無從查證。

姚雪心中煩悶,下意識向懷中一摸,想要拿出那本醫書,結果卻摸了個空。

他這才想起,經歷過這許多事,那本醫書早就不知道落到哪兒去了。

罷了,舊成那副樣子,也該扔了。姚雪望着空空蕩蕩的桌面,默默地想。

“我本為醫者,他人為重,我為輕……”

窗外不知從何時起又下起了雪,他望着窗外,喃喃自語道。

幾日後。

涼國前去武陵交接的隊伍終于浩浩蕩蕩地朝着兩國邊界出發了。

秋辰似乎身體欠佳,一直躲在車中沒有露面,姚雪被幾名侍衛壓着,走在車的一側。

和姚雪在朝堂上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顧大将軍,此刻正威風凜凜地騎着馬走在最前端,時不時用十分戲谑的眼神回過頭來看一看姚雪。

姚雪也本是将軍,向來也是騎着馬走在最前端,眼下卻作為敵國的戰俘,被人壓送着向前,他郁悶中帶着惱怒,狠狠地向顧星瞪了回去。

朔安城距離武陵路途并不算太遠,一行人走走停停,到達目的地用了十日,而姚雪也有整整十日沒有見到秋辰了。

他們途中每次紮營歇息,姚雪都被關在一座為他單獨準備的軍帳中。軍帳并沒有紮在秋辰的營帳旁邊,但距離卻也沒超過一裏。

姚雪在心中暗暗諷刺地想,不管秋辰又在打什麽算盤,這次還真是大發慈悲了。而且令他詫異的是,除了顧星偶爾對他冷嘲熱諷幾句,其餘的人無論軍銜高低,都不敢對他議論一言半句,甚至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但是這十日,姚雪始終沒有見到秋辰。上次兩人争吵過之後,秋辰似乎對他嫌惡至極,再也不想見到他。姚雪心道,這次到了武陵,還不知會有什麽等着他。

……但是無論如何,他這次必須在武陵留下來,再想辦法回到煙陽。

姚雪擡眼望着武陵的城門,暗暗握緊了拳。

武陵是雍國邊境除了白城以外的第二大城,此刻城門對着涼軍四敞大開,正如寧遠帝在書信中所說的那般,顯得十分友善。

一個中年男子滿臉堆笑地帶着城中的官員站在城門處迎接,看見顧星,趕忙殷勤地跪拜道:“小人武陵太守陳伍洋,給國師大人和将軍大人請安了。”

顧星仍然騎在馬上,沒有絲毫下馬的意思。他居高臨下地望着陳伍洋,過了半晌,反倒是回過頭來,隔着人群望向姚雪:“人家太守都親自出來迎接了,怎的國師還未出來啊?那邊的,你去車裏,将國師請出來。”

顧星此話并非想讓秋辰出來,而是有意将衆人的目光都引到姚雪的身上。

姚雪此刻正站在秋辰的車駕旁邊,他原本那身威風凜凜的将軍着裝早就不見了,現在只穿着一身尋常的下士服裝。他站在原地不動,只是挑起眼睛,十分不屑地望進顧星眼裏。

顧星見狀有些暗自惱火,便對着站在姚雪身旁的幾名士卒道:“你們!把他給我帶過來!”

于是,姚雪被那幾名士卒按着肩膀,帶到了顧星和陳伍洋一衆人的面前。

顧星依然坐在馬上,俯視着衆人。他笑道:“你們可好好看一看,此人是誰?”

陳伍洋還在愣神中,他的部下卻搶先驚叫出聲:“将……将軍?”他話一出口,其餘的人都驚駭地望着他。

姚雪對這個人并沒有印象,只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原本不想在這些事上運氣發功,白白增加暴斃的風險,可是若顧星再這般辱他,就算再痛,他也一定會拼勁全力殺了他。

可是顧星卻依舊不依不饒,對着姚雪道:“跪下。”

姚雪心道,這是你自找的。

他低着頭沒看顧星,用餘光暗暗掃過按着他的侍衛,看見對方的腰側別着的劍。他正想暗暗發力,奪了劍直取顧星的咽喉,沒承想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都給我閉嘴。”

姚雪轉過頭看去,原來是秋辰從車上走了下來。

秋辰今日依然穿着一身玄色的袍子,頭發披散在肩頭。但是他的面色十分蒼白,毫無血色,看起來有些虛弱。

陳伍洋一衆人有些愣愣地望着秋辰。

秋辰的語氣雖然十分散漫,可是周身散發着一股可怕的戾氣。他沒睬顧星,淡淡地望了幾個押着姚雪的侍衛道:“放開他。”

那幾個侍衛感受到秋辰的威壓,忙不疊地放了姚雪,顫抖地退到了一旁。

他瞥了姚雪一眼,轉過頭對着一衆人道:“我的人,你們也敢碰。”

