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死鬥
姚雪被幾個侍從押着,關進了一座單獨的軍帳中。
季汐似乎是擔心他會逃跑,特地調遣了一隊精銳過來,專門把守這座軍帳。
姚雪的雙手雙腳都被捆了起來,一時間動彈不得。他聽着帳外軍營中的人聲鼎沸,有些自嘲地想,不過短短月餘,他怎麽會淪落至此?他失去了部下,與親友反目,還身中奇蠱,現在倒好,連母國也不要他了。
秋辰恨他怨他,說他害死了秋先生和師母,季汐也怨他,說他害死了白羽。有那麽多人怨他,有那麽多莫須有的罪名加在他的頭上。
他原本可以一輩子待在家鄉,是寧遠帝要提拔他,重用他,讓他年紀輕輕便當上骠騎大将軍,身負重擔,飽受各種非議猜疑;他為雍國東征西戰,受過傷,流過血,他從來沒覺得什麽,可是到最後,他的項上人頭,竟然成了別人封萬戶侯的籌碼。
姚雪又想起季汐方才看他的眼神。
那種眼神,滿是仇恨,和秋辰倒有幾分相似。
他望着帳中搖晃欲滅的燭火,恍然間想起,季汐和白羽,關系一直都是很好的。
季汐不随姚雪出征的時候,多半是白羽随行。
他每到一個地方,不管當地風土人情如何,總要帶點小玩意兒回去送給季汐。
有一回,他們路過一座城池,城中沒什麽特別,只是盛産姑娘家的胭脂水粉。姚雪對這類東西沒什麽興趣,倒是白羽,興致勃勃地去鋪子裏買了一盒。
姚雪有點兒意外地問他:“有中意的姑娘了?”
白羽沒有回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盒口脂收進了衣袖,道:“有個想送的人。”
後來,姚雪便在季汐那裏也看到了一盒口脂。他當時很不能明白,為何他的兩個副将都對口脂這麽情有獨鐘,便有些困惑地對季汐道:“最近煙陽城裏是在流行什麽新的風尚?”
季汐有點兒詫異道:“将軍在說什麽?”
姚雪指指那盒口脂:“怎麽你和白羽都喜歡買口脂?”他想了一下,又道:“白羽那日還特地跑到鋪子裏,說要贈予的人皮膚很白,要挑個鮮豔點的顏色。”
姚雪越說越摸不着頭腦,又問季汐道:“他最近和哪個皮膚白的姑娘走得近,你可知道?”
季汐聽了姚雪這話,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過了好半天,才有些嫌惡地撇了撇嘴,小聲道:“我哪知道他啊。”他一邊說着,一邊将那個小盒子很仔細地收進了袖子裏,起身告退了。
正巧白羽從門外進來,季汐行色匆匆地往門外沖,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白羽眼疾手快扶了季汐的腰一把,朝對方微微一笑,正想說點兒什麽,季汐卻有點惱羞成怒地一把甩開他的手,跑遠了。
白羽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困惑道:“這又是在鬧什麽?”
……
姚雪想到這兒,不禁微微勾了勾嘴角,但是很快又垂下眼來。
以前他看到白羽和季汐,總是會在心裏默默地羨慕。他看着他們兩個打鬧,就好像是在看自己也曾經擁有過的什麽,而那樣東西卻終究不可再尋見了。
可是現如今,在煙陽發生的這許多往事,竟也都像風一般,最後飄散得無影無蹤了。
他心裏一直覺得,自己是很對不住白羽的,也對不住秦洛,更辜負了他的那一支軍隊。他們敬他愛他,信任他,可是自己終究沒能給他們一個好的歸處。
至于秋辰,他更無法言說。無論是秋辰以前明媚的模樣,還是現下他妖冶的模樣,都始終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對方與他說過的話,對他做過的事,樂也好,痛也罷,總是向洪潮一般,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向他的心頭襲來,令他輾轉反側,心神難安,還有秋辰背後的血海深仇,也總是壓在他的心底,久久無法消散。
想到這兒,姚雪嘆了一口氣,慢慢閉上了眼睛。
無論如何,等解藥的三天藥效一過,他都會被“兩不離”的蠱蟲啃噬心肺,心竭而死。所有的一切,也都自此而終。
轉眼間已經過了兩日,姚雪過得昏昏沉沉,并不知道時間,他隐約聽到軍帳外的守衛閑聊,說雍國的軍隊似乎進攻過幾次,都被駐守在武陵的涼軍擋了下來。
季汐的年紀還很輕,戰場經驗也不算很豐富,這次成了主将,姚雪能看出他其實有點兒力不從心,軍營裏的将士對他也沒有心服口服。他和季汐的交情不淺,因此他心中明白,季汐上陣殺敵十分英勇,卻并不是一個擅長運籌帷幄的人。
