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願君心似我心

五行靈泉位于展光山深處,名雖為泉,天長日久,萬年積累,卻已化作一片湖泊,由天庭派重兵守候,尋常仙人,不得擅入。

故而那日勾陳帶單致遠入山之事,自是由護山神将上禀天聽了。

離山之時,勾陳尚在問他,今後有何打算?單致遠自是要追尋己道、振興師門,雙管齊下。

勾陳便又贈他幾部修煉心法。那《先天五行修真法》專為五行靈根而設,其餘人卻無法修習。若要振興師門,他一人自然獨木難支,便要考慮培養後進之事。

而後又教導他如何設立山門、如何招募門徒,種種事宜。

勾陳大帝不愧是天帝輔佐,高瞻遠矚,便為他設想周全,那模糊的“振興師門”,也漸漸成為一個個觸手可及的目标,只需腳踏實地,一步步達成即可。

單致遠先是感激,随即卻覺出些異常來。

這般急切地傾囊相授……竟似訣別一般。

展光山外,雲海滔滔,成列天兵正候在外頭,嚴陣以待,領頭的竟然是那位天帝。

那少年坐在一頭身披彩虹的白鹿身上,赤足,白衣,金冠,眼神睥睨,冷道:“勾陳,你越來越大膽了,不向朕禀報一聲,便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單致遠熱血上頭,便跨前一步,卻被勾陳按住肩膀,拉到一旁。随後那素來高傲的神仙便低頭施禮道:“微臣知罪,然則經此一役,這萬神譜總算不用糾纏本命神,微臣今日終得解脫。”

那天帝面上神色方才和緩些許,柔聲道:“如此卻是大喜,你同那凡人纏雜不清……朕,好生厭煩。”

勾陳又并起兩指,在單致遠眉心一點,仍舊面色如常,不茍言笑道:“日後若施展請神術,只可按此名冊召喚,不可再喚本命神之名,可記住了?”

單致遠先前升起的一點溫情喜悅,仿若落入寒潭,一點一滴,消弭殆盡,又有無盡寒涼,擴散胸臆。他只低聲道:“……記住了。”

天帝聖陽便露出粲然一笑,自白鹿背上跳下,便要躍入勾陳懷中。

勾陳橫過手臂,袍袖鼓動,将他擋在半尺之外,又道:“天帝,君臣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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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陽不滿皺眉,掃過周圍,數千天兵天将環繞,又有星官仙官随侍在側,只得嘆氣道:“随朕回去吧。”

勾陳道:“遵旨。”竟再也不曾回頭多看一眼,邁上祥雲,随天帝一道浩浩蕩蕩離去了。

随後還是幸臣等人将乾坤戒、靈獸袋一應物事為他送來,又領他回了凡間。

勾陳既說了不可召請本命神,單致遠便信守承諾,果然不曾喚過任何一位本命神之名。

不過勾陳留給他的名冊,足有數百神明之多,小至黃巾力士,大至四海神族,卻也盡夠用了。

一晃,就過去了一年半。

如今距離宗派大會,不足一個月時間。

真仙派這師徒三人如今便在萬渡山下的萬渡城客棧中暫居。

所住的是城中最好的客棧,宗派大會在即,租金亦是水漲船高,師徒三人所居的小院一日便要五百靈石,按月租便算八折,金額高達一萬兩千靈石。

這等天價,險些叫一世困苦的岳仲掌門昏厥過去。單致遠卻輕輕松松抛出個儲物袋,預付了兩月租金。

岳掌門進了小院,便一直喟嘆不已,胡滿倉卻是極為贊成。

這獨立小院極為清雅,又設了防禦法陣,非請莫能入,又能擋化神修士十擊。

自從在泠奉村遇到那一群惡霸修士,胡滿倉便極為看重居所防禦。何況這院中設施完善,用以待客亦是極佳,對他同商人打交道亦是個助力。

他又得了師兄傳授的一套心法,正合他土木水三靈根修煉,故而這一年半同樣修為大漲,行事之間,便更有底氣。

此時亦是奉勸師父,“萬渡城中魚龍混雜,何況宗派大會時,三山觀、淩華宮皆要入城。這院中清淨,師兄就要參與大會,自是不應多受幹擾。”

