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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三年,臘月,冬。
接連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整整有三天兩夜。雪後初霁,冬日的陽光驅散了一切陰霾,将整個都城映照的琉璃晶瑩,宛若一片珠寶乾坤。
護國公府的後花園內,燒的如火如荼的地龍将整個園子內的百花催的姹紫嫣紅。各色繁花不分季節的妖嬈盛開,整個府中彌漫着似有還無的清新花香。園子正中央是一座奢華精美的賞花亭,青玉為基,白玉為柱,四周鑲嵌着晶瑩剔透的整塊玻璃,在冬日的照耀下,反射出七彩光輝。
一位容色昳麗,身材修長,身着五爪銀龍的儒雅男子站在亭內,神色平靜的打量着擺放在白玉石桌上的一個紫檀木雕花添金的托盤。托盤上面從左至右列着三樣東西,分別是毒酒,匕首和白绫。
男子拿起托盤上的酒壺把玩着。酒壺通體銀質,用金線描繪出鳳凰于飛的圖案,周身的羽毛用各色寶石貼成,顯得華麗奢靡異常。壺口鳳凰雙眼的位置鑲嵌着紅藍碎鑽,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生輝,整個酒壺顯得小巧奢華異常。此壺名為藏機壺,壺內藏有機鋒,只要在倒酒的時候分別按住紅藍碎鑽,就能在同一壺中倒出兩種液體。原本是他制作出來幫助莊周對付異己的,不料今日竟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男子哂笑一聲,放下酒壺,再次拿起一旁的匕首。
匕首的鞘是用上好的牛皮硝成的,顏色微深的褐色牛皮油滑光亮,鞘身周圍點綴着無數珠寶翡翠。将匕首從鞘中抽出,一抹森然的鋒芒躍然于眼前,刀鋒犀利,匕身光可鑒人。削鐵如泥,斬金如紙,這種百煉鋼的淬煉方法君少優琢磨了三年才有所大成,其後打造出來的刀戈兵器在五年前的護國之戰中起到了力挽狂瀾的作用。憑借此役君少優一躍成為大褚王朝最年輕的元帥,他所扶持的二皇子莊周也順理成章的将勢力侵入軍方。
纖細修長的十指輕撫着刀身,君少優的面上顯出一抹懷念之色。身後簾隴響動,一身淡紫色宮裝的平陽公主進入賞花亭。見到自己的夫君如此舉動,平陽公主的面上閃過一抹黯然。輕聲喚道:“夫君。”
君少優轉過身來,修長的鳳眼斜斜睨着平陽公主。不經意的舉動中透着一抹風姿淩厲的泰然。他輕勾唇角,漫不經心的偏了偏腦袋,挑眉問道:“公主這是來為我送行?”
平陽公主被質問的啞然無聲。聽到君少優竟然連她的名字都不願意叫了,心神更是黯然。她有些迷戀的用目光描繪着君少優精致如畫的面容,遲疑半晌,猶猶豫豫的說道:“夫君……你若是肯答應自此以後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向皇帝哥哥求情,讓他不要殺掉你——”
君少優舉手拂過平陽公主的鬓邊,暧昧的舉動讓平陽公主霎時失了聲,她有些羞澀的說道:“夫君……”
話音未落,只覺得鬓邊微微一痛。君少優從她的頭上拔了根青絲。如墨染的青絲纏繞着君少優白皙修長的手指,絲絲扣扣。君少優将青絲放在匕首的刀鋒上,輕輕一吹,青絲輕飄飄的斷成兩節飄飄落下。君少優微微垂頭,看着青玉地面上兩段發絲,莞爾笑道:“古有朱買臣馬前潑水,今有君少優吹發斷情。不知算不算得上一條佳話。”
平陽公主微微一滞。她知道馬前潑水是君少優曾經寫過的一本折子戲。講的是夫妻恩斷義絕,覆水難收。聽到君少優把自己比作嫌貧愛富的崔氏女,平陽公主不太舒服的皺了皺眉,沉聲說道:“夫君,是你先負了我的。”
“我負了你?”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平陽公主,君少優開口問道:“我對你不夠好?”
