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次日一早,君少優醒過來的時候天色還未曾大亮,東方隐隐約約露出一抹魚肚的微白。滅了燭火的內室影影憧憧的,枕邊的莊麟已經起身,正動作輕微的站在地上穿衣洗漱。君少優擡手揉了揉眼睛,直接坐起身來。
莊麟聽到身後的聲響,身形微微一僵,轉過身來輕聲問道:“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自己醒的。”君少優揉了揉依舊有些酸澀的眼角,補充道:“說了要鍛煉身體,豈能食言而肥。”
莊麟微微安心,忍不住雀躍說道:“那我來教你練武罷。”
“我今天都十七了。雖然身體孱弱但骨骼已成,且并不是能将武藝練到大成的天資,很不必王爺浪費心思在我身上。”君少優說着,徑自起身,踏着鞋在箱籠中翻來翻去。
因前身向來體弱多病也并不出門的緣故,箱籠內的衣衫大多數是儒服。绫羅綢緞,做工精致,衣料上佳,穿起來雖覺飄逸風流,但并不适合晨練所用。
落在其後的莊麟瞧着君少優翻箱倒櫃的模樣,目光閃爍片刻,突然開口說道:“我從小勤于武藝,每日練功很費衣衫。母妃閑來無事的時候便經常替我做針黹,我舍不得母妃的心意被我糟蹋了,且宮中每月又都有份例,因此也不大狠穿。你要是需要,我便先拿出來一套給你用着?”
頓了頓,又欲蓋彌彰的補充道:“都漿洗幹淨放在箱子底兒壓了好幾年了,我幾乎沒怎麽穿過。”
君少優看着被翻的亂七八糟的幾個大箱籠,也覺得有些頭疼。昨兒洗完澡後被莊麟纏着作按摩,倒是忘了吩咐針線上的人給他做兩套練功服。
君少優暗自沉吟,也就沒工夫回應莊麟之前的提議。看在莊麟眼中,卻誤以為是君少優在嫌棄他的東西。眼中閃過一抹失望,莊麟轉口提議道:“要不叫秋芙進來幫你找找,你一個男人,究竟在這種瑣碎事情上不曾費心。”
君少優回過神來,直接說道:“不用麻煩了。等會兒我吩咐秋芙拿料子,叫針線上的人現趕制兩套就是。只是今兒難免要麻煩王爺了。”
他心知肚明,以楊黛眉對他的心思,那些嫁妝只在面子上過得去就是了,絕不會考慮到細微之處。何況練功服也不是什麽正經場合能穿的衣衫,嫁妝裏頭沒有才叫正常。
莊麟聞言,心中一片狂喜。連忙轉身從他的箱籠裏翻出一個松花色陀羅尼料子的包裹,打開包裹從裏頭拿出一套保存的約有八九成新的寶藍色用銀色絲線繡出祥雲暗紋江崖海水的練功服,神色欣喜的遞到君少優手中,感慨說道:“這是我十二歲參軍那年母妃特特給我做的。我只在她跟前兒試過一回便沒舍得穿。次後在西北歷練了一年,回來時身量已長更穿不了了。今兒能有幸叫少優穿上,也是這件衣裳的福氣。”
君少優神色古怪的看了莊麟一眼,他特別強調這是他十二歲的衣裳,是在嘲笑他君少優今年十七,身量居然和八年前的莊麟差不多?
莊麟瞧見君少優目光閃爍,神情不滿,立刻回過味兒來。開口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心疼少優在國公府沒受到很好的對待,以致身體如此孱弱消瘦。少優放心,今後在永安王府,我定然會對少優好,教你每日都歡歡喜喜的,也不必煩心那些個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內宅陰私。”
“我會努力對你好。不論你想做什麽,我都會傾力支持你的。”
君少優微微一笑,對莊麟這種時不時便要表白一番的言辭習以為常。捧着練功服轉過屏風後面,君少優一語不發的換了衣衫,再次出現在莊麟眼前的時候,少年唇紅齒白,容色精致卻在一身練功服的襯托下更顯英姿勃發,幹練俊朗的模樣再次驚豔了等候在外面的莊麟。
莊麟一直便曉得君少優風姿卓然,也親眼見過君少優換下儒服,身披盔甲的英雄模樣。不過那時的君少優已經二十多歲,身量長成,且多年身居高位,養尊處優,城府深沉,身上那分淡然雍容的氣度早就壓過了出色的容貌。即便容色再精致也不會給人以聲色方面的驚豔之感,頂多便是心下多了三分折服三分親近罷了。
可現在的君少優卻不同。因為常年卧病在床,不見天日,少年的身形比時下同齡人更為消瘦,膚色也更加蒼白。眉宇間總是無法抹平的倦怠為他本就精致如畫的眉眼平添了兩分妖冶,歷經過一世榮辱離合的心境更為波瀾不驚,澄澈如秋水一般的眼眸透着一股看破世情的冷寂。但是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在經歷過那樣的背叛和絕望後還能保持一顆平常心,君少優的心緒越是平和淡然,舉止越是冷靜克制,也就越發叫人心疼迷戀。