他見岳仲面色有所松動,便趁熱打鐵道:“何況區區兩萬靈石,弟子這一年來交易賺的也夠了,不必讓師兄破費。”

單致遠将阿桃自靈獸袋中放出,任他在院中玩耍,聞言笑道:“大會之後,就要開山收徒,靈石耗費不計其數,尚需師弟打理。”

胡滿倉躊躇滿志,一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此時單致遠方才想起一事,他在那處遠古城池中住了月餘,購置了大批不知用處的天材地寶,而後發生種種事端,接二連三,他竟将那些東西忘在了腦後。

他慌忙自角落中翻出儲物袋,恭恭敬敬奉上,“師父,這是弟子無意中所得,不知如何處置?”

岳仲好奇,仍是接過儲物袋,神識一掃,大驚之下,竟自太師椅上跳下來,險些打翻了茶盞,雙手劇烈顫抖,“這這這……黃塵蝕月竹、小蟠桃、寒原鐵水、白蛛晶紗……你、你從何處尋來這些珍寶?!”

單致遠道:“一言難盡……”

那在萬仞雷光中,千錘百煉,堅韌不屈的身影又浮現心頭,漸漸擴大,便叫單致遠心頭一緊,随即又強壓下去,淡然笑道:“也是因緣際會,來得正當,師父安心收着便是。”

岳仲将儲物袋交回單致遠手中,正色道:“你日後耗費更多,切勿大手大腳。”

胡滿倉在一旁更是心癢難撓,讨了儲物袋去細細一掃,這位乾坤閣的前店小二亦是眼界不凡,霎時雙眼發亮,卻毫無貪婪之色,只将儲物袋交回,卻喜道:“甚好,日後留作鎮派之寶,我真仙派也算有點根基。”

單致遠只得收回,卻又想了一想,重新取出數十件靈器同靈石,再在那遠古珍寶中挑揀幾樣量多之物,一同裝在儲物袋中,方才道:“師父,師弟,我等既要立足宗派,少不得同其餘門派打點關系,這些權作資金。”

岳仲又是一番感嘆,一面傷心自己無能,一面卻老懷大慰,這徒弟如今考慮周全,赤誠一片。

單致遠心道,以他那點淺薄經驗,何時能想到這許多。也無非是勾陳昔日提點,被他牢牢記住罷了。

只是最近……他念勾陳之名的次數,未免太多了。

那神仙既迎了天帝歸位,凡間事同他再無半分瓜葛。雖無人言明,單致遠卻也看得清楚,名雖是四位本命神,那太羽、麒麟同開陽皆以勾陳馬首是瞻,塵緣既斷,四神同斷。

故而……他又何必念念不忘?

只是未免有些,意興闌珊。

又匆匆同師門說了幾句,單致遠便離了客棧,打探消息去了。

這萬渡城毗鄰昆侖山與萬渡山,乃凡間頂尖的城池,居民有百萬之衆,城池亦是極為宏大,幅員遼闊。據聞城主乃渡劫修士,已修成半仙之體,手下能人衆多,故而擁城自立,周圍王國也無可奈何。

萬渡山中的宗派大會,亦是被萬渡城接管了大半。單致遠詢問客棧小二,又花了一枚靈石購置堪輿圖,便按照圖中标記,來到了城東三條坊一幢高樓前。

那樓宇高聳入雲,紅牆黑瓦,雕梁畫棟,精雕細琢,極為瑰麗巍峨。匾額上書:宗派大會四個泥金大字。

門口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大廳寬敞,接待的修士極多,雖忙碌卻有條不紊,足見其管理有道。

單致遠便跨門而入,在挂有“報名”二字條幅的桌前輕輕一敲,“真仙派前來登記。”

那年輕修士築基修為,聞言便溫和笑道:“請問仙師,可帶了掌門玉印?”