“你對我很好,可是你不光對我好。蠻娘,秋芙,陳悅兮……你對每個女人都很好,你對每個女人都是真心。你讓後宅裏面的女人不分貴賤不論尊卑全都平起平坐的時候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堂堂大褚王朝的平陽公主,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居然要跟你的貼身侍女稱姊道妹。你知不知道外面的命婦是怎麽嘲笑我的?你知不知道每次跟其他的公主品茶閑聊時,他們都是怎麽看我笑話的?君少優,你的真心太過廉價,你喜歡的女人太多,你一次一次的背叛了對我的承諾,以至于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我。”平陽公主越說越急,一臉控訴的看着君少優。
“你曾對我說過你這一輩子只會有我一個女人,結果卻讓我淪為滿京城的笑柄。君少優,你說你對我好不好?”
君少優靜靜的站在原地,擺弄着匕首。聽着平陽公主的聲聲控訴,看着她平常言笑晏晏的如花容顏在聲嘶力竭的怒吼下變得猙獰瘋狂。君少優只覺得無言以對。半晌,他神色平靜的開口問道:“這大概便是你們所有人的想法。你們覺得我的真心很廉價,然後便合起夥兒來背叛我?”
處心積慮的套出我所有的機密,行事缜密的斬斷我所有的退路。肆意揮霍我的信任,聯合家族在暗中除掉我的羽翼助力。讓我退無可退,最終不得不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君少優輕笑出聲。
果然,種馬小說裏面常寫的穿越男主可以霸氣側漏,坐擁數美還能平衡所有美人都親如一家的橋段都是騙人的。嫉妒和占有乃是人的天性。幾個女人共同擁有一個男人,從市場競争學的角度論大家都是競争者。既然是競争者,不拼殺個你死我活已經是好的,又怎麽可能親如一家。
除非,所有的競争者達成了某種協議方才能維持住短暫的,表面的親昵平和。等到水落石出圖窮匕見那一天,依然會四分五裂,分道揚镳。
你看,他君少優豈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還是個不值得鑒賞學習的反面例子。
想到這裏,君少優不覺一笑。在現代的時候總寫一些種馬小說忽悠別人,穿越一世,竟然也被自己忽悠了。如今性命不保,如果還有來生,可得吸取教訓才是。
平陽公主看着君少優依然雲淡風輕,好像什麽都不放在心裏的模樣,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報複似的惡狠狠說道:“君若無情我便休。夫君,這可是你當年送給陳悅兮的詩。如今,我還給你可好?”
“君若無情我便休?”君少優反複念了幾遍,時間過的太久遠,剽竊的東西太多,以致他根本記不清寫這首詩的情形了。不過用在這裏想必也是貼切的。
古人的底蘊果然比自己這個半瓶醋要強很多。就連引經據典都随手拈來恰到好處,比他當年牽強附會的情況要好太多了。也難怪當初有人會懷疑他的學問才識。
君少優抿嘴輕笑,颔首贊道:“這句詩用在這裏,倒是很稱景。”
平陽公主看着君少優依然漫不經心的模樣,心中漸漸浮起一絲很熟悉的無力感。
這個男人,太過聰穎通透,無論是功名利祿還是美人真心,他得到的太過容易。鋒芒畢露木秀于林,他鼓掌之間便可創下旁人汲汲一生都無法立下的功業。美人自薦枕席,主君倒塌相迎,一切得來的太過容易,所以丢棄了也不在乎嗎?