雖然季汐已經不是他的副将了,姚雪還是始終有點兒放心不下。
他有預感,一場大戰在即。
是夜。
左右也逃不出去,姚雪正垂着眼睛百無聊賴地看着地面,卻猛地聽到外面一片嘈雜的喊聲,随即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兵戈打鬥的聲音。
姚雪喊了兩嗓子,沒人應他,那些守在營帳外的守衛也不知所蹤。
姚雪心想,這是涼軍來夜襲了。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帳子便燒了起來。姚雪先前是被人綁在一根木柱上,現下那根木柱起了火,将姚雪身上的繩子也燒斷了。
姚雪三兩下撥開那些繩子,在地上迅速滾了一下将身上的火撲滅,趕忙逃到了帳外。那座帳子即刻在他身後轟然倒塌。
只見帳外一片火海,地上橫七豎八地倒着雍國的許多士兵,而季汐不知所蹤。
姚雪敏銳地注意到,那些士兵的屍體上,有一些細小的蟲子,看上去極其熟悉,或者說,和他先前在白城戰場上看到的蠱蟲十分相像。
姚雪一瞬間明白了過來。前兩日涼軍只是修養生息,準備蠱蟲,今日的夜襲才是重頭戲。
那麽秋辰應當就在附近。姚雪想到這兒,心中隐隐的有所期待,但是看着地上的屍首與化為焦土的大地,他的心中又感到十分憤恨。複雜的心緒一時間在心中翻湧,令他更加無所适從。
四下裏一片死寂,只有火燒在木頭上噼啪作響的聲音。姚雪從地上尋了一把劍,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着,猛然看見前面有幾個人影。
他斂了氣息沖上前去,卻看見是幾個受了傷的士兵,正彼此攙扶着往前走。
其中一個人傷得很重,沒走幾步就往下跌,姚雪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那幾個士兵這才轉過頭注意到他。被扶起的那個人目光呆滞地轉頭望向姚雪,并沒什麽反應,倒是他旁邊的人猛得喊起來:“他是……快!抓住他!”
姚雪還沒來得起反應,便被一個士兵沖上刺中了肩膀。另外幾個人也張牙舞爪地向他撲過來,姚雪驚懼之間,手一揮劍,一衆人都被劍風掀翻在地,其中傷重的直接沒了聲息。
姚雪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幾個軍士,目光震顫着往後踉跄着退了幾步。他們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喃喃地念着“萬戶侯”,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又掙紮着爬上前來。
姚雪聽着這個詞,心神巨震。他難以置信地瞪視着這群人的醜态,最後猛得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天一直很陰,此刻終于下起了瓢潑大雨。
姚雪跑了很久,直到體力不支,才堪堪醒過神來,一時間只覺得心亂如麻,在原地跌坐下來。
他跑得心如擂鼓,同時似乎有個聲音正反複在他耳邊說着,季汐說的都是真的,寧遠帝用萬戶侯作為條件,四處緝拿懸賞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過了好一陣,他才從劇烈的耳鳴中回過神來,聽見不遠處似乎有争執的聲音。
雨下的很大,帶來的霧氣十分遮擋視線。姚雪極目遠眺,隐隐約約地看見季汐跪在地上,有一個人正站在他的背後,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姚雪在那一瞬間只覺得大腦“嗡”的一聲,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劍,大吼一聲“住手”,向兩人的方向狂奔而去。
舉着刀的人聞聲一愣,刀堪堪停了下來。姚雪跑近才發現,站在季汐背後的那個人,正是顧星。
顧星的周圍滿是涼軍,見狀一下子湧上前來,将姚雪團團包圍。
顧星不屑地瞟了姚雪一眼,嘲諷道:“從哪兒冒出的老鼠?将他拿下。”他說着又舉起刀,作勢要殺季汐。
姚雪一面奮力砍殺,看着顧星的刀就要在季汐的脖頸處落下。季汐滿身都是血污,神色複雜地看着姚雪,眼裏滿是不甘,同時還有些許驚訝。
姚雪只覺得在那一刻全身血液都要回流,他猛得從一個士兵的手中奪了匕首,飛快地向顧星擲去。
