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給她梳頭

傍晚溫暖的光穿過微青的窗紙,莓色與梅子青暈染在窗紙上,襯得窗紙被紮染過一般。

落日的光,披散在他們身上時,就有了顏色。

李德祥不忍心打破這美麗的安靜,但還是小心道,“王君,魏嬷嬷來了。”

魏嬷嬷欠身作禮,低眉垂眼間俱是恭敬。

“起。”金振玉潰卻又淡漠的聲音。

魏嬷嬷頭一直低着,餘光瞧見大片的赤色,九州以赤色為尊,以寬衽赤色缂金袍為燕居常服的人,唯有一人。

角落金獸緩緩突出絲絲白煙,清冽瑞腦香味入人骨髓般,教人每個毛孔都懶懶疏散開,魏嬷嬷卻絲毫不敢放松,畢恭畢敬道,“王君。”

因為眼前這位,已經不僅僅是大越的王君,經此一役,九州王君,都得給伏在他腳下稱臣膜拜,即使他們的臣服,是暴力的結果。

只是,王君為何會遣人将她找來?

她自問無論在哪裏都是謹慎行事,且凡事無愧于心,從不曾做有悖良心人倫之事。

“以後你留在掖蘭庭,負責昭歌的飲食起居。”

昭歌???!

不待魏嬷嬷悚然一驚,昭歌圓潤的杏眼也微微睜大,“我不要別人照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說着去扯容樾的袖子,但就是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胳膊不知何時變得又短又粗,細長白皙的手指縮回小肉手,連帶着整個人都恢複成那個小小昭歌的五短身材。

【管理員666:寶貝,時光回溯損耗你太多的能量,在這兩日沉睡中恢複原樣,你身體設定必須回到一開始的模樣,安安心心以這個身體長大。】

容樾拍拍苦巴着小臉的昭歌,“聽話,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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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在別人聽來依舊冷冷的,但是昭歌聽出了獨屬于她的寵溺和安慰。

昭歌生無可戀地踩着容樾的腿,手圈着他的脖子,無精打采地把頭靠在容樾身上,一臉的生無可戀。

魏嬷嬷還沒來得及從昭歌小殿下尚存活的震驚中醒神,就被昭歌近乎放肆的動作給吓得魂都沒有了。

“昭歌小殿下!”

昭歌聲音低低,雖然提不起來精神,還是禮貌回複,“嬷嬷好。”

人倒是面色紅潤,瞧不出來受過什麽苦。

也是,魏嬷嬷眸子一轉。

當時王君“閉關”,小殿下就跟着失蹤。其實當初,她不是沒有猜測過,昭歌小殿下是不是被王君給一起帶走了。

如今看來,卻是如此了。

許久不聞聖音,李德祥輕咳一聲,對即将和他共事一主的在掖蘭庭當社畜的魏嬷嬷道,“掖蘭庭為嬷嬷準備好了房間,嬷嬷盡快收拾些緊要東西,抓緊入住吧。”

魏嬷嬷點頭,雖然還抱着滿肚子疑惑,想着等王君不在的時候,再好好地問問昭歌小殿下。

陳王陳後僅有一對女兒,她從未見過這麽真心疼愛女兒的王室。

如今陳王陳後都還在大越,若是他們知道昭歌小殿下依然平安,一定非常高興。

魏嬷嬷剛準備退下時,便被昭歌叫住了。

昭歌看向容樾,跟他商量,“容樾,我們把萱萱也接過來吧。”

蕭太後雖然是她二人的外祖母,但是前幾日她居然舍得把那樣小那樣脆弱的萱萱綁在烈日下近乎一日,若不是容樾及時趕到,他們也不會将昭萱放下來。

本以為容亦時刻能護全昭萱,但是她大意,忘了,容易為鎮國公之子,即使是少年年紀,亦參與了抵禦外敵的作戰。

他那時興許是顧不上萱萱的。

大抵根正如容亦這樣的好苗子,從來都沒想過,有人會用這麽卑鄙的手段來對待不谙世事的小昭萱。

但凡是個人,都下不去那樣的手,何況是與自己血脈至親的外孫女。

想到這裏,她問容樾,“容樾,太後怎麽樣了?”

