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君少優扶着沈青棉的手出了內堂,逶迤行至稼軒院。一路上,但見黃花滿地,白柳橫坡,荷池粼粼,疏林如畫。本是怡人心境的好景致,卻無端讓人覺得抑郁寡懷。
君少優心裏挂記着在門口時君少岚說的一番話,有心詢問。可四處人多眼雜,卻也不好開口。只等着進了稼軒院內室,方才拉着沈青棉的手問道:“阿娘,你最近身子可好?”
沈青棉澄澈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君少優身上細細打量半晌,并沒有理會君少優的問話,反而嘆息說道:“我觀你氣色不錯,竟比在國公府時還要紅潤康健一些。想來皇家的風水果然養人。你能離了這國公府,也算你的造化。
君少優默然片刻,重活一世,他确實想着離開國公府,卻從沒想過是以這種方式離開。只能說世事莫測,不以人力為轉移。可有些事情能權宜應對,有些事情卻必須要較真兒。比如人命關天,着實不能含糊。
君少優打量着沈青棉的神色,開口問旁邊侍立的大丫鬟碧溪道:“姨娘今日身體如何,适才我在門口兒遇見四哥,四哥說話含含糊糊的,叫我十分不放心。”
“有什麽好不放心的呢。”沈青棉自嘲輕笑道:“楊黛眉雖然脾性急躁,卻從來不是個目光淺顯,不顧大局的人。你如今在永安王府正得意,她是不會對我怎麽樣的。若認真論起來,她此刻倒比我還緊張這副身子,她還指望着扣我為人質,好拿捏你。只是你須得知道,姨娘一條賤命不足惜,倘或有一日她真的用我做要挾,你切莫答應她。”
說到此處,沈青棉止不住輕咳兩聲。君少優皺了皺眉,開口說道:“怎麽這次回來感覺阿娘的咳疾比之前還嚴重了?不會是楊黛眉又給您下了什麽藥吧?”
“不過是天氣轉涼,一時間不太适應罷了。每年都是這樣。”沈青棉喝了一口茶湯,微微壓下喉間的癢意,繼續說道:“你在王府好好過你的日子,不必惦記我。我終究不是個好母親,當初楊黛眉害你時我冷眼旁觀——”
“我覺得阿娘已經很好了。”君少優截口說道:“當初的事情本就是阿娘無能為力,因此阿娘也不必自責。何況,我現在已經服藥補身,想必三兩個月後便能痊愈。阿娘不必擔憂了。”
沈青棉聞言,靜默片刻,唇邊勾起一抹潋滟的弧度,輕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君少優心中隐隐升起一絲不安。上一世,沈青棉也是在他有能力脫離護國公府的掣肘之後,重病不治。君少優不知道沈青棉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讓她如此消沉遁世,連唯一的兒子的安危性命都不太在意。不過沈青棉疏忽的是他的前身,對他卻悉心教導,從未有過不是。既然沈青棉不喜歡國公府,他也會達成沈青棉的心願,權作報恩。
想到這裏,君少優開門見山的說道:“阿娘,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裏。我現在正在努力,争取一年之內将您接出來。從此後天高海闊,你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你心中沒有不舍牽挂之處?難道就不想親眼去瞧瞧當年生活過的地方?去看看曾經認識的人?”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阿娘,您不會這麽狠心連個機會都不給我?”
君少優不過是随口亂說,卻無意間觸碰了沈青棉內心最隐痛的地方。她呆愣愣沉吟半晌,突然長嘆一聲,開口笑道:“好。阿娘等着就是。只是阿娘不急,你且切莫急于求成,須知欲速則不達。此事終究不能連累到你,否則便是阿娘的罪過。”
君少優胡亂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什麽,只聽外頭一陣說話聲。君少優住口不言,轉而問道:“外頭是誰?”
話音剛落,陳媽媽的身影自外頭進來,手裏還捧着一個黑漆填金雕花炫彩的黒木匣子,走進來行大禮道:“老奴給王妃娘娘請安。”
“原來是陳媽媽,快起來吧。”
陳媽媽起身,将手中黒木匣子送到君少優身前案幾上,欠身谄笑道:“這是夫人吩咐,給娘娘送過來的一幹下人的賣身契。夫人說此事是她有所疏漏,還請娘娘見諒。”
君少優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嘴角,打開黑木匣子,卻見最上頭方方正正擺了一張地契。乃是臨近皇城的崇仁坊內一處五進的大宅院,方圓恐怕也有三畝地大小。
君少優擡眼看着陳媽媽,挑眉笑道:“夫人這是何意?”
陳媽媽笑言道:“夫人的意思,只說娘娘在王府要是住膩了,也可尋個自家宅院松散松散。亦或者賃出去,每年進項添些筆墨紙硯也是好的。這房契戶籍今早便已經打點妥當了,請娘娘笑納。”
這是封口費?
君少優心中輕笑,楊黛眉為了女兒的名聲,真是下了很大血本啊。
陳媽媽窺着君少優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夫人的意思……依舊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君字,娘娘雖然嫁到永安王府,但畢竟是從國公府出來的,依舊與國公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且府中多少姊妹兄弟與娘娘關系甚好。倘或府中女眷名聲有差,牽扯的便是阖府的人。娘娘——”
“你不必說了,我明白。”君少優擺了擺手,示意此事到此為止。并将話題轉到沈青棉身上。“我觀姨娘的咳疾犯了,還請夫人用心尋個好太醫,給姨娘出個好方子。別竟是些不溫不火的,灌了一肚子湯藥也不見好,反而更嚴重。”
頓了頓,君少優意味深長的說道:“倘使府中求不來好太醫,我請王爺去太醫署請個來也是一樣的。只是……到時未免礙了夫人的顏面,陳媽媽以為然否?”