寬大的廣袖之下,平陽公主一雙秀拳死死攥住,修建齊整的指甲陷入掌心,扣出絲絲血跡,鮮紅的血液從指縫間落下,在青玉地磚上滴灑出一朵朵梅花。
從未有過這一刻,她無比清晰的感受到自己隐藏在內心深處的欲望和醜陋。她想要将君少優雲淡風輕的面具撕碎,将他的尊嚴狠狠踩在腳下,讓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饒……而不是現在這樣,還有閑情與她讨論詩詞用在這裏是否稱景。
君少優看着地上的血跡,輕嘆一聲,開口說道:“你傷了,該包紮一下。”
你傷了,該包紮一下。
平陽公主恍惚間回到了十三年前,她與君少優第一次見面。瓊林宴上,狀元郎溫文爾雅,玉樹臨風。手裏擎着一朵開的正豔的牡丹花。彼時她的手被禦花園的玫瑰刺紮傷了,君少優便站在花叢中,也是這麽溫顏低笑,說出了那樣一句話。
公主受傷了,應當包紮一下。
只因這一句話,奉哥哥之命故意接近君少優的她情不自禁的陷落了一顆真心。
平陽公主有些崩潰的捂住面龐,坐在白玉石桌前痛哭出聲。
君少優負在身後的雙手微動,想要安撫一下伏桌哭泣的平陽公主。只是一想到她的悲傷全都是自己帶給她的,便心下唏噓的克制住了。
兩人一坐一站,靜默半晌。觀花亭內只聽得見女人哀痛欲絕的嗚咽聲。午後的太陽慢慢偏向西山,守在外面的總領太監有些等不住的走進來,低眉斂目的說道:“時辰已到,還請護國公上路。”
君少優負着雙手,淡然問道:“君某與陛下少年相識。這麽多年來,君某為了幫陛下謀奪大業,堪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今君某要赴黃泉,陛下也不來送送他的少年友人?”
總領太監低頭說道:“陛下日理萬機,無法抽身送護國公最後一程。不過陛下說了,等護國公死後,陛下會善待您的父母家眷。護國公的位子,也會由您的嫡兄君少傑承襲。”
因此,當護國公府一脈得知聖上以謀逆之名誅殺他的時候,并沒有太過反對。
“這算是天家優容,君某是否該感恩戴德,山呼萬歲?”君少優嗤笑,總領太監并不答言。
君少優繼續問道:“我死以後,陛下會否将陳悅兮納入後宮?”
總領太監依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站在原地,倒是平陽公主十分惱怒的說道:“你都快死了還惦記那個小妖精?”
君少優略微詫異的看了平陽公主一樣。夫妻多年,他竟不知平陽公主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過……也許他根本就不了解他的正妻,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平陽公主願意讓他看到的。正如陳悅兮,正如他後院的其他女人。正如……他視為知己的新帝莊周。
他費勁心機幫他籌謀近十年,才讓他登上大寶。此後又苦心謀劃了三年時間幫助他坐穩皇位。他本以為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會繼續利用一身所學幫助他開疆擴土,從此明君賢臣青史留名。結果莊周剛剛坐穩皇位,就迫不及待地鳥盡弓藏……還想要殺人奪妻。
想到這裏,君少優再次自嘲出聲。枉費他機關算盡,終究看不破人心。
“君臣一場,別怪我這個當兄弟的沒提醒他。國公府後院兒的女人雖然傾國傾城,各個出衆,但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尤其是陳悅兮……前朝公主,帝王遺珠。居然心甘情願的在他身邊服侍了十多年。想到她費盡心機軟語溫言,最終将自己的玻璃秘方和各種火器彈藥配方掌控在手中,君少優不覺一笑。
莊周以為斬斷了他所有的羽翼,逼得他自殺便可以高枕無憂。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如今……
他會在黃泉路上,親眼看着莊周用大褚王朝為他陪葬是。
修長的十指毫不猶豫的握住紫檀木托盤中的白绫,君少優滿面春風的說笑道:“藏鋒壺和百煉鋼都是經由我手研制出來的。我君少優自诩聰明一世,可不想死在自己弄出來的東西上。就讓這條白绫陪我走最後一段路吧。”
雖然,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新帝莊周也算是他一手捧出來的。
頓了頓,又向一旁的平陽說道:“我君少優一生愛美無數,最終死在美人合謀之下,也算我咎由自取。我死以後,你不必傷心也不必介懷。就像你說的,終究是我先對不住你們。所以不論我死後何種情形,總會保住你們幾個安然一生。也算是我君少優的一番心意。”
言畢,如月鏈般的白绫繞過亭子上方的橫梁垂下,君少優将白绫兩端結成死結,然後套在脖頸上。腳下用力一蹬——
仿佛被人瞬間攢住了脖頸,呼吸變得極為困難。君少優的意識變得迷糊昏沉,周圍的景象開始模糊不清。
眼前變黑的瞬間,君少優仿佛看到了他生平最難纏的老對手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向來最重儀表的他衣衫淩亂,發髻斜歪,英俊無鑄的面容滿是驚慌駭然。
君少優徒勞的張了張嘴,無聲的問道——
永安王莊麟,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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