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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東市街頭吹了半日冷風,甚是郁卒。

沒有碰着什麽新鮮玩意,只得後巷裏幾只熟識的貓崽跟在後面亦步亦趨,我摸了摸已經餓扁的肚子,準備先去旒春閣再做打算。

旒春閣處在城內商貿最最昌盛的地段。

雖然名字聽起來頗有為香豔雅致,其實說白了就是衛家經營的一個普通的酒肆。

衛家人財大氣粗,其規模自然在洛晏城算是最最大的,故以,喜歡聚在此處說些八卦奇談奇聞轶事的人也最多,并且迅速流出被廣為傳揚。

我和張陶頂頂無聊的少年時期,是頂頂喜歡愛來這個地方消磨時光的。

每每聽到新鮮出爐的江湖秘聞,便連天黑了也不自知,幾杯黃湯下去熱血湧上來,還少不得對天盟誓說上百遍要一同出去闖蕩的豪言。

當然,也不是總那麽快活,難免有碰到壞運氣的時候。

比如某日,被老爹察覺出他屋裏那株寶貝的吊蘭,是被我用藥水生生淋死,四處掄棍尋我。要不然,就是張陶假借自家爹的名頭去庫房取銀子,東窗事發少不得要挨板子。此時,我們兩個便會躲在樓上最最人少的角落,連聽個小曲興致都沒有,面面相觑,長籲短嘆。

如今分明才不過幾年光景,卻覺得那樣的煩惱,真真是奢侈。

自然,若那時便知,自己将來會同這旒春閣的衛家主子扯上瓜葛,我是斷斷不會将酒錢白白送給衛子玄的。

今日運氣也算不錯。

沒有遇見衛子玄那個冷面閻王來巡店,也沒有瞧見那個頭號狗腿大管家韓菹文在店裏坐鎮。

一提起這厮,我就忍不住牙癢癢。

要不是他日日在背後,向衛老媽進上一番添油加醋的讒言,我如今怎麽會落得忙着存銀子的下場。

韓菹文此人向來不喜同生人往來,論朋友交情除了衛子玄那厮,決意說不出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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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暗裏極是眼紅我平日交游廣闊左右逢源,竟偷偷将我嫁入衛府以來所花銀兩,全部細細羅列在冊,好義正言辭地來指責,我這個當家主母如何奢侈浪費。

其實,我不過就是見不得過去的熟識街坊,日子過得局促,有時便幹脆自作主張替衛子玄做了些善事,多花了些銀兩罷了。

衛家人都沒說打緊,區區一個管家卻開始肉疼了。

每日必在府裏攔着衛老媽嚴詞相勸,大有一副再不對我嚴加管控,便要甩手不幹的架勢。

衛老媽自然是存了心要護我,我的運道卻着實背了點。

這韓菹文雖說是姓韓,可仔仔細細算起來,他卻是衛家正兒八經的遠方親戚。

盡管是要捏着族譜算上半日的程度,可一點也不妨礙衛老媽收到他父母雙亡的消息後,就巴巴差人将他從千裏之外給接了過來。

他比衛子玄還略長一些。

兩人從小吃住在一起長大,衛子玄待他,情分居然比自家親姐還好上幾分。

衛老媽自從生生被韓菹文絮叨連累,以至于遲了好幾場戲偏又奈何他不得之後,終于怒了。

果斷依他所言将我的月銀暫時給停了,然後,再殷殷切切地将自己房裏的那份例銀給送了過來。

我自然沒好意思收。

好歹自己也有份據說不菲的嫁妝,盡管現在不敢動用半個子。

不是我心疼自己的銀子,着實是害怕哪天燕家人發現這尋親原是弄錯了,屆時叫我将用掉的銀子給吐回來,那才真真是天災。

結果,自然被韓菹文害得不淺。

此後足足好一陣,我見到昔日的夥伴只能打着哈哈裝忙,連請人家喝碗豆花的銅板都沒有。

俗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跟着衛子玄那厮一起長大的果真也不是善茬,既然我在衛子玄面前讨不了什麽好,那麽在此人面前估計也吃不了舒心果子。

只得,能躲則躲。

正打算要上一桌好菜之際,一個綠衣美人卻從大門外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我掏出懷中的帕子,好心遞給一旁明顯在流哈喇子的仁兄,一面順勢擡眼望去。

啧啧,果然真是肌膚吹彈可破,雙頰豔若桃李,好似街頭畫匠筆下跑出來的小仙娥。不過,此刻小仙娥花容失色,看上去實在是楚楚可憐。

故以,還未待美人淚眼朦胧四處顧盼求助,已有不少看直了眼的人,開始躍躍欲準備當回英雄,皆伸長了脖子等着後面的惡人出場。

我探出身子,倚欄笑吟吟招了招手。

滿樓的人便眼睜睜地看着那佳人,心滿意足般地撲進了我的懷中。頓時,樓上樓下的大漢們個個捂住胸口當場失了臉色。

那情形,真真讓我汗顏了一把。

實在不是我耳朵尖,我分明清清楚楚地聽見角落裏幾位大漢皆憤憤之聲:

“當今的姑娘莫非都有眼疾麽,怎都中意如那衛子玄之流的角色?堂堂七尺男兒生成那般煙花之色,竟還該不成......”

