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新生

臨風市的大山裏隐蔽的住着幾十戶人家，雖然就在大城市的邊緣，卻猶如與世隔絕。

回到村子裏，少年脫掉一身濕漉漉的衣服，換上幹淨的短袖短褲，又從衣櫃裏翻出一身老伯的衣服準備給受傷的人換上。

他從小長在山裏，或許是吸收了天地之精華，皮膚非常的健康，白裏透紅，沒有一點的瑕疵。

陌生男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蒼白，他把男子的衣服全部扒光繳了械，看到了一具結實的體魄，略微粗糙的皮膚呈現健康的小麥色，很有魅力。

從着裝上來看，這位受傷的人應該是條件不錯的城裏人。

他摸了摸男子的脊柱和腹部，感覺沒什麽異常後，趕緊給人換上幹淨的衣服，給他蓋上了毛巾被。

陌生男子的五官線條硬朗，梁骨挺立，眼窩向裏凹陷，眉宇間卻徘徊着一股難以抹去的憂傷。少年伸出手輕輕地按了按這人緊皺的眉頭，神奇的是，這兩個小土坡很快就平坦了。

少年一邊仔仔細細地打量着他，一邊摸着自己的臉頰，它剛剛收到一個陌生人的吻，害羞的泛起潮紅。

“可算是撿回一條命。”老頭一邊擦頭一邊感嘆，把西服西褲還有襯衫都放到籃子裏，“這種衣服好像不能用搓衣板吧？”

少年回頭看了看，無奈地說：“就先放水裏泡着吧。”

把陌生男子的個人物品整理好，李橙坐在床邊，看了看他錢包裏的身份證，之後拿起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機小心的打量着。

這是觸屏手機啊，少年心想，從前他只聽別人說過但從來沒親眼見過，可惜這部手機摔壞了，即使人家同意，他也不能一睹為快。

陸雪臻的意識正在逐漸恢複，他緩緩地撐開眼皮，最先看到的就是這個小孩在翻自己的手機。

“你在幹什麽？”陸雪臻非常不客氣地喊了他一嗓子。

少年被突如其來的呵斥聲吓了一跳，緊張的看着陸雪臻。

和少年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陸雪臻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這樣的一雙靈眉俊眼分分鐘便能将他看穿。

“對不起，我就是拿起來看看，沒打開裏面。”少年把手機遞過去，想要還給他。

陸雪臻接過手機時，看到的卻是一只布滿鮮紅傷口的手，那是被車窗的碎玻璃給劃傷的。

少年立刻把手縮回去。

陸雪臻一個人過獨了，極其反感別人動他的私人物品，侵犯他的私人空間。他深吸了一口氣，“剛剛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随後他禮貌地伸出右手。

少年看了他一眼，緊繃的面部肌肉放松下來，伸過去握住了他的大手，說：“我叫李橙，橙子的橙，你可以叫我木木。”

“哪個木？”

“木子李，木登橙的木。”

陸雪臻覺得這番自我介紹很有趣，“我姓陸，叫陸雪臻。”

“是哪個臻？”

“至秦臻，取其‘美好境地’之意。”

“那我就叫你‘雪臻哥’吧。”

陸雪臻微微一怔，覺得這個稱呼會顯得兩人十分親昵，他有點不适應。在這之前可從沒有人敢這樣叫他，或者說沒有人願意這麽叫他。

床邊上有一個自制的木頭桌子，上面晾着他的錢包和鈔票，每一張都攤開捋平，碼的整整齊齊。

“我想喝水，你這兒有嗎？”

李橙穿上拖鞋就往屋子外面跑，沒一會就端着一個冒着熱氣的不鏽鋼杯子走了進來。

“這個茶使我們這裏的特産，喝之前會放一點鹽巴，你嘗嘗。”

陸雪臻吹了吹上面的熱氣，抿了一小口。味道甜中帶鹹，茶葉的香氣混合着一股甘甜果香，簡直是味覺嗅覺的雙重誘惑。

“怎麽樣？這是我家自己做的。”

“好喝。”

這時，老頭走了進來，看到兩人在聊天。

“喲，小夥子醒啦。”

陸雪臻趕忙從床上站起來，向他道謝。

“別喊我叔叔啦，我應該比你爸大不少。”老頭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那你們是什麽……關系？”陸雪臻小聲問李橙。

“他是我老伯……”

“那你父親呢？”陸雪臻問。

“他……也是我爸，我是他收養的，按歲數來論輩的話，能當兒子也能當孫子，所以折中就叫他老伯。你随便叫，他跟你開玩笑的啦。”

“您貴姓？”陸雪臻對着老伯說。

“我姓陳，耳東陳。大木頭，都幾點了還不去做飯？”

“哦。”李橙下了床，穿好拖鞋走出了屋子。

陸雪臻打量着這間磚瓦房，房屋很破舊，勉強能住人，四周的牆面都刷着泛黃的塗料，家具都是手工做的，屋子裏沒有空調，只有一臺“微風習習”的電風扇在不遠處正對着自己吹，開與不開貌似沒有區別。

