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白城的秋天晝夜溫差極大，即便陽光明媚，晴空萬裏，帶着海腥味的濕膩北風也能把人吹得渾身發抖。

于瑾站在升旗儀式的隊列裏，忽然有點後悔今早沒聽伊紅梅的勸穿上秋褲。

怎麽說呢，畢竟“同齡人”都不穿，她要是穿了，好像白白年輕了一回。

要風度不要溫度和寧死不穿秋褲，是這個年紀的精髓，于瑾死死的拿捏住了。

雖然冷點，但也就升旗儀式的時候冷那麽一會，等到開始跑操，身體活動起來，所積攢的熱度足夠熬到太陽完全升起。

一千二百米跑下來，于瑾的額頭上已經微微出了一層汗，感覺骨骼像被打碎重新塑造了一遍，嶄新而充滿力量，非常舒服痛快，甚至有種再跑一千二百米的沖動。

大多數時候，于瑾都能處在這種年輕的狀态中，不過她心裏有數，就像明明很冷也不穿秋褲一樣，是在刻意的維持着。

也許在旁人看來，擁有少年的身體，成年的心性，是給人生開啓外挂，從此高歌猛進的一樁美事，可對于瑾而言，意義卻又不同。

她十七歲那會只是表面風光，活得并不如意，思慮的多，恐懼的多，每一天都擔驚受怕，每一晚都輾轉反側，其中辛苦是常人無法體會的。

所以她想要由內而外的真正回到十七歲，也過一過吃飽就睡，睡醒發發呆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說起來好像很容易實現，可成年人的習慣和思維方式早已在于瑾的大腦中根深蒂固，即便她的身體能在短時間內适應當下的生活，她的精神也不能，她依舊會在夜裏失眠。

于瑾知道自己需要一定的時間來調整，而這個年紀是最有資本肆意荒廢時間的。

看譚米雪就知道了。

沒事就在本子上毫無意義的塗塗畫畫，用整整一堂課來擺弄頭發，老師布置的作業攢了一厚摞也半點不着急，沒有煩惱，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沒有顧慮，想發脾氣就發脾氣，雖然有時候挺招人煩的，但不得不承認，很令人感到羨慕。

“今天放學別亂跑，我帶你去老師家。”

“知道了。”

“你中午是不是也在辦公室裏吃飯？”

“是啊。”

譚米雪又在數學書上粘貼紙，頭也不擡的敷衍她。

于瑾咬咬下唇，忍不住說，“你媽媽沒教過你跟人說話的時候要直視對方嗎？”

“教過啊。”

“那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能不能看着我回答？”

“那你媽媽沒教過你，別人在忙的時候不要打擾嘛？”譚米雪小心仔細的把一張柯南貼紙粘到書頁的一角，那鄭重其事的模樣和言行舉止的派頭，讓于瑾恍惚間以為她在給什麽利潤幾千萬的大合同蓋章。

“不是，您上課忙，下課也忙。”于瑾被她逗樂了，可心裏還是有點氣，“那請問我什麽時候才能向您确定我想确定的事呢？”

譚米雪仍是不擡頭，只聽她輕輕快快的說，“我中午是去辦公室吃飯呀，你不确定了嗎。”

“……好，算我多嘴，您接着忙。”

“欸。”

“欸，你還欸……”

于瑾無奈的搖搖頭，起身去辦公室找伊紅梅彙報情況。

得知譚米雪中午也在辦公室吃飯，伊紅梅頓時愁容滿面，“幸好我想着讓你去問一問，她媽媽昨天跟我交代了那麽多，也沒提中午這頓飯的事啊……食堂的飯菜這小祖宗肯定不能吃，要不我打電話給飯店叫個外賣送來吧，趙老師，你有附近飯店的電話嗎？要幹淨衛生的，不然她吃了會壞肚子。”

趙老師聞言，咧嘴笑道，“嗬，這還真是個小祖宗，有倒是有，那家可不便宜啊。”

“不便宜就不便宜吧，左右就兩頓飯。”

“也對。”趙老師是教英語的，工資高，家境也好，平時經常叫外面的東西吃，手機裏一堆外賣電話，她找了一個抄在紙上遞給伊紅梅，并推薦說，“這家的糖醋魚可是一絕，還有香酥雞，櫻桃肉，都算不錯的，三個菜差不多就夠了。”

“好，謝謝趙老師了。”

“這點小事跟我客氣什麽。”

除了趙老師，白城高中還有不少老師吃膩了食堂，偶爾叫外賣改善夥食，一個辦公室的湊錢點幾道菜，價格實惠又很方便，而飯店的人對老師是非常信任的，會直接連盤子一起送到學校，等下次來再取回，能最大程度的讓菜品在外觀上保持完整。

即使如此，對嬌生慣養的譚米雪而言，仍不是那麽可口。

中午菜送來時，伊紅梅還沒忙完手裏的工作，就讓她們倆個先吃，于瑾生怕這小祖宗讓整個辦公室的老師尴尬，都沒敢先動筷子，老老實實的等着譚米雪，只見譚米雪微微皺着眉頭，眼神在糖醋魚上來回打量，然後利落的夾走了那塊月牙肉。