隔桌馬上有人接了口:

“嗳,可不就是,那衛子玄還說是什麽名門子弟,都是有妻室的人吶,還仗着個長似女人的臉處處沾花惹草,騙去一幹無知姑娘的芳心,真真是可恥。”

如此,雲雲。

哎,天生麗質也不是本姑娘的錯,随便換上身男裝都是美少年一枚。

可如今,他們連帶還罵上衛子玄 ,我今日出門時的不愉心情,立刻被撫平的絕對不僅僅是一點點。

衛子玄在洛晏城中這般招女子喜歡。

卻還是難免要惹翻衆怒的,至少惹翻了一幹等着娶媳婦的人。

懷裏這位粉嫩嬌滴讓人垂涎的小佳人,正是我的貼身小婢香馠。

我忙輕聲細哄,“何事如此驚慌?且慢慢說來我聽。”她無限委屈地吸吸鼻子:“那張陶回來了。”

香馠懼怕一切無足的蠕行物。

偏偏張陶那厮的惡作劇根本不屑翻新,每每只需到園子裏捉上一只青蟲在手上把弄,便可讓小美人驚吓上好幾日。不過,只怕跟着下來,張陶也需被自家親爹抽上好幾日。他家老爺子膝下無女,對所有別人家的女兒皆是垂涎三尺。

特別,是我嫁入衛家之後。

他初初聽見香馠用軟軟糯糯的聲音,跟着我一起喚他張伯時,立馬激動得老淚縱橫,仿佛又多了個嬌嬌女甜甜喊他爹爹一般。

在回去的途中我甚是暗自惆悵了一番,光陰果然似箭,數月時間想想真是眨眼功夫。

張陶臨去都城時,給我交代的那些功課是通通都沒做的。我着實開始發愁,這可如何是好?這家夥真心實意嘴碎起來的模樣,堪堪比老爹還啰嗦上幾分。

張家老爺子每每總愛對外滔滔自誇,張陶是遺傳了自己的好基因。

相貌堂堂人品上佳,且又是個經商的好材料,将來哪家姑娘若能嫁了他,那真是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

若硬要說起什麽缺點來,大概就是略嫌內斂,略嫌寡言少語些。

我私以為,他着實是不了解自家兒子。

第 3 章

回到衛府果然已是賓客滿堂。

張家的商隊,莫說是在洛晏城,就是在整個北陲之地也是頂頂有名頭的。

據來自城中八卦人士的可靠秘聞,張家商隊的歷代掌舵人,選按照祖訓,原本都是正室所出的長子。故此,身為妾侍所出的張家老爺子,為圖大志,難免也曾有過一段很是艱辛的日子。可最後到底還是脫穎而出,得了族裏長老的贊許,拿到總管西邶朝各處分號的印鑒。

張陶每每對外皆一口咬定,他家老爺子當年的成功,不過是多虧了自己那位頭腦睿智的娘親。

他打小被老爺子一板一眼當張家下一任掌事調教長大,着實吃了不少苦頭,是以,但凡遇見能摧毀自家老爺子威武形象的事情,總是不予餘力地親力親為。

我作為一個多年的資深看客,私下倒是開始了解張老爺子的用心良苦。他大約是不願自己經歷過的事情,讓自己的兒子再遇一遭。所以盡管家大業大,這輩子他只也娶了一個女人,命裏也只得了一個兒子。

自然,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比平常人家要嚴苛了許多。

而衛家的人既然要做洛晏城內最大的商號,自然是斷斷少不了張家的貨源支持。

故以,但凡有張陶在的地方,衛子玄平日對我的欺人行徑能略略收斂些,好歹要留幾分薄面的。洛晏城誰人不曉得,我是張家老爺子一口認定的,并且頂頂溺愛的頭號幹女兒。

當然,真的只是,略略而已的。

我學着剛才香馠那般,嬌俏地朝人群中很是高大俊朗的那位飛奔了過去。

這不是我平日的作派,我和他之間,畢竟遠不需要這般矯情。張陶愣了片刻,無可奈何地接住我,順便不動聲色地用眼光掃了掃坐在他對面的衛子玄。

那厮自然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只在挾菜給身邊那位一身粉衫的嬌豔美人之時,冷冰冰的眼底才頗是滿上了柔情的意味。

我生生捏着張陶的臉,直疼得他再也不能三心二意為止才滿意松了手。

“我的桂花糕呢,不該忘了帶了吧!”

