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魏芊芊

謝府。

杜寒仲為謝承宗把了脈,心下微微有些詫異,這是……郁結之象,不過也不算嚴重,于是他收回了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謝侍郎身體尚算健朗,不過心氣有些郁結,我會讓太醫院的藥童給你配一副丹丸,明日派人去取吧,還有,盡量保持心情愉悅,別總想着不開心的事。”

謝侍郎現在臉上滿布清愁,“我還能有什麽開心的事。”

杜寒仲轉頭瞧了他一眼,勸道,“你這不還好好的嘛,也沒誰來抓你不是,這過日子高興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何必總愁眉苦臉的。”真要是熬出病來,麻煩的還是他。

謝承宗無言地嘆了口氣,這還不如把他抓進牢裏呢,早死早超生。

杜寒仲見他不說話,也沒再多說什麽,只是道,“我要離京給師父祝壽去,下個月不能來了,你記得好好保重身體,多笑笑,別等我回來了,只能見到一個垮掉的謝侍郎。”

謝承宗苦澀地扯了扯嘴角,笑?他還有什麽可笑的?

杜寒仲拎着醫箱離開了書房,不過,在經過前院時,卻被一個着急忙慌的丫鬟撞了個滿懷。

丫鬟跌倒了,杜寒仲趕緊扶起她,“姑娘,沒事吧。”還沒等這丫鬟答話,身後又傳來聲音,“小翠,穩婆找到了沒有。”另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子從後院小跑了出來,連杜寒仲這個客人也顧不得,只抓着小翠急切地詢問。

被杜寒仲扶起的小翠見到來人,臉上也盡顯焦急,“小紅姐姐,我跑了好幾家,可她們今日都出去給人接生了,一個都不在,連城北擅女子産事的王大夫,都出城去了,我實在是不知道還能找誰……”

被稱作小紅的人聞言氣壞了,“找不到就繼續去問,你回來幹什麽,沒有人幫忙,光憑我們幾個,怎麽保得住少夫人!”

杜寒仲從她們的對話中聽出了些眉目,秉持着醫者父母心,他問道,“府上今日有人生産?”

“您是?”小紅這才注意到杜寒仲。

“在下杜寒仲,是太醫院的太醫。”

“太醫?您是太醫!”小紅突然激動地抓住了杜寒仲的衣袖,“那您懂不懂婦人生産之事。”

“懂,我之前有替人接生過。”杜寒仲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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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這下更高興了,懇求道,“太好了,杜太醫,還請您救救我家少夫人,她從昨天傍晚開始就發動了,可疼了快一天一夜孩子也沒能生出來,之前請來的穩婆也無計可施,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

“已經這麽長時間了?”杜寒仲覺得有些不好,時間已長,而且連普通的穩婆也沒能幫上忙,只怕情況相當棘手,“快帶我去。”

“好。”小紅連忙帶着杜寒仲去了二房院落。

轉過好幾個彎,跟着小紅和小翠緊趕慢趕,杜寒仲總算是來到了一處略顯忙亂的院子,還未進門,就聽到了産婦有氣無力的痛呼聲,他心下一緊,越過領路的小紅忙往屋裏沖。

杜寒仲進了屋子,左右一看,瞧見一張屏風,有老婦人在後面說話,“用力啊,夫人,再用力一點,一定能生出來的。”他擡腳便走過去,剛繞過屏風,便被裏面守着的一個丫鬟看見了,大驚失色地沖過來,跟防賊一樣攔住他,“你是誰,怎麽在這裏!”

杜寒仲雖心裏急,但想着自己到底是個外人,便耐着性子道,“我是個大夫,快讓我看看産婦情況。”

“大夫?”小紫狐疑地看着他。

小紅這時也跑了進來,見小紫攔着杜寒仲,一下子便猜到了原因,忙解釋道,“小翠沒找到穩婆,這位是太醫院的太醫,醫術高超,一定能幫到少夫人的。”

小紫這才放了心,可等杜寒仲要往裏走時,她卻又攔住了人。

耳邊是産婦斷斷續續的痛呼,杜寒仲有點莫名其妙,“你幹什麽?”

小紫才是驚訝無比,這太醫怎麽這麽不守禮數?“就算你是太醫也不能随便進産房吧。”

杜寒仲滿是不解,“不進産房我怎麽替你家夫人接生,你這丫頭怎麽還胡攪蠻纏?”

“什麽叫我胡攪蠻纏,男女有別,你一個大男人,怎麽能親自接生呢?”