陳媽媽躬身應是。又隐隐開口示好道:“其實三兩天前夫人便請了太醫為沈姨娘診脈,亦已換了用藥方子。想必是沈姨娘一時習慣了之前的藥方,如今驟然換了有些不适,也是有的。只要能按時服藥,按量服藥,過些時日便好了。”
言下之意,我可受了你的囑托,沒在藥裏使手段。不過當事人自己不肯按時按量吃藥,她也沒有辦法。總不能按着人強灌吧?
君少優狐疑的看了沈青棉一眼,沈青棉低眉斂目,毫無表情。君少優微微一笑,開口說道:“時辰不早了,前頭也快開宴了。想必陳媽媽還有一陣好忙,快回夫人跟前兒吧。”
言畢,給一旁侍立的承影使了個眼色。承影笑眯眯向前,從袖裏掏出一支荷包遞給陳媽媽,開口笑道:“有勞媽媽辛苦一趟。”
陳媽媽颠了颠荷包的分量,面上閃過一絲欣喜,低聲應是,躬身告退。
君少優轉過身盯着沈青棉囑咐道:“阿娘,你要按時吃藥。過些時日,我會派太醫過來給你診脈的。”
沈青棉聞言,嫣然笑道:“好。”
兩人又說了一回閑話,方有前堂的小丫頭子奉命請人,只說宴席已備,請娘娘移駕。
且說另一頭,陳媽媽于稼軒院出來行至主院,卻見夫人并不在,向屋內伺候的二等丫鬟們打聽,只說夫人将家中女眷送入前頭席宴上便去了大娘子的院子。陳媽媽又徹身去了大娘子處,果然瞧見楊黛眉正在內室安撫着不斷發脾氣的君柔然。
陳媽媽低眉斂目悄悄走入內室,向夫人和大娘子見禮。楊黛眉有些神疲力倦的揉了揉太陽穴,開口問道:“他怎麽說?”
“娘娘沒說什麽。”
“哼,他當然不會多說一句。那可是崇仁坊的宅子,價值五六百萬錢呢。他一個小小的庶子,要憑他自己,恐怕一輩子也住不上那樣的宅院。自然不會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少說一句。”楊黛眉冷顏斥道:“這樣的話虧你一個女孩子說得出口。要不是為了你,我何至于出此下策。”
“娘。”君柔然氣急的直起身來,“他不過是個小婦養的病痨子,憑什麽嫁給永安王。我也不過是想拿捏着那些管事的身契——”
“你一個未出嫁的女兒,拿捏着弟弟陪嫁管事的賣身契,叫外人知道了,你名聲還要不要?”楊黛眉頭痛欲裂,也懶得理會這個行事越發魯鈍,四處給人把柄的女兒,起身向院兒內大小丫鬟婆子吩咐道:“牢牢看着大娘子,沒有我的吩咐,決不許她踏出院子半步。”
“娘——”
楊黛眉恍若未聞,徑自出了大娘子的院子。君柔然憤恨的目光落在楊黛眉的背影上,陳媽媽暗嘆一聲,也跟着走了出去。開口自責道:“都是老奴的錯,要不是老奴粗心大意,也不至陷夫人于如此境地。”
“是她自己左了性子,辦事不玲珑又偏愛鼓搗這些雕蟲小技讓人捉了把柄。與你何幹?”楊黛眉冷冷說道:“也是我往日太過心疼溺愛她,以致她養成了這幅刁鑽古怪,淺薄愚蠢的性子。也幸好今兒有此一招,我心裏有所警惕,否則明兒嫁到婆家也是這樣,還有誰肯替她收拾後事?”
陳媽媽沉默不語。
楊黛眉又道:“明兒得尋兩個德行甚好,教導從嚴的教養嬷嬷來。姑娘大了不能留在家裏,留來留去終成禍患。”
陳媽媽低聲應是。
楊黛眉又道:“那小子當真什麽話都沒說?”
陳媽媽提起神來,湊上前輕聲說道:“大娘子的事兒他倒沒什麽反應。只是沈姨娘那邊……他曾威脅過要求王爺找個高明的太醫來,為沈姨娘診脈。”
“随他去。”楊黛眉冷哼道:“得了意便張揚,如此淺薄之人何足為患?左右那藥停了七天之後就再也查不出蹤跡來,你好好打點一下稼軒院,咱們別留什麽把柄餘跡。我倒要看看,他一個攀了高枝兒的庶子,沒兩天就架着王爺的勢打他嫡母的臉。外人跟前兒他在怎麽辯白!”
陳媽媽低聲奉承道:“夫人英明。”
“我可是個最魯鈍軟弱的人了。”楊黛眉冷笑道:“辛辛苦苦滿心熱忱的幫庶子置辦豐厚嫁妝,待他如親子一般疼愛。結果他掉過頭就要打我的臉。果然小婦養的都是白眼狼,想必我的遭遇能給外頭各個正室一個教訓才是。”
看着楊黛眉臉上如沐春風般的和煦笑容,陳媽媽心下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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