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這個時辰,衛子玄早已經回駐紮的營地。

韓菹文命人安置好剛才被了點了昏穴的老人,接着徑直領了驚魂未定的我去廂房休息,還難得好心地叫人給我端上了一壺好酒壓驚。

幾杯黃湯下肚,我的膽量也跟着肥了不少,不怕死地拉住他問起了緣由。

原來這韓衛兩家家,從真正意義上來說,與其說是遠親,倒不如說是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兄弟。

衛家軍當年名動天下,無人不曉,連最最無知的婦孺,都曾聽說西邶朝裏有位百戰百勝的昌平将軍。自然,這昌平将軍,也就是衛子玄他爹。但卻沒有多少人說得上來,一直追随昌平将屢退蠻夷,立下赫赫戰功的軍師姓甚名誰。這位軍師,在當時被一些仰慕之士稱為鬼道子。

其實,他的真名叫韓堯羽。

韓堯羽自幼跟随天下第一名師研習兵法,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是位近百年來難得的智士。可為人處事極為低調,就生恐在外樹大招風,給家眷帶來什麽不測災禍。

那時,他同自家夫人的感情之好,簡直人人稱羨。

韓堯羽花了許多心血在南恒國修了一處宅院,原本打算等長邒的戰事了結之後,就此退隐山田,帶着夫人和孩子平靜度過餘生。

他穿上戰袍出發前,他的夫人告訴他,她會在那座新宅子裏等着他。

讓他一定要平安歸來。

可是,誰也沒有料想到,這一戰打得異常艱險和漫長。

長邒地處險要,一旦失守,後果不堪設想,其他的各路駐軍都将陷入水火之中。

那東蠡國有備來犯,連糧草兵器的儲備都花了十年之久的時間。骁勇的衛家軍死守在長邒,一場戰役竟然打了半年之久。東蠡兵久拿不下,還損了不少元氣之後,終于老羞成怒了,竟想法子燒了衛家軍的糧草。

那場大火,足足一天一夜。

屋漏偏逢急行雨。這年收成也不好,百姓都快沒有東西吃了,朝廷的糧食遲遲收不上來,而東蠡國此次來勢洶洶,別處的戰事也處處吃緊,一時間連援軍都調派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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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家軍等了三月之久,将城內能吃的東西動吃光了,憑着最後的一點力氣,将敵人死死擋在了長邒的城門之外。聽說,待援軍趕到的時候,見了城內那般慘烈的情景,皆不覺大恸。那死去的士兵腹內,竟然全是混了血的泥土。

那年是永仲,衛家軍全軍覆沒。

消息傳到南恒,那位嬌弱的夫人立刻便昏死了過去。

她強忍悲痛安排了自己夫君的葬禮,卻沒有辦法承受日日夜夜無盡的凄苦思念。終于,在一個雷雨夜裏選擇了上梁自盡。

可萬萬沒有想到。

在她出殡的那天,她以為已經戰死在殺場的夫君,竟然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號角吹響最後一次戰役的前夜,韓堯羽被衛子玄的爹出其不意打昏了過去,安排一個小兵給藏在城內一戶人家的密室裏看着。原是想,要他活着給衛家軍留下一點日後的種子,卻又擔心他醒來性烈會去找人拼命,才給他下了些藥。

那時,人人都以為衛家軍在那場戰事中一個不留。

負責看管的小兵在城內安全之後,次次去求見援軍将領,卻被人當作胡言亂語給轟趕了出來。等到韓堯羽能動彈起身,卻錯過了及時報信回家的時機。

夫妻二人從此陰陽兩界,永不能相見。

韓堯羽抱着自已唯一的兒子,仰天欲哭無淚。

他沒能随自己的夫人那般殉情而去。

他最後瘋了。

韓菹文同我說這些的時候,神色寧靜,仿若說旁人的事情一般。

可當年幼小的他孤身一人投奔千山萬水之外的衛府,心裏是何等的倉皇。我忽然開始明白他對衛府的忠心和感激,衛府不但收留了他,衛子玄的爹還救了他爹的命。

我沒有再對他多說什麽,只是擡了擡手中的酒杯。

韓菹文一飲而盡。

衛子玄清晨來府裏宣布整隊出發的時候,真真驚到了。

昨晚我為了安慰韓菹文,給他灌了不少好酒,自然也給自己灌了不少。結果兩人同時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直到早上被衛子玄命人拿水澆醒。