單致遠便出示了師父交予他的掌門玉印,那修士亦是取出一塊玉諜,将玉印蓋上。怎料那玉諜紅光閃了閃,印鑒竟蓋不上去。

那修士從未遇到這般情況,一時間竟愣了,結結巴巴道:“這……莫非是……”好在他還機靈,假造二字未曾說出口便及時遏制,忙咳嗽一聲道:“請仙師稍帶片刻,在下去查閱往年資料。”

單致遠道:“有勞。”

那年輕修士又問道:“不知貴派上次參與宗派大會是何時?”

單致遠臉上一紅,低聲道:“百年以前。”

那年輕修士聽聞時亦有些發怔,只道:“玉諜中所載宗派年年更新,貴派記錄應在往年留存中,在下這就為仙師查閱。”

單致遠仍是道:“有勞。”

那年輕修士告罪便離了大廳。單致遠在一旁靜候,此時身旁一聲冷嗤,清清楚楚傳入單致遠耳中。

“百年不得志的小門派,跑來湊什麽熱鬧,沒的丢人現眼,不如回家種田。”

那聲音尖細刺耳,在熙熙攘攘大廳之中,卻清晰得仿若一塊不大不小的石塊投入微波起伏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周圍來往人群,便朝二人好奇張望。

修真如逆水行舟,百舸競流。宗派大會,更是展示門派勢力,提升聲望,招徕門徒的最佳途徑。

百年不曾參與大會的宗派,只怕是實力不濟……

故而,周遭望過來的視線便夾雜了些輕蔑。

正如面前這面色慘白,綠衫的年輕修士。

單致遠卻在這片心思各異的窺探與挑釁之中,慢慢彎起嘴角,露出笑容,同那修士對上雙眼。

剎那間劍氣凜冽,咆哮洶湧而出。那綠衫修士竟抵擋不住,只覺一股絕強壓力排山倒海襲來,他不由得蹬蹬蹬連退十餘步,跌坐在地上。

那綠衫修士身後幾名同門立時怒目上前,喝道:“大膽!”

城中嚴禁私鬥,何況單致遠不過釋放劍氣吓他一吓,卻不曾想那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竟如此不經事。

單致遠仍舊一派雲淡風輕,泰然自若笑道:“承讓。”

那綠衣修士已被人攙扶起來,陰恻恻道:“好個真仙派,本少定叫你有去無回,我們走!”

一幹人便撤了個幹幹淨淨。

此時那年輕修士已取來一塊色澤略顯陳舊的玉諜,将真仙派掌門玉印蓋上,又笑道:“勞仙師久等,請繳納一萬靈石。”

單致遠也不計較,取出靈石繳了,又問道:“方才那綠衣的修士是何方神聖?”

年輕修士道:“那是五柳宗的少宗主,名叫柳十能。五柳宗最擅符箓,若是對戰,極為難纏……仙師要小心。”這修士竟極為熱情,将五柳宗種種情報盡數告知。

單致遠心頭漸漸明晰,若這少宗主當真要來挑釁,他自然不介意将他當做第一塊踏腳石。

随即又取出一件下品靈器作為答謝。

那年輕修士推脫不掉,望向單致遠離去的背影,雙眼已有些發直。這沉寂百年的真仙派,弟子強力、財勢雄厚,只怕當真不容小觑。

天庭四禦殿中,太羽拂去鏡中幻影,那三生三世鏡中重又騰起白雲,将那小修士身影遮擋住。

此時身後有人貼合上來,“為何又窺伺凡界……你究竟在看何人?”

太羽巍然不動,只低聲笑道:“不過例行巡查,陛下莫非忘記了。”

聖陽一愣,忙道:“自然未曾忘記……這點小事交給星官便是,堂堂四禦大帝,何必親力親為?”

這少年泰半記憶模糊,卻仍舊記得,勾陳四相中,唯有化作太羽時尚能同他親近些許……卻也只有些許罷了。

他亦不知如何是好,更無從預測未來,只得如眼下這般求得一點慰藉。

怎奈轉眼太羽便失了蹤影,勾陳只擡手輕輕放在那少年頭頂,天帝身影又再模糊,化作了護心鏡原形落在勾陳手中。

這僞魂旁的不曾學會,癡纏的功力卻遠勝本尊,卻不知,這一位天帝能隐瞞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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