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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到蘇畫,淡然對她笑了笑,“師父,我要做的事做完了,從今天起,我想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蘇畫點頭,似乎對一切變故并不感到意外。養虎為患,可能這詞用得不太妥當,但于蘭戰,确實是如此。十四年前她就覺得那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來歷不簡單,十四年後果然打了衆人一個措手不及。這世上的因果報應,向來只會遲到,從不缺席。該還給別人的命,隔着山海別人都會來取,何況像蘭戰這樣,太過自信,試圖枕刀入眠的。

反正大勢已去,她率先臣服,拱起兩手道:“弱水門誓死效忠閣主,随時聽候閣主號令。”

既然有人領頭,餘下各門只有順應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間的情義,有時比玄鐵堅硬,有時卻比琉璃更易折。門派裏的新舊交替,就像皇權變更,勝者為王的定律放諸四海而皆準。戰敗的前任閣主人走茶涼,如果沒有确切的利益牽連,誰也不會再想起他了。

岳崖兒長舒了口氣,這麽多年的蟄伏,到今天才雪恥。眼前的這幫人她都了解,欺軟怕硬,你比他們強,他們就賓服你。她是瞧不上這些人的,但目前大勢方定,暫且将就吧,等過段時間騰出手來,再另行處置。

轉過頭看蘇畫,“師父,收殓蘭戰的事,就托付你了。”

她知道蘇畫當初被斬斷後路,是蘭戰親力親為。女人對于自己的第一個男人,多少會有些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恨。

蘇畫道好,彎腰拾起蘭戰的頭,提裙進後寝。繞過屏風看見床上散落的肢體,她皺了皺眉,怎麽都想不起這人活着時,是怎樣的高高在上了。

長着一副好皮囊,做盡人間腌臜事。她捧着人頭站了會兒,垂手撚起床沿上遺落的那塊肉,推開窗戶,照準牆外的豹籠扔了過去。

原本的四大護法,死了破軍和貪狼,只剩太陰和巨門。當年追殺岳氏夫婦,他們四個都有份,後來埋屍的地點也只有他們知道。

岳崖兒能夠自由行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們奔赴雪域。她沒有別人那樣承歡父母膝下的福氣,每每午夜夢回,嘗到的無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回雙親的遺骨,不讓他們再暴屍荒野。她當了那麽多年無主的孤兒,找到父母,以後便有親人可以祭拜了。

三騎快馬奔走在無邊的雪域,崖兒在這裏生活過六年,論地形,其實比任何人熟悉。太陰和巨門帶着她兜圈子,她心裏有數。反正她也沒打算放過他們,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會拿他們的血來祭奠亡靈。

半個時辰前标注的記號就在腳下,她勒住缰繩原地盤旋,似笑非笑看了他們一眼,“二位護法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

太陰和巨門嘴上敷衍:“屬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來此地了,一時有些找不準方向。”

她哦了聲,“如此還是由我來為二位指路吧!”擡起馬鞭直指西北,“那裏是雪域咽喉,兩山高起,下有幽谷,長約百餘丈。當年我還小,跟着狼媽媽在此狩獵,外面的世界春暖花開時,成千上萬的黃羊會向谷外遷徙,我們只要守住那裏,就有吃不完的獵物。”

她的話讓兩人大吃了一驚,不由慌張起來,“閣主怎麽……會流落在狼群裏?”

她乜斜他們,“這麽多年了,蘭戰始終沒有告訴你們真相。十四年前,也就是岳刃餘夫婦遇害六年後,左右攝提将我帶回王舍洲。蘭戰為我取名岳崖兒,據說是因為敬重我父親為人,有意讓我認祖歸宗。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裏追擊,你們參與其中,後來掩埋屍體,你們也經了手。我此來是為尋找父母的遺骸,你們只能助我,沒有任何讨價還價的餘地。”言罷輕籲了口氣,“好了,現在告訴我,我父母究竟葬在哪裏。同門一場,別逼我動幹戈,傷了和氣,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兩位護法交換了眼色,突來的撥雲見日簡直令人狂喜。難怪蘭戰對她格外不同,岳刃餘的女兒,一定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蘭戰死在她手裏,大抵是因為好色輕敵,他們不一樣,對女人再有興趣,也不會到那樣走火入魔的地步。這雪域一望無際,連半個鬼影都沒有,現在下手,正是大好時機。

巨門的佩劍铮然出鞘,殺氣騰騰舉在了頭頂上,“岳崖兒,你自視過高了。當初我們能殺你父母,今天一樣能殺你。”

平靜了多年的大地上,終于又傳出了兵戈碰擊的迸鳴。天上徐徐降落的雪,和劍氣劈斬濺起的積雪相接,把這琉璃世界攪得混沌一片。

杉樹林裏有成叢的呼吸,靜靜停在那裏觀望,是雪狼群。人和人之間的戰争它們不會參與,但不時飛濺的血卻刺激它們的神經。頭狼抖了抖耳朵,向前邁了半步,清澈的眼底倒映出平原上的景象,纏鬥的人幾次錯身,很快從三個變成了兩個。