小紅此時也意識到了問題,她剛剛太急了,竟忘了這位杜太醫可是個男子,忙道,“杜太醫,這男女之間到底不太方便,您就在外面指導我們怎麽做就好。”

杜寒仲一時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都什麽時候了,你們居然在跟我談男女大防?這婦人生産一向兇險得很,一着不慎就是母子皆亡,尤其是你家主子現在難産,望聞問切,我人都見不到,怎麽把脈,怎麽施針,你們是想害死她嗎?”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們當然是盼着主子好了,可她現在衣服都脫了,你過去不是什麽都看到了,這要是傳出去,她還怎麽做人呢。”小紫不肯讓步。

“我……你……”杜寒仲要被氣笑了,“合着兩條人命都沒有你們這些高門世家所謂的面子重要是吧。”

小紅也覺得杜太醫這話在理,情況緊急,還是不要顧慮那麽多了,“要不,就讓杜太醫過去看看吧,現在找不到穩婆,萬一少夫人有個什麽三長兩短……”

“不行!”小紫堅決道,“這不光關系着少夫人的清譽,更關系着整個謝家的臉面,我們謝家也不是沒見過太醫,有些醫術超絕的還能懸絲診脈呢,憑什麽他就非要過去。”說着還用懷疑的眼神看着杜寒仲,好像他別有所圖一樣。

杜寒仲要被氣死了,“別的太醫會來接生嗎!”

話音剛落,裏面又傳來了穩婆驚慌的聲音,“不好了,夫人暈過去了。”

杜寒仲心道不好,再不想跟這個丫鬟廢話,随手從袖中甩出一根針就紮在了小紫的穴道上,令她動彈不得,不顧身後兩個丫鬟驚愕的神色,他飛快地奔向了床邊。

……

魏芊芊是謝家嫡長孫謝元耀的妻子,雖然丈夫沒能繼承到謝太師的才華,苦讀那麽多年還只是個秀才,但于她聞言,這樣一個家世好,相貌好,雖略顯平庸但也從無纨绔之習的夫君,也足夠了,她覺得自己挺幸福的。

不過婚後平靜的日子沒過幾年,這天就變了。

先是謝太師去世,謝家失去了中流砥柱,處境一下子難了起來。而後是孝期之時,夫君非拉着她胡鬧,竟意外讓她有了身孕,她的處境也一下子變得萬般艱難了。這個孩子不該存在,他會給謝家的名聲蒙上污點,所有人都勸她流掉這個孩子,可她怎麽能答應呢,那是她血脈相連的骨肉啊。

她費了很多心思,再加上婆婆柳氏也很在乎孫子,這孩子終究還是保了下來。可是産期将近,又有大事發生了,造反的西北軍居然打進了京城,其主帥言晖之還成功登上了帝位,而謝家一下子就成了過街老鼠。

二房在府裏更是寸步難行,婆婆被大伯關了起來,她想吃點補品,也總被推三阻四,魏芊芊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還是隐隐聽到了一些消息,而就是那些并不算完整的消息,都驚得她好幾天沒能回過神,公公婆婆竟跟新帝有那樣的關系!

沒幾天,丈夫便被迫改名謝元隐,二房風雨飄搖,下人們也人心浮動,有能力的都想辦法調走了,只剩下一些忠心的和無處可去的。好消息是,新帝到底沒真難為謝家,日子也不鹹不淡地過了下去。她松口氣之餘,也沒空想別的,天天在等孩子的出生。

可這一天真的來臨時,魏芊芊卻發現老天仿佛在跟她對着幹一樣,孩子胎位不正,她難産了。

京城裏有名望的穩婆很搶手,她們是不肯随便住進別人府裏的,只在生産之日上門,魏芊芊為了以防萬一,請了一個不太出名的穩婆,提前兩個月就住進了院子裏的廂房。可這人果真是個沒本事的,孩子生不出來,她竟束手無策。

從黑夜疼到白天,孩子依舊沒能平安降生,魏芊芊已經精疲力盡,那個穩婆見狀不好,說要是到了下午,孩子還沒能生出來,那麽大人小孩只能保一個了。只能保一個啊……還是保孩子吧,魏芊芊苦澀地想道,不過她已經沒力氣把這話給說出口了。

不知過了多久,魏芊芊眼前一黑,便陷入了黑暗,可這黑暗裏好冷啊,仿佛要把她全身的溫度都吸走。突然,有一絲溫度好像從她的肚子上傳了過來……

肚子!魏芊芊一下子就驚醒了,可腦子還不怎麽清楚,迷迷糊糊之間,她發現有一雙手按在她的肚子上。

杜寒仲給産婦的肚子上蓋了一塊熱水浸濕的布,然後便開始推拿按壓,竭力将胎兒的位置給推正,見人醒了,他道,“不要緊張,放松……”