匕首一下子刺中顧星的手,顧星吃疼,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
他看了看受傷的手,終于停下動作,轉過頭瞪視着姚雪,狠狠道:“都退下。我要親自了結他。”
一衆士兵快速地退到了一旁,自發地圍成了一個圈,将兩人圍在內側。
姚雪反手使了個劍花,将手中的劍向下一甩,劍身上的血濺了一地:“樂意奉陪。”
他話音未落,便高舉着劍朝顧星砍去。
顧星接住這一擊,橫轉了刀身向姚雪這邊推過來。
姚雪在方才的圍攻中受了傷,此刻稍微感到有些吃力。他放低重心使了個巧勁,将顧星的刀刃挑開了。
兩人過招十數回合,難分勝負,兩人的動作都極其地快,讓人有點兒眼花缭亂。
顧星漸漸有些力不從心,他被姚雪逼得向後退了一步,目光一凜,又高舉着刀,猛得向姚雪的面上砍來。
姚雪的反應極快,他略低下身,避開顧星的利刃,伸腿就是一個橫掃,顧星攻勢過猛,對姚雪的動作始料未及,被攻擊了下盤,猛得向下倒去。
顧星畢竟是涼人,武功還是以力量為主,顯得有些大刀闊斧。姚雪和他身量相仿,卻靈巧了許多,他雖然先前受了不輕的傷,此刻還是占了上鋒。
姚雪心下稍定,挑起眉有些得意地望進顧星眼裏。他的眉眼生得很俊,打鬥的時候更是顯得神采奕奕。他越逼對方越緊,顧星漸漸有些招架不住,接連向後退去。
姚雪見狀,高舉了劍,正想給顧星最後一擊,手擡到一半,卻猛然感到手腕處的經絡狠狠地疼了一下。
不光是手腕,他全身上下的經絡都在這一刻疼痛得如同被燒灼一般,令他一下子松了勁兒。
顧星見姚雪有破綻,便又迅速攻了過來。
姚雪一邊勉力抵擋,一邊在心中感到疑惑不解。按理說,解藥的藥效應當還沒有過,為何他會感到如此不适?
難不成秋辰此刻正躲在暗處,對蠱蟲做了什麽手腳?
他用餘光暗暗掃過四周,并沒有看見秋辰的身影。
這時候,顧星一刀刺中他的腹部,姚雪吃疼,終于半跪在了地上。
顧星冷笑一聲,将刀□□,架在他的頸側,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戰鬥的時候還敢分心,這便是你的下場。”
蠱蟲的躁動越來越狂亂。姚雪被折磨得手上青筋暴起,他用手捂住腹部血流不止的傷口,卻也顧不得別的了,擡起頭顫聲向顧星問道:“秋……你們國師在何處?為何沒有見到他?”
顧星握着刀的手一頓,有些玩味地望進姚雪眼裏:“都這個時候了,你為何還要去想他?”
姚雪心下越發感到蹊跷,卻只是瞪視着顧星,又問了一遍:“他到底在哪兒。”
顧星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過了半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你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姚雪聞言一僵,狠狠地瞪視着顧星:“你在胡說什麽?”
顧星卻只是淡淡道:“他已經死了。”
姚雪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是歇斯底裏道:“你他媽究竟在……”他話說到一半,卻突然愣住了。因為他猛然間想起,秋辰曾經說過,除非他死了,否則姚雪身上的蠱無解。若他死了,屆時蠱蟲會躁動不安,爬遍中蠱之人的經絡,令其痛不欲生。
這種症狀,和自己現在的狀态一模一樣。
姚雪想到這兒,突然覺得一股無邊的寒冷從頭貫徹到腳,令他汗毛直豎,甚至差點跌坐下去。
他雙目通紅,手直接抓住了架在頸側的刀刃上,血順着手流下來,沾滿了刀身,可是姚雪卻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他擡眼望向顧星,眼底是滔天的狂怒:“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他究竟在何處?”
疼痛從心口一直傳遞到四肢百骸,姚雪緊緊咬住牙關,咬得嘴唇鮮血直流。
顧星十分滿意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伸手從袖口裏掏出一樣東西,朝姚雪扔過來。
姚雪下意識地往一旁躲閃,那樣東西最後落在了他的腳邊。
他低下頭仔細一看,卻猛得僵住了。
掉在地上的,是一條被血染紅的緞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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