“請問您有手機嗎？”公司裏還有一堆事等着他去處理，他可不能就這樣失聯了。

“有是有，但是這裏幾乎沒信號。”老伯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包裹，打開手帕，裏面有一部小巧的諾基亞。

長摁開機鍵，綠色的熒光屏閃爍了幾秒，界面顯示“無服務”。

陸雪臻拍拍自己的耳朵，咽了下口水，耳壓恢複了正常。

老伯看出了他的異樣，說：“這邊的海拔有一千多米吧，出去多走走能适應了。”

陸雪臻走出屋子，一個別致的小院子映入眼簾。大樹下面放着一套桌子椅子，遠一點的地方是雞舍鴨舍，柴火垛靠着牆根碼得整整齊齊，院子的邊緣用木樁簡單的圍了起來。

他看到李橙拿着雞鴨們的飯鍋，抓了一把又一把飼料，開心的灑在了裏面，這些雞鴨們也都高興的不得了，一個勁的在那裏搶個沒完。

“今天家裏來客人了，我就多拿一個蛋。”作為補償，李橙又給母雞們撒了一大把糧食面，直到老伯聞聲沖了出來，“你別給雞鴨喂那麽多，咱們都沒得吃了。”

“那也得喂飽了才行，餓着肚子怎麽下蛋？”李橙又抓緊往雞舍裏撒了一把豆面，可把老伯給心疼的。

老伯往院子裏一坐，美美的聽着收音機，陸雪臻仔細一聽，發現是幾段錄好的相聲。

李橙捅了捅竈眼，扔進去幾塊幹柴，把洗好的菜扔進鍋裏，駕輕就熟的忙活了起來。

陸雪臻自覺應該幫人家幹點什麽，不能白白吃人家的飯。他剛一走進廚房，就被少年推了出去。

“這裏熱，你去裏屋躺會，不是頭暈麽？”

陸雪臻怕自己是腦震蕩，所以乖乖就範爬上了床，伴随着蟬的鳴叫聲，沒過一會就睡着了。

“雪臻哥，吃飯咯，快醒醒！”

陸雪臻睜開眼，短短一會功夫，少年就出了一腦袋汗，臉上也蹭着竈灰，有種美而不自知的質樸氣息。

三人坐在院裏的小桌上，伴随着雨後的潮濕水氣，開始了他們的晚飯。

老伯一口吞下半拉饅頭，又夾了口菜，之後剝了一個雞蛋，就着幾根腌蘿蔔吃了下去。

“雪臻哥，給你。”李橙把僅剩下的一枚煮雞蛋放到他碗裏。

“你不吃嗎？”

“你吃吧。”

他看着李橙就着菜吃了一個窩頭，又喝了一碗水，喝完後就開始收拾碗筷。

“我剛剛燒了熱水，你去洗漱吧。”

陸雪臻接過水壺，不知道該怎麽洗。

李橙把碗拿到廚房，又去不遠處的井裏打了一桶水，往池子裏放了點堿，開始刷碗。

“嘶……”手上的傷口齊刷刷地叫嚣着疼痛，李橙實在受不了，把老伯叫了進來。

老伯看了看他的手，說：“你咋不早說呢，明天我做飯吧。”

李橙剛一回屋，就看見陸雪臻不知所措的樣子。

“這個要怎麽洗？”陸雪臻問。

“洗澡得去河裏，你坐下我給你擦擦身上吧。”

往盆裏兌了些涼水，李橙把毛巾浸沒在熱水中，之後擰幹敷在淤青處，陸雪臻覺得很舒服。

“我們這裏沒有醫院，最近的診所也在山下，等你狀态稍微好點的時候，我帶你去吧。”

第二天一早，陸雪臻先是被雞叫吵醒，接着睡在一旁的李橙條件反射般起床，穿好拖鞋走了出去。

陸雪臻拉開窗簾，看到李橙正在給雞鴨們喂食，時不時還和雞鴨們聊上幾句，樣子有趣極了。在山裏的第一晚，他睡得很舒服，他已經很久沒有靠藥物睡得這麽踏實了。

沒過一會，少年又走了進來，爬上床繼續睡覺。

陸雪臻大概率是睡不着的，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風景。

李橙翻了個身，看到他沒躺下，小聲和他說：“你怎麽了？”

“睡不着。”

李橙仰着頭，問：“那你……陪我聊會天？”

陸雪臻點點頭，躺了回去，兩人臉對着臉側躺着。

雖說是聊天，但大多時候都是李橙在講，陸雪臻負責聽。李橙好奇的問了城市裏的生活，之後又把山裏大大小小所有的風景都介紹給他——哪裏有果子、哪裏有鴿子、哪裏的水流不急可以放心洗澡，都是他十幾年的寶貴經驗。

李橙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十幾年人生裏，認識的人太少，而其中大多數又都是平庸之人，忽然冒出這麽一個寶藏一般的人物異乎尋常地吸引了他。他想把他所有的美好都分享給他，只是這些俗氣的東西對這樣一個見多識廣的人來說也許一文不值。