好想把人抱在懷裏好好寵愛,好想盡快贏得那人的信任與心意,好想不顧一切撕開他淡定疏離的面具,讓他在自己的懷中哭笑怒罵,再無僞裝……好想讓君少優也能像上輩子對待莊周一般,對他信任到極致,縱容到極致。他莊麟可以發誓,絕對不會像莊周那個蠢材一樣肆意揮霍君少優的信任。他會像對待珍寶一般給予君少優最大的尊重和尊榮,珍惜他的每一言每一句乃至每一個情緒,永不辜負。
莊麟有些嫉妒的看了一眼君少優身上的衣衫,握了握拳頭,竭力克制着渾身上下不停叫嚣着的欲望,開口笑道:“我們一起去演武場。”
留意到莊麟再次投放到自己身上的毫不掩飾的灼灼目光,君少優有些無力的嘆了口氣。他并不明白,前世跟他一樣紅顏知己無數的莊麟怎麽會一夕間轉了性子,口口聲聲愛上同為男人的他。他确實對莊麟炙熱無比的态度感到困擾。只是目下的他還只是一個不受尊重沒有任何勢力的公府庶子,完全沒有資格沒有立場表達自己的不滿和猜忌。君少優只能每天都無數次的勸說自己要忍耐,以更大的耐心尋找脫離困境的時機。
把君少優所有的隐忍和猜忌都看在眼中,莊麟有些手足無措的抓了抓腦袋。其實能混到他們這種境地的人大多數心思通透也更為固執,因為在朝堂上經歷過太多的爾虞我詐虛與委蛇,誰也不會相信空口白牙就能保證什麽。也不覺得無用的言辭和情緒能改變什麽。
所以就如君少優即便不滿,也不會像個沒擔當的小孩子那般哭鬧折騰,只會默默等待尋找脫身的時機一樣,莊麟在大多數時候也不相信言語能改變什麽。只是他與君少優真正相處的時間畢竟還短,不論他做什麽眼下都還看不出效果來。而從未在感情上主動過也從未在感情上受過挫折的莊麟更不曉得自己要怎麽做才能打動君少優的內心,只能笨拙的将人先綁在身邊,然後像撿了一大串百寶箱的鑰匙般一樣一樣的去試探,一點一點的捂熱君少優原本冰冷的內心。
雖然這樣做時效會很慢,但卻是目下莊麟能選擇的最為放心的做法。
至少,此時此刻他不必擔憂君少優在國公府有沒有被人欺負,有沒有吃下喝下那些加了料的湯湯水水,以致身體虧虛再也無法挽救,有沒有受人白眼有沒有性命之憂……
莊麟深吸了一口氣,看着身旁默默與他并肩前行的君少優,心滿意足的抓住他落在身側的手握緊,十指糾纏掌心貼着掌心。
君少優用力縮了縮手卻無法掙脫莊麟的桎梏,遂十分不滿的皺了皺眉,拿眼睛瞥着一旁無動于衷的莊麟,開口說道:“你能放開我嗎?”
“不能,這輩子都不能。”莊麟一臉肅容,十分正經的說道。
君少優有些頭疼的嘆了口氣,感覺他跟莊麟的談話有越發趨近于弱智的趨勢。
莊麟見君少優長籲短嘆的模樣,眼中閃過一抹笑意,直接說道:“等會兒吃過早飯,我會讓陳總管把府內府外的賬冊以及庫房鑰匙全部交給你。我也會将我手下掌控的全部勢力名單和得用人手列出一份詳盡資料,你盡快熟悉一下,然後把那些東西燒掉。今後王府內外一切事宜,就要辛苦少優了。”
君少優再次皺眉,開口說道:“王爺不必如此,你我之間本是——”
“不論你是男是女,你君少優都是我莊麟明媒正娶的王妃,你有權過問府內府外一切事務。”莊麟一臉肅容說道:“我早就說過,我娶你是為了讓你過的更好。倘或你身為我的王妃,卻連府中的賬冊庫房都碰不到,傳到外頭,他們指不定會如何笑話你。縱使你自己不在意,我也不想聽到那些猜測你如何不好的風言風語。”
君少優一時默然無語。
就聽莊麟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身為男人,可能不耐煩這些個瑣碎內務。所以外面打點有陳總管,內務方面也有孫媽媽,你若是嫌麻煩,可以制定個總章程交由他們負責,反正這也是你最為擅長的。不過大權卻必須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說到這裏,莊麟用力握了握君少優的手,站定而立,面向君少優認真說道:“我知你從來不信我是真心的。我允許你懷疑我,猜忌我,不信我甚至由始至終都在想着虛與委蛇最終抽身而退。可你也得允許我把自己的一切攤開在你面前叫你細細審查分辨。如此才算公平不是嗎?”
君少優微微愣神,這種突然就要推心置腹的節奏是怎麽回事兒?
莊麟繼續不管不顧的說道:“前世你落得那般下場,雖是莊周等人心裏藏奸,可也有你自己識人不清之故。難道你如今便準備因噎廢食,只為了那幾個雜碎,一輩子都不相信人心了?”
君少優眨了眨眼睛,突然開口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也跟你一樣……會有那些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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