對面頓時冷哼連連。

我放眼望去,衛子玄一副嘲弄的神色挂在臉上還沒有打算收回去,大約是在不齒我的嗜好實在符合我原本的出身。

反正他從來也是不屑掩飾對我的鄙視的。

我索性當一幹衆人面大大方方地将眼前的燕窩羹推開,命人端上小碟的桂花糕吃食開來,食完了還不忘用舌頭點點殘留在指尖餘香。這也是衛子玄 頂頂讨厭地動作之一,不過我私想,但凡是跟我挨邊的東西,他大約是通通看不習慣的,既如此,我也實在沒有必要為了讨好他而委屈自己。

宴後照例是請了天香園的大班。

我向來是聽不懂這些曲調的,覺得遠遠不若東班裏的皮影戲來得實在有趣。索性拉上張陶的手便往自己住處跑去,顧不得衛家上下一幹衆仆皆開始發青的臉色。在他們看來我這位當家主母行徑大約是荒唐極了的,沒有法子留住自己的夫君,倒是整日和別人拉扯,還打着自己幹哥哥的名號。

我的住處在整個衛府的最南端。

院內回廊小池翠竹深掩,還算得上清靜不說,最大的好處就是離衛子玄那厮的院子是頂頂遠的。

一進屋內,我就忙不疊地向張陶搬出了這些時日集得的寶貝。滄海的夜珠子,異域的花露,還有給他買的那個沉香墜子,實在是極稀罕的上品。我在市集街頭磨了好幾日,到最後不得不狐假虎威搬出了洛晏城城主的名頭,幾乎是半哄半搶的才得了手。

直到複又捧出了桂月樓花魁的繡花鞋之時,張陶終于坐不住了。他頭疼似得捏了捏鬓角,瞪着眼看我足足悶了半響才出聲道:

“我不在這半年裏,你就才這點出息?”

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這個人,真真是越來越難讨好了。

他依舊冷聲黑面:“我走之前讓你習的詩文呢,背的如何,還有蘇繡帕子呢,不會都沒碰吧!”

果然是,又來了。

我別過頭,撇撇嘴:“學那些個有何用?”

“如何沒用,衛子玄怎麽會帶一個無半點文墨的女子出去走場面。”他再三朝我瞪過來,“如連女紅都拿不出手實在贻笑大方,你再不知上進,他不定更加嫌棄你。”

我朝他嘻嘻一笑,随手抓起桌上的果子便咬。

張陶被我氣得好一陣沒有說話。

屋外的長廊下,香馠擺上了些虞美人,亭亭之姿煞是好看。

其實粗枝大葉如我,也不是不喜歡花花草草的,只是,面前的這個,實在不是我伺弄出來的,還眼巴巴地擺在了屋外的行人必行之處。

張陶出神地瞧了了半響,害的我幾乎快要擔心起來,難道遲鈍如他,終于察覺出香馠那慌慌張張的女兒心事?他卻忽然出聲道:“九姎,如果真的不行,趁早算了的好。”

張陶沒有再看向我,我是明白的,卻不知道說些什麽,只好嘆了一口氣。

其實,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張陶真是一位頂頂好看兼人品絕佳的上品男子。

可惜,在覺出他有多好之前,我還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四處打诨的假小子。

雖然後來我也知道,世間的男子并不不是我以為的那般面目模糊。他會有比任何人都清澈分明的眸子,會有四月天徐徐暖風的微笑,低下頭我能聞見了最最清涼的氣息,就像東市頭上楓露膏,讓人昏乎乎地覺得甜蜜。

只是真真可惜,那個人不是張陶。

其實,我自己也一直疑惑。

張陶跟着我一起長大,打小他就背着老爺子給我偷自家廚房裏的火腿肉,陪我去摸別人家雞窩剛下的蛋,有時還一起演點雙簧騙騙外地土財主的銀子給隔壁比我還窮的老阿婆。要不是後來張家老爺子命人用幾桶水将我洗淨,才發現我居然也是挺粉嫩的女娃子,估計他會被直接丢出家門,和我一樣成為一個很是拉風的小街混。

就憑同張陶這般的鐵血交情,我愣沒能比洛晏城那些待字閨中的女子們更早發現,他其實也是如意郎君的上好人選。

真真讓人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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