講着講着，李橙就先沒了興致，幹脆裝作自己又睡着了。

陸雪臻其實對李橙講的這些東西有着相當大的新鮮感。他在城市裏呆的太久了，久到除了在繁華都市裏賺錢，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些什麽。

“你說的那個果子茶園，離這裏遠麽？”

李橙睜開了眼睛，直視着他，“不遠，就三裏地，想去看看嗎？”

“嗯，我比較喜歡茶葉。”

一聽他這麽說，李橙一激動，掀開被子跳下床，把櫃子裏所有的茶罐都拿了出來，依次放到他的面前給他聞。

“這個是炒制的果子茶，就是你昨天喝的。這罐也是，只不過是晾幹的，味道淡一些也不太甜。這罐是茉莉花茶，今年新下來的……”

陸雪臻喜歡茶葉的味道，他最中意的就是那罐炒制的果子茶，非常符合他的口味。

“你們這茶賣不賣？我想帶點走。”

李橙驚慌失措的連忙擺手：“不賣不賣，啊，不是！我是說你不用給錢，拿走就好啦。”

在陸雪臻看來，這個男孩就像是一塊璞玉，未經雕琢，保留着人類最純真的一面，同時也享受着一種叫做分享的快樂。

“我把這些都拿走，你們喝什麽？”

“一會去地裏摘葉子，用今年新下來的再做嘛。”

吃過早飯已是上午九點，陸雪臻和李橙二人頭頂草帽，身穿防蚊紗，在山間的田野中徒步穿行。

李橙撅了幾支細長的草莖，把各色的鮮花插在上面，編成花環戴在頭上，一路蹦蹦跳跳。陸雪臻跟在後面，撲鼻而來的香氣令他迷醉其中，幾乎忘記了下山回城的事。

“嘗嘗這個，你摘的那個還沒熟，澀嘴。”李橙用手指捏着一顆剝了皮的紫紅色果實，陸雪臻用嘴一口咬住，香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開來。

這才走了不到十公裏，陸雪臻就累得坐在地上，而李橙依舊精神得很，何況他還背着兩人的飲用水和一些其他的東西。

摘了一大兜果子葉作為制茶原料，李橙又摘了很多熟透的果實，回去曬幹後收集他們的果皮作為制茶的輔料。

一陣嗡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陸雪臻擡頭，看到一群鴿子飛了過來，尋找着中意的果子準備大飽一餐。

李橙趁機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玉米面，灑在腳邊，又勻出一些放在手裏，鴿子們撲棱着翅膀就要來搶。

陸雪臻坐在一旁饒有興趣的觀看人鴿亂舞，這些毛色不一，到處亂蹦的大鴿子們，體态豐腴，厚着臉皮往人身上撲。

哦呦，這一個個的小模樣倒是挺讨喜。

這些鳥兒們渴望與人互動的的熱情實在令人難以拒絕，就好像它們的世界裏只有這個可愛的飼主。陸雪臻也希望自己是李橙那樣的人，被人關注被人需要，因為從小到大，沒有人的目光會聚焦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他是多餘的。

李橙一回頭，就看見陸雪臻一臉哀傷，他不知道這副表情因何而起，在他的印象裏，住在大都市裏的人很少露出笑容。

“你也試試。”李橙把這些鴿子的美食倒在他的手上，又放在他的腿上，還灑了一些在他的腳邊。

鴿子們突然改變了目标，黑壓壓的一片朝着陸雪臻撲來。

“哎喲！”陸雪臻一個跟頭仰栽在地上，被鴿子活活撲倒。這些鴿子啄人很痛，一只鴿子竟然還啄他的肚臍眼！

他感覺自己的衣服都要被爪子撓破，慌慌張張不知所措，而李橙則在那裏笑的前仰後合。

陸雪臻躺在地上，側着頭看着李橙小跑着送走鳥類朋友，之後便在遠處停了下來，雙手撐在膝蓋上，深吸一口氣。

“啊——”聲音游蕩在山谷之間，回聲四起，遠處的一群鳥兒飛出樹叢。

“對面的朋友你好啊————”

陸雪臻從地上站起來，迎着風朝着李橙走過去。

“你這一口氣夠長的。”陸雪臻說。

李橙微喘道：“不喊久一點兒，對面的人怎麽能聽得到呢？”

“對面有人？”陸雪臻眺望遠處，一座座山實在太過于巨大，無從知曉裏面是否住着人。

“也許呢，就當是有人吧，我都喊了七八年了。”

李橙喊累了，就在他身邊躺下，沐浴着陽光，用帽子遮住眼睛，“山裏好玩嗎？”

“好玩。”陸雪臻回答。

“喝點水吧。”李橙把杯子遞給他。

陸雪臻喝足了水，舒舒服服的躺好。空氣裏混合着茶葉的茗香和泥土的氣息，偶爾還會飄來鮮花的幽香。

他伸出手，舉過頭頂描繪着白雲的輪廓，像是在畫一只動物，這個動物有點像豬。

陸雪臻被自己的幼稚行為逗樂了，笑出了聲，李橙摘掉頭上的帽子，支棱着上半身，問他為什麽笑。

他看着李橙，直言不諱道，“你頭發上有鳥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