衛子玄自然是不會認為我們之間有如何如何,他只是弄不明白,我倆的關系怎就在一夜之間,便突然好到了把酒言歡的地步。

我臨行之前再去看了一眼韓菹文的爹。

他依舊同昨日那般,坐在那個亭子裏,遙望着遠處碧波含翠的湖面,神情溫柔似水。那個被他這樣記挂在心頭的女子,如果此刻能知道,大約此生都沒有任何遺憾了。

我走上前彬彬行禮問好,面前老人明顯已經忘記昨日見過我了,加上有韓菹文在一旁溫言陪着的,他看起來跟個正常人幾乎無二分別,眉開眼笑地聽兒子介紹他的友人,還命人拿來了筆墨,說是要給我寫幾個大字留做紀念。

我鄭重地收了起來。

韓菹文則暫時留了下來,他打算多住上幾天,衛子玄大大方方地應允了他。

我們剩下一行人急急趕了三天,終于如期抵達了目的地荻郡。

負責接受押運物的府衙長官殷勤地将我們的住宿安排好了之後,還指派了幾個親衛負責我們這段時期的生活起居。

荻郡是南恒的中心城市,街道上人頭湧動,熙熙攘攘,絲毫不比都城的繁華遜色幾分。

衛子玄自然直接趕去交接清點事宜,我則同那陵公子去逛了趟大街,真心實意發現這南恒國民間藏富果然名不虛傳。

那陵公子同我一般,也是個極好熱鬧的人。

我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朝着城內耍雜賣藝的場所走了過去。

沿途遂停停看看,發現其中有一處特別人多,叫好喝彩聲源源不斷地傳來。我倆忙駐足一望,原來是幾個不大的孩子在表演鑽火龍。

這把戲可不太稀奇,我在都城見過這樣的場子,連洛晏城也是有的。

不過,大多數都是弄些馴獸來表演,真人上陣的着實不多,何況面前這些還是孩童。我大大地不忍心起了,丢了銀子便打算拉着陵公子去別去看看。

可剛轉過身,便聽見一聲慘叫,一個孩子不小心撞到了火圈,胳膊頓時被燎出了一道可怖的傷口。只見那個孩子頓時畏畏縮縮吓得蹲在地上,然後一個班主模樣的人不知打從哪裏竄了來,手裏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子,沒頭沒尾就朝那個孩子打了過去。

周圍觀看的人群紛紛不忍,趕緊将手中的小錢扔了過去,讓那個班主快快住手了事,可千萬別再把孩子打壞了。”

待看熱鬧的人潮漸漸散了去,我原想再上前多給點銀子,好讓那個受傷的孩子好去看看大夫,卻見之前打人的班主,鬼鬼祟祟地将其他的孩子拉到一旁嘀咕着什麽。我琢磨了一下,便拉着陵公子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偷偷上前靠近,卻只聽見那班主壓低了聲音甚是得意教訓道:

“看到沒?下次表演的時候,但凡看見客人還沒有及時給銀子,就學小阮剛才那般出狠招,放心,自然是少不得你們好處的”

我同陵公子頓時面面相觑,只得苦笑作罷了。

直到傍晚時分,衛子玄才打外面怏怏回來。

臉上居然滿是恻隐之色。

他坐下來便長籲短嘆,說盡管這南恒是富貴之地,也不免有些苦困的人家,路上回來的時候,已經将自己口袋的銀兩盡數散去做善心了。

韓菹文臨時,千叮萬囑要我看好衛子玄的花銷,說全府上下就剩這麽個冤大頭。我被他這麽一托付,受寵若驚之餘,免不得關心一下衛子玄那一包沉甸甸銀子去了何處。

那衛子玄則回我道,說是返程途中遇見了個拉着他乞讨的孩子。

那孩子父親早逝,唯一依賴的母親又病了,為了給母親做點吃的,還不小心把自己給燙傷了,血淋淋的傷口不去找大夫來看,只為了省點錢出來給病榻上的母親買藥,實在是可憐得不行。

我問了問他的所行路線,又仔細打聽了一下那孩子的相貌身長,心裏也便明白了幾分。

其實,倒不能怪衛子玄好騙,

那種情形下若是換了我,估計會将那個孩子領上府裏來養的。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不将其中的緣故說出來笑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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