魏芊芊突然看到一個男人,吓得繃緊了身子,杜寒仲見狀,無奈道,“都讓你放松了,若不想一屍兩命,就好好配合我,我以前可給好幾個難産的婦人接生過,經驗足得很,你這情況不算太壞,不會有事的。”雖然嘴上這麽說,可杜寒仲心卻沉得很,隔着肚子,他能感受到,胎兒的動靜已經很微弱了。

“你……是……?”魏芊芊嘴張了張,艱難地問道,可她實在太累了,竟問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一個新進太醫院的大夫,皇上派來專門給謝侍郎診脈的。”杜寒仲聽出她的未盡之言,頭也不擡地解釋道,按了幾圈,見差不多了,又拿過針包,“別動,我給你紮幾針。”

魏芊芊一聽是太醫,心弦松了下來,她努力地放松身體,可就在這時,一個丫鬟闖了進來,對穩婆道,“張婆婆,少爺說保小不保大,”似是看見了什麽奇怪的東西,那丫鬟驚道,“你是什麽人!你……”話沒說完便被誰捂住了嘴,嗚嗚地拖走了。聲響遠去,可魏芊芊的表情卻呆住了,雖然她心裏最在乎的也是孩子,可無端聽到這話,心卻好像被突然澆了一盆冷水,陣陣發寒。

杜寒仲也被那丫鬟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驚着了,正要紮針的手頓了頓,無聲嘆了口氣,擡頭瞧了一眼呆滞的魏芊芊,柔聲道,“放松,有我在,你和孩子都會好好的。”

……

謝元隐自屈辱地被改了名字後,就一直躲在前院的小書房裏,再也沒踏出過房門,他真的怕一出去就要面對無數的譏諷聲,這段時間,他只能用酒來麻痹自己,什麽都顧不上了。

直到小厮來禀告說少夫人難産,怕是要不行了,穩婆問保大還是保小,他才猛地清醒了幾分,是啊,他的孩子快要出生了,這陣子他光顧着難受,竟忘了這麽重要的事,趕緊對小厮道,“保小,一定要保小,爺的孩子最重要!”

小厮應聲而去,謝元隐過了一會兒,腦袋也清明了起來,不放心他的第一個孩子,便讓下人倒了盆涼水,趕緊洗把臉,草草收拾了一下,匆匆趕往了後院。

謝元隐來到的時候,杜寒仲已經成功把孩子接生出來了,但是……很可惜,孩子在肚子裏悶太久,剛剛生出來就斷氣了。不過杜寒仲也檢查了一下,發現孩子身上有不少斑點,只怕是胎裏就帶了病,就算平安出生大概也活不了幾歲,少受幾年苦,也不知道該說是福還是禍。

魏芊芊只聽到一句,“抱歉,我沒能保住她。”便再度昏了過去。

謝元隐進了院子,四處看不到人,猶豫了一下,便走進了正屋,一進門,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便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捂起了鼻子,餘光瞥見小紫在一旁移動不動,他走了過去,“小紫你怎麽了。”

小紫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只能不斷眨着眼睛,奈何她跟謝元隐并沒有心靈相通,謝元隐見她不說話,也沒在意,而是伸長脖子往屏風後張望了一番。

第一眼,謝元隐便瞧見了杜寒仲,怒氣直往上冒,“你是什麽人,怎麽在我娘子的屋子裏!”

小紅和小翠正在床邊哭呢,聽到少爺的聲音,小紅忙起身紅着眼睛過來了,“少爺,這是太醫院的杜太醫,少夫人她……”越想越難過,她泣不成聲。

杜寒仲洗幹淨了手上的血,抱過了床上的那個小布包,走到謝元隐身前,道,“大人平安,至于令千金……沒保住,還請節哀順變。”

謝元隐聽到沒保住,心疼了一瞬,可思緒立馬就被杜寒仲袖口的血跡給吸引了,聯想到剛剛見到這人時,他在洗手……謝元隐腦門上隐隐有青筋露了出來,“是你給她接生的?”

杜寒仲沒有察覺謝元隐話語中隐含的怒氣,見他不肯抱過自己的女兒,也沒感覺有什麽詫異的,畢竟是個死去的孩子,他太傷心也正常,雖說這人保大不保小有點無情,但這種時候,也不宜說什麽難聽的話,便溫和道,“事急從權,貴府丫鬟沒能找到其他穩婆,在下便厚顏出手相救了,雖然……這小丫頭沒福氣看到這世間美好,但所幸大人好好的,身子也沒太大損傷,你們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的。”

“你,你親手把孩子接生出來的?”謝元隐覺得被酒麻痹的頭又有點暈了。

杜寒仲總算是聽出來了些許不對勁,想到之前那丫鬟死活攔着自己,斟酌道,“對于醫者來說,病人不分男女,都是一樣的,尊夫人性命更重要,你說是不是?”