忽然一聲長嗥傳來,那是極其熟悉的,屬于雪狼特有的邀請進食的信號。這下子再也按捺不住了,狼群如離弦之箭,紛紛沖出樹林,沖向了戰場。

然而那嗥叫不是狼發出的,狼群沒有靠近,只在周圍壓身徘徊。之前草率拔劍的人已經伏屍在地,一手控住對手命門的女人繼而發出類似嘤嘤啜泣的聲音,仿佛母狼溫柔召喚狼崽離洞的鼓勵。頭狼微怔了怔,仔細看她的臉,終于辨認出來,猛然歡快地撲過去,低垂的尾巴左右搖擺剮蹭地面,揚起了漫天的雪沫子。

太陰幾乎要被吓傻了,一則納罕于岳崖兒驚人的精進,二則對忽然出現的狼群深懷畏懼。頭狼和岳崖兒翻滾嬉戲的時候,那些狼兵狼将就圍着他打轉,利齒離他之近,腥臭的氣息全噴在了他臉上。

十四年沒見了,狼群的首領早已經更換。現在的頭狼長了雙白耳朵,崖兒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狼媽媽親生的孩子,當初和她在一個窩裏呆着,她天天抱着它睡覺。後來白耳朵被媽媽趕出去,很長一段時間它會偷偷溜回來和她見面,那時候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是異類,在他們心裏,一個窩裏住過的,就是世上最親密的夥伴。

比起和人打交道,崖兒更喜歡狼,他們簡單直接,愛憎分明。

巨門的屍首,白放着也是浪費,她示意狼群進食,白耳朵首肯之後,十幾只狼一哄而上,轉眼把屍首瓜分殆盡,腸子都拖出去好幾丈遠。目睹了一切的太陰吓得呆若木雞,崖兒說“走吧,帶路”,他跌跌撞撞把她帶到崖石邊,找到了三塊碎石堆疊起的簡易墳墓。

“是這裏?”她面無表情地問他。

太陰說是,“當初為了日後便于辨認,特意壘了三塊石頭。”

她顫抖着吸了口氣,雪域冰涼的空氣,激得她胸肺生疼。她慢慢點頭,“你的任務完成了,上路吧。”話音才落,兩彎旋轉的神璧俯沖下來,一個交錯又奔向天際。太陰撲倒在墓前,身下的雪很快被染紅,崖兒摘下他的腦袋,恭恭敬敬擺放在三塊石頭上,“我以仇雠之血告慰爹娘,二十年了,女兒接你們離開這裏。”

她磕了三個響頭,怕驚動爹娘,開始徒手刨挖。那塊山岩提供了極好的庇佑,雪域二十年的積雪,落到墳茔上只薄薄一層。她猩紅着淚眼,把土一捧一捧搬開,血淚和着泥沙,越往下卻越情怯起來。

這黃土下埋的不是別人,是她的生身父母。他們素未謀面,今天竟要以這種方式相見。她一直在想,雪域天寒地凍,他們的屍身有沒有可能保持完好。如果能,讓她有幸見他們一面,可真要是那樣,又是何等殘忍的一件事。

結果奢望終究是奢望,他們落葬時沒有棺木,多年下來早就成了嶙嶙白骨。回過頭去想,六歲之前她曾不止一次從這裏狂奔而過,如果那時爹娘在天有靈,會因無法相認感到難過麽?

她把屍骨捧進包袱裏,跪得太久難以起身。白耳朵在一旁嗚咽,撞羽和朝顏化成人形上來攙扶,嗫嚅着喊她:“主人……”

她搖搖頭,“我不要緊。”仔細系好包袱的對角,背在身上。趁着天還沒黑,得走出這片雪域。

狼群送了他們好遠,她只是揮手,讓它們回去。

朝顏說:“為什麽不帶白耳朵一起走?我看它很喜歡主人。”

崖兒笑了笑,“這裏是它的家,它留在這裏能稱王,跟我回去只能當狗,将來它會恨我的。”

朝顏初開靈竅,好些東西一知半解。她看了看撞羽,他的臉上一派肅穆,看來他是聽懂了。

崖兒回到王舍洲,命人覓了一處吉地,作為父母最後的佳城。一切安排妥帖,她從正午站到次日清晨,雖然結局悲傷,但同穴而眠,他們的愛情是圓滿的。她原先不信世上有愛情,太多的薄幸男女游戲人間,最終不過一拍兩散。但自己爹娘的不離不棄,又讓她看見另一種希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她母親一樣幸運。天地間好男人終歸是有的,但她恐怕沒有那樣的造化,得以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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