“譚米雪同學，你知道以前的土匪在綁架小孩之後會做什麽嗎？”

“做什麽？”

“先餓上三天，再給一條魚吃。”

“為什麽要給魚吃？”

“如果這小孩上來先吃魚背上一大塊一大塊的肉，不用說，準是窮人家小孩，就給放走。”

這個故事顯然引起了譚米雪的興趣，她放下筷子，眼巴巴的看着于瑾，等着她繼續往下講。

于瑾笑道，“如果先去吃魚肚子上的肉，那就得多扣幾天，因為這家人一定經常吃魚，小孩知道哪裏好吃。像你這種，上來就夾走魚鰓上這塊月牙肉的，就什麽也別想了，傾家蕩産來贖人吧。”

譚米雪眨巴眨巴眼睛，沒聽明白，“為什麽？”

旁邊的老師忍俊不禁道，“還能為什麽，舊時候一家好幾個孩子，魚身上就這麽兩塊最嫩的肉，知道吃那，肯定是家裏最受寵的呗。”

譚米雪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

于瑾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本正經道，“所以将來要是有人綁架你，可得注意點，別讓你爸媽傾家蕩産。”

傾家蕩産這四個字聽起來就很可怕，譚米雪也很正經的點了點頭，把于瑾的玩笑當成是金玉良言，“我記住了，要是被綁架，我就吃魚背。”

旁邊的老師簡直要笑斷氣，“哈哈哈哈，這孩子太好玩了。”

于瑾也笑，她發現譚米雪真是個矛盾體，招人煩的時候是真招人煩，可愛的時候也是真可愛的要死。

“快吃吧，一會涼了。”

挑食會傾家蕩産這個理念在譚米雪空蕩蕩的腦子裏不經意的紮下根，她不再挑剔了，夾到哪就吃哪，倒顯得很乖巧懂事。

下午放學，于瑾帶她回伊紅梅的家，可剛出校門，譚米雪就直奔着門口的小超市走。

“你幹嘛去？”

譚米雪從兜裏翻出兩百塊錢來，她說，“我媽媽給的。”

于瑾能看出來，這小孩是生平頭一次手持這麽大一筆巨款，臉上的喜意遮都遮不住，“你媽怎麽給你錢了？”

“我媽媽說要是老師家裏的東西不合胃口，就讓我自己到外面吃。”譚米雪已經走到了小超市前，從頭發絲到指甲蓋都透漏着莫名的渴望，“我想買汽水，還有奶糖。”

“……你媽平時不讓你吃啊？”

“嗯，她說對牙齒不好。”

于瑾早就注意到譚米雪有一口嫩生生又很整齊的小白牙，原來是用不吃甜食的代價換來的，還挺可憐，“好吧，那你快點買，太晚回去了不好。”

進到超市，譚米雪就像食素多年的和尚開了葷，什麽汽水奶糖巧克力，辣條果凍冰淇淋，一個勁兒的往袋子裏裝。

于瑾在旁邊看着，壞心眼的想，小同桌這回可是犯了陳安娜的大忌諱，以後她再沒禮貌，就拿這件事威脅她。

“于瑾。”

“怎麽了。”

譚米雪抱着一大袋零食，小臉粉撲撲，眼睛亮晶晶，像新鮮甜美的桃子，她就這樣笑着，遞過來一聽冰涼的雪碧，“給你買的。”

“給我？”

“你之前不是想喝嗎。”

不知怎麽的，于瑾忽然間産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愧疚感，沉甸甸的壓在心頭，“對……沒想到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了。”譚米雪看着她，可憐兮兮的說，“所以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媽媽好不好？”

？？？

“你攥着兩百塊錢，給自己買一大袋零食，就花兩塊錢賄賂我？”于瑾拿着那聽雪碧，整個傻眼，“你們有錢人都這麽小氣的嗎？”

譚米雪想了想，覺得她說的也對，“不，不好意思，難得有錢，那不然，你再拿兩聽吧。”

“你沒聽過一句話叫見面分一半嗎？”

譚米雪抱緊了自己懷裏的那袋零食，表情愈發可憐，“我還想偷偷藏一點呢……”

同樣的表情，不同的人來做完全是兩種效果，于瑾這會全然忘記了小同桌平時惡劣的态度，心軟的一塌糊塗，“算了，看在你還記得雪碧的份上，這事我可以不告訴你媽媽。”

“真的！”

“嗯，不過辣條和冰淇淋不能吃，你要是吃壞了，老師沒法和你爸媽交代。”

“我不多吃，就嘗一點。”

“行，我現在就給你媽打電話。”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嘛……”

譚米雪戀戀不舍的把辣條和冰淇淋放了回去，那充滿遺憾的眼神，讓于瑾不得不佩服陳安娜的鐵石心腸。

作者有話要說： 陳安娜：鐵石心腸？你不懂當媽的心，我這都是為了她着想。 于瑾：閉嘴！給她吃！！！！吃不死就往死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