“是個頭!”謝元隐突然揮出拳頭,好在杜寒仲反應快,連忙轉身,因為抱着孩子,站穩時腳步還有些亂,差點崴了一下,“你這是做什麽?”

“無恥之徒!別人媳婦的身子也是你能随便看的!”謝元隐死死攥着拳頭,一擊不成,又要來打他。

杜寒仲氣得差點吐出一口血,連忙把孩子給了一旁的小紅,又不知從哪掏出一根針紮進了謝元隐的穴道,讓他跟小紫一樣動彈不得,這才緩了口氣,“枉你還是個讀書人,簡直迂腐,我是個大夫,看過的女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你媳婦一個!”杜寒仲整了整衣服,又走回床邊把自己的藥箱拿了回來,對着小紅道,“你家夫人産後身體的調養,随便到街上找個大夫開藥就行,我先走了。”

小紅一時也不知該先謝謝他的幫忙,還是該怪他把少爺弄成了這樣,為難了幾瞬,還是道,“少爺他……”

“穴道兩個時辰後就自動解了。”杜寒仲回了這麽一句,便向門外走去,低聲罵道,“什麽玩意兒,都是同一個爹生的,怎麽差距這麽大!”

謝元隐瞪着想要吃人的眼睛,可一屋子的下人誰也沒去攔那個狂徒,他只能僵着身體幹生氣。

——

禦書房。

言耀這些天擺擂臺,雖然也把奏折帶了過去,得空就批幾本,但還是積壓了一些不太緊急的事情,所以現在,他正廢寝忘食地努力把堆積的事情都處理完。尤大海走了進來,禀告道,“陛下,那位莺莺姑娘找到了。”

落筆不停,言耀對尤大海道,“既然找到了,就安排下去吧。”

“是。”尤大海應聲,不過腳下還是沒動,他想了想,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恕老奴直言,這莺莺未免身份低了些,謝元隐怎麽說也是個見慣了美人的世家公子,想要迷惑他,不是件容易的事,何不找些身家清白的姑娘?”

言耀繼續看着奏折,不過也分出了一些心神回答尤大海,“朕又不是打算白給他送個妾室,要身家清白幹什麽,只要人夠漂亮,手段也夠多,能套牢謝元隐的心就行了。這謝家專出情種,萬一他也被所謂的愛情迷了眼,那朕就會有很多的好戲可看。”

“這……”尤大海有點不信,不過一個青樓女子,那謝元隐只要腦子沒壞,置個宅子金屋藏嬌便也罷了,還能娶進門不成?不過皇上既然這麽決定了,他也不好再多言,只能道,“奴才明白了,這就去吩咐他們。”

“等等。”言耀突然道,“謝家二房那邊如今怎麽樣了。”

尤大海轉身的腳步又止住了,回禀道,“謝侍郎最近心情不大好,一直住在書房,謝元隐也成天窩在書房裏喝酒,什麽事都沒做,謝少夫人大着肚子,一直在院中待産,至于柳氏,她倒是給好幾個相熟的夫人發了帖子,不過誰都沒搭理她,謝府內宅的事又輪不到她管,謝侍郎也不願見她,所以近來也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裏。”

言耀點點頭,“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尤大海退出去安排那個莺莺的事了。

而言耀,看着奏折的同時,卻不免又想起了前世。

那位莺莺姑娘,正是謝元隐的“真愛”。

前世,謝元隐要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的事,可在謝家引起了軒然大波。不過那時候,他的妻子魏芊芊早早難産亡故,謝家又有他謝元安這麽一個出色的孫子,謝元隐這個所謂的嫡長孫已經被放棄了。

雖是荒唐,但拼着被趕出家門,他到底還是如願了。因為祖父沒有早逝,後來自己又掌了朝堂大權,撐起了謝家,所以即便被趕出去,靠着家族威名,又有柳氏時常的接濟,謝元隐在外面過得還挺開心的。

言耀不知道那位莺莺姑娘上輩子是不是也真的愛着謝元隐,但這輩子肯定不會是了。以杜寒仲的醫術,肯定能救下魏芊芊的,妻子尚在,謝元隐,你該怎麽處理這位喜歡到什麽都能放下的真愛呢?

若是你做出了跟謝承宗一樣的選擇,朕會很期待看到你們父子對峙的場面。

謝承宗,朕真的是太想看到你那時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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