容樾知道她在想什麽,說,“這些事又何須你來管,不是要緊事。”

怕她多想,又說,“那些人,都關起來了。”

言下之意,只是關起來了而已。

沒有濫殺。

他知道她不喜歡他殺人。

以後,昭昭不喜歡的事情,他盡量改。

只是這件事是骨子裏的劣根性,他幾乎是違逆本性在做這件事。

很難很難。

但是昭昭不喜歡。

只要她能一直在這裏,就像現在這樣。

她平安,她喜樂。

讓他能看得到。

“那萱萱的事情?”

昭歌看出容樾沉寂的眸子不自在地轉動,看出了他的不願意,眸子狡黠轉轉,拖着長長的調子,“容——”

“容樾你最好了,答應我嘛,答應我嘛…容容容容……”

咬字很軟,帶着糯糯又甜膩的連音。

行,又來。

容樾無奈揉了下眉心,認命地嗯了一聲。

李德祥見慣不怪,笑眯眯地對下巴幾乎要驚掉的魏嬷嬷說道,“嬷嬷也見了,回去若是見到昭萱小殿下,一并搬過來吧,給昭歌小殿下做個伴。”

魏嬷嬷是老人了,轉眼便整理好表情,低低稱了聲是,亦步亦趨,恭敬退下。

轉眼宮裏便只剩下兩人了,容樾想起陸遇說過的話。

“她身體殊異,必須要恢複此骨齡,按照正常的生長規律生長,此後方能一世康健安寧。”

即使別有一年,陸遇容貌模樣大改,氣質較以往沉悶淡漠,但容樾并未在意,陸遇世代從醫,他說的話,容樾不會質疑。

昭歌原絞盡腦汁想着怎麽和容樾解釋這回事,卻沒想到竟然是陸遇為她解決了難題,但他的話,與666說的一般無二。

是準的。

其實,陸遇那個人,是奇怪了些,尤其是隔這麽久再見他。

之前昭歌對他沒什麽印象,只道他是反派為數不多的朋友,不能得罪,也不能太無禮疏離,保持着不遠不近的關系。

可上次見他,昭歌莫名地覺得此人很值得信賴,不會對他的話産生懷疑。

确實,他能為了朋友,不惜忍受酷刑,容貌受損,也絕不說出容樾半分秘密。

陸遇,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容樾,那你是不是要等我很久?”

“六年而已。”

如今昭歌體齡八歲,女子十四及笄,六年而已,只要她在,他都等得起。

“只需你不變心,昭昭。”

“我哪裏是這樣的人……”昭歌微微轉動的眸子裏氤氲微怒。

容樾微嗤一聲,若不是方才指尖又纏着一句“陸遇,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就被陳昭歌這幅無辜良善的樣子騙了過去。

容越算是得閑,閑的下心思給昭歌梳頭,骨感分明的修長手指穿插在微栗色的濃密長發中,動作看上去不溫柔,但是昭歌并不覺得疼痛。

忽然她發現了什麽,伸出白嫩的短胳膊給容樾看,“容樾,我這裏有小花花!”

吹彈可破的肌膚以為畫布,一簇粉嫩薔薇花舒展着,花瓣漸變出粉色夢幻的色彩,還有一些将開未開,襯着幾簇新綠,仿佛映着光般,溫暖舒服,明谧安靜。

這是紋身嗎?

她什麽時候紋的,都不痛,否則她肯定會知道。

看着獻寶似的伸過來的胳膊,彎彎的笑眼裏,亮的發光,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容樾解釋道,“是畫上去的。”

以骰子骨灰為引,腐墨為底,斟酌入畫,墨色深深沒入肌膚骨血。

永不褪色。

以他骨灰,入她血肉。

從此以後,丢不掉,棄不得。

他永遠都能知道她在哪裏,再也不會出現上次發生在輝夜島的那種事情。

但是這些事情,他不會去說,她也不必知道。

發髻将成,這才發覺發帶落在塌處,便只得用簪松松定住,容樾折回身去拿。

而因為喜歡得不得了,而一直在看手上的花的昭歌,發現花的顏色逐漸變淡,而随着容樾拿着發帶再次回到她身邊時,花的顏色逐漸變濃,恢複成原來的模樣。

噫?

而容樾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現一樣,透過鏡中與她對視,頭微微歪,在問:怎麽了?