他這句話沒有明确的指向,語氣聽上去甚至有些和緩,但是卻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

姚雪聞言一僵,有些難以置信地轉頭望向秋辰。但是他轉念一想,秋辰此刻宣示主權一般的話語,只不過是換了另一種方式在侮辱他罷了。

于是他別過頭,不再看向對方。

顧星被當衆拂了顏面,冷哼一聲,用力一緊缰繩,直接進了城門。他的那支隊伍也緊跟着他,走進了城中。

秋辰望着跪在地上仍舊不敢起身的陳伍洋,冷冷道:“滾。”

陳伍洋等人忙不疊地爬起來,随顧星去了。

秋辰轉過頭,微不可察覺地嘆息了一聲,朝姚雪淡淡道:“過來。”

秋辰只用了兩個人能聽得見的聲音,但是姚雪仍然感到有些恍惚。秋辰方才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年少時才會有的語氣。

他曾經需無數次笑眼彎彎地注視着姚雪,聲音輕柔道:“過來。”

姚雪內心感到動搖不已,等回過神來,他已經跟着秋辰進了車裏。

秋辰沒有看他,只是将車側的簾子別在一旁,撐着頭注視着窗外。

姚雪沉默半晌,望着秋辰試探道:“你方才為何要……”秋辰方才為何要給他解圍?

秋辰打斷了他,又恢複了方才冷淡的語氣:“不過是看不慣那些人罷了。”他沒有轉頭,只是注視着窗外。

姚雪見狀,也沒再多言。

他望着秋辰纖長的睫羽,還有和年少時幾乎一般無二的面容,突然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心中的憎惡少了一些。與此同時,他又想到了那一日秋辰激動的模樣,他背後的血海深仇,心中竟生出些許關切和不忍。

姚雪被自己的突然間冒出的想法一驚,不禁暗暗握緊了拳頭。不多時,車停了下來。

他跟着秋辰下了車,來到了武陵主城的廳堂中。堂上已經陳列好了桌案,似乎是要舉辦宴席。姚雪一邊四處張望暗暗觀察,與此同時,他聽到秋辰小聲和侍從說,今日在房中準備兩個人的寝.具。

聽到這兒,一股無名火不知怎的就蹿上姚雪的心頭。

怎麽來了武陵,此人也這般恬不知恥!上次思樂和他說秋辰潔身自好的那一番話,果然一個字都不能信!他不知道秋辰晚上要喚去房中的人究竟是男是女,但是心中就是感到莫名窩火。

思索之間,一席人已經落座了。

姚雪站在秋辰身旁,只聽顧星道:“我們談事情,國師讓一個戰俘在一邊旁聽,怕是不太妥當。”

“橫豎現在他也是我房中的人了,聽一聽又何妨。”

秋辰冷冷道,自顧自地端起酒杯來,抿了一小口。

此話一出口,陳伍洋等人都朝姚雪遞來暧昧的目光。顧星最煩秋辰用他那些桃色之事當擋箭牌,被嗆了一句,只是冷哼一聲,朝着陳伍洋道:“瞧瞧,這就是你們國家的好将軍,只配給別人放在房中取樂。”

姚雪聞言,終究是忍無可忍。此人是率軍攻打雍國的主将,還三番兩次地侮辱他,實在該殺。

他并不想和顧星多廢話,只是觀察四周,發現此刻廳上的仆從侍衛已經全數退去,都站在門外待命,而顧星坐在他正對面的桌後,離他的距離并不算遠。姚雪飛快地用餘光掃視了一周,對動作進行了簡單的預判,緊接着便拿起秋辰桌上的銀筷,直取顧星的咽喉。

姚雪在這支筷子上注入了十成十的內力,若能命中,顧星必死無疑。

他的速度極其之快,顧星躲閃不及,可就在筷子尖要刺穿顧星咽喉的時候,卻被人堪堪止住了。

姚雪驚訝地發現,是陳伍洋抓住了他的手臂。

陳伍洋坐得離二人并不算近,卻能夠在極短的時間之內跑到兩人面前,并且有能夠拉住姚雪的力量,單憑這一個動作,姚雪就能斷定他內力深厚。他有些驚愕地看向陳伍洋,卻發覺對方微不可查地朝他使了個眼色。

兩人離得極近,陳伍洋飛快地放開了他的手,同時姚雪感受到,對方把什麽東西放在了他的袖子裏。

從感覺上來判斷,應當是一張小字條。

陳伍洋又換上了那副狗腿的模樣,滿臉堆笑道:“二位有話好說,莫要傷了和氣!”

一切發生得太快,顧星這才堪堪反應過來,有些氣急敗壞地就要朝姚雪拔劍,又被陳伍洋攔了下來。

姚雪方才運功過猛,此刻蠱毒的疼痛驟然而起,他向後退了幾步,有些體力不支。

秋辰一直沒有插手,此刻終于不緊不慢地開口:“顧将軍莫要當真,是我對屋裏人管教不嚴。”他不待顧星開口,便轉頭對着侍從指了指姚雪,道:“先把他帶下去看管起來吧。”

他頓了一頓,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将他看牢了,晚些時候,把人送到我房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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