昭歌搖搖頭,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玩的秘密,暫時先不要告訴容樾。

“我這幾日有些忙,回來的少。”容樾道,是以他今日陪她這麽久。

“而且…昭昭,我想,在你及笄之前,還是保持一下距離。”

昭歌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容樾知道,昭歌的心智是随着年齡慢慢恢複,這漫長的等待,于他而言,更像他陪她成長的過程,他願意參與,願意等待。

她還是那個昭昭。

捧在掌心的昭昭。

“那,以後都不可以抱着你睡嗎?”

“不可以。”

“不可以親親嗎?”

“不可以。”但是沉思片刻,他認真道,“可以親臉。”

“親親抱抱舉高高都不可以了嗎?”昭歌撇着嘴,不去看他,有些埋怨着,“都沒有這樣談戀愛的…”

“而且,你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我以後怎麽放心嫁給你…”

容樾沉默片刻,好看的薄唇動了動,還是沒說出那幾個字,“我,我…”

也是,這麽一個冷漠無情的殺手,就算長了一張招桃花的臉,但真要他說出這樣肉麻的話,那就不是她認識的容樾了。

昭歌揉着容樾俊美卻又表情匮乏的臉,看了半晌,說,“冷漠死了,臭拽臉。”

容樾:“……”

昭歌親了下他的側臉,聲音甜糯,眼睛亮晶晶的,“但是拽拽的,我也很喜歡啊!”

容樾垂眸看她,輕笑出聲。

諸國方平定,此時輝夜島軍隊和司白起一外一內各自穩定局勢,忙的要翻天了。容樾見她蘇醒,很快也忙碌起來,好幾日都難得見一面。

但是昭歌這幾日也沒得閑,先是昭萱抱着她哭了一兩天,再是陳後哭了好幾天,眼睛都紅腫了,哭聲肝腸寸斷。

“母後帶你回陳國!”昭陽護短得很,“說是要好好對我的女兒,這都受了什麽罪,都瘦了這麽多…”

陳王站在一邊不說話,卻也紅了眼眶。

昭歌安慰她們安慰了很久,其實她真的很想說,她跟着容樾一路吃香的喝辣的,一點都沒瘦。

但是老父親老母親有他們的濾鏡,昭歌百口莫辯。

到最後,随便诓了幾句,便先诓着他們回去暫住的行宮。九州各國的王室均被關押,只有陳國例外,即使如此,陳後走時依舊對容樾罵罵咧咧的,一向優雅的王後也不顧那些虛架子,陳王縱着她罵,等差不多了才無奈道,“可以了,留着明日再罵,多少因着昭歌,你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陳後這才不情不願閉嘴。

送了二老之後,昭歌哄睡昭萱,本以為松了一口氣,又聽人說,外面有人請求相見。

這麽晚了,會是誰呢?

容樾嗎,他從來不會這麽客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昭歌披上外衣,看見外面的挺立的瘦削的黑衣少年,有些意外,“謝随風?”

許久不見,他身上多了些沉重感。

“陳昭歌,好久不見,我是謝随風。”

這…這她當然知道,他怎麽突然這麽鄭重,昭歌忽然有些受寵若驚。

“喏,給你。”

他遞過來一只薔薇花,沾水帶露,是新鮮剛采摘的,昭歌不明所以接着,等着下文。

“你丢之後,我找了你很久。”

沉穩的少年嗓音,清冽若泉水。

然,然後呢?他找她幹什麽?

昭歌仔細回想了一下,她與謝随風的關系,也只不過是在國子監做了一段時間互相掐架的同桌而已,實在算不上和諧。

“同時,我也和蕭太後請了與你的婚約,她應了。婚書尚在,九州如何變亂,婚約不會改變,先前我說過的,你喜歡薔薇,我在院牆裏種滿了薔薇,待榮國公府內開滿薔薇,我娶你過門。今年長勢好,開了點,我采摘過來,你接了,就是願意。”

昭歌:“!!!”

“父親不幸身亡,我如今已是榮國公,雖然德不配位,但我會努力,給你想要的一切。”說這話的時候,話語裏面淬了濃郁的恨意。

他說着,邁出一步,彎着腰,将沉浸在震驚裏的昭歌拉進懷裏。

從昭歌的視角,剛好看見踏着墨色歸來的容樾,他還沒看見她。

她那麽一緊張,薔薇花的刺紮進了手心裏。

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這都不重要了。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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