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幻境

不知什麽時候,李橙的頭頂竟然蹭上了一攤鴿子的造化物,他找了片葉子,先是擦掉手上的鳥糞,之後又脫掉上衣,匆匆忙忙在河邊洗了個頭。

他可不想在陸雪臻面前一副髒兮兮的模樣。

山間的天然大浴池總是這樣的令人心馳神往,陸雪臻脫掉鞋子,把腳泡在水裏,河水帶走身體多餘的熱量,很是涼爽。幾只魚匆匆游過,涓涓水流拍打着河邊的石塊,岸邊一位裸着上半身的少年正在洗澡。

“啊,好涼快!”少年一猛子把頭從水裏拔出來,水花四濺,頭發上的水珠滴到他的後頸,又順着脊柱流到腰間,在陽光的照射下展現出一種無與倫比的原始美。

陸雪臻用手撩起一片水花,打在李橙的臉上,後者也不甘示弱,揚手就是一個回擊。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二人的衣服褲子全都濕透了,索性跳進河裏非要拼出個你死我活。

“哎呦,倆大小夥子在這玩水呢?”河邊走過來一位提着水桶的婦女,正在岸上對着他們笑。

“郭阿姨,”李橙沖她招招手,“您又來摘野菜啊?”

“是啊,今天烙餡餅,一會去家裏頭嘗嘗呀。”

陸雪臻摸了一把臉上的水,爬上了岸。

“哎喲,你們這兩個娃娃,怎麽也不穿個衣服,”郭姨尤其對着陸雪臻說,“不嫌害臊!”

李橙在一旁偷偷地笑,陸雪臻趕緊把扔在一旁的濕衣服擰幹,重新穿在身上。衣服很透,小麥色的皮膚和這裏的原始風景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十分抱歉。”陸雪臻對着郭阿姨說。

“害,這有啥。小夥子你身材真棒,還沒娶媳婦吧,我們這裏只有大老爺們才光膀子哩。”

李橙趕緊插話,“郭阿姨,人家是來這裏旅游的,不用遵守咱們這裏的規矩。”

“既然住在這裏,就是這裏的人。大木頭你也把衣服穿上,你瞧瞧你,後背都曬紅了。”

陸雪臻把草帽戴好,和這位村民道別,他提着兩個布兜子往家的方向趕去。

“村裏有多少戶人?”

“整座山加起來,五六十戶吧。”

“大家有收入嗎?”

“我們偶爾會拿點東西去市場賣,種的東西大部分還得留着自己吃。郭阿姨她家收入最多,他們家有個小賣部,經常賣調味品還有生活用品,都是從縣城進的貨。”

“那你去過市裏嗎?”

“小時候去過幾次,老伯在那邊打工,我和我嬸子在家裏。後來我嬸子走了,家裏沒人,老伯也沒再出去過。”

少年個頭還不高,就到陸雪臻下巴,他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兩人有說有笑,趕在午飯前回到了家。

午飯是在一顆大樹下面進行的,小風惬意的穿過樹葉,陽光被樹葉割碎,斑駁地灑在食物上,好像鋪了一層透明的金箔。

陸雪臻吃了一張剛烙好的餡餅,野菜的清香直往鼻子裏竄。

“小夥子,你不回去家裏人不擔心你啊。”老伯端着大海碗,一邊扒拉飯一邊和他講話。

“我自己一個人住,還好。”

“那你單位領導會不會批評你呀?”

陸雪臻不失禮貌的笑了一聲,說:“我的領導可能不會把我怎樣,倒是我的助理,他聯系不上我可能會比較着急。”

老伯這一聽,原來他自己就是個領導啊。

“你當的是什麽官?”

李橙打斷老伯,“這不叫當官,叫職位。”

“哦哦,職位。”老伯應和道。

“我在一家房地産公司上班,我的崗位也是比較普通的,不算什麽……大官。”

“哦,那你手底下管多少人?”

陸雪臻說了個大概,“我們部門有不到兩百人,我的直系下屬有九位。”

老伯和李橙面面相觑一番,一直以來他們都低估了這人的來頭。

“房地産公司都是幹什麽的?是……賣房的?”

陸雪臻一口把餡餅吞下,說:“不全是。簡單來講,就是選好一塊地,買下這塊地,挖地基蓋房子,出售給合适的人,最後就是物業,一般都是招标外包,嗯……就是找更專業的人幫我們做。”

李橙和老伯點點頭,露出一副肅然起敬的樣子。

“你這娃真出息!比我們這些個人強!”

“您過獎了,其實我只負責其中的一個環節,整個流程要公司所有部門一起配合才能完成。”

“您這當領導的,不回去行嗎?我們怕耽誤你忙大事哩。”

“我……就當是休假了,不會怎樣的。我想在這裏多住幾天,我可以按照農家樂的标準付給您食宿費。”

“诶,打住打住,你随便住,住多久都行。我們這裏窮得很,也沒什麽好的,不講究收錢啥的,一年到頭能碰上個外頭人我們也挺新鮮。”

吃過午飯,老伯又在院子裏午休,日複一日的循環聽着收音機裏的內容。

收音機裏傳來王菲的《紅豆》,李橙跟着唱了起來,調也準,詞記得也很清楚。

“還沒為你把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

陸雪臻聞聲走出房間,看着李橙一邊喂雞一邊唱歌。

瞧這小日子過得。

“你這些淤青,要完全好怎麽也得一個月。”李橙把家裏僅剩的一點萬金油抹在了陸雪臻的傷處,輕輕地揉搓起來。

“謝謝。”陸雪臻把衣服重新穿好。

不論對誰,陸雪臻都是這樣有彬彬有禮,這讓李橙覺得有些失落,但是回想起初次相遇時的那個吻,自己又好像是特別的。

晚上要睡覺之前,陸雪臻準備找點事做打發時間。他停留在一個大木頭旁邊,據說裏面裝了很多書。打開蓋子,他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是幾本舊版小學課本。

原來這裏的孩子是受過教育的,陸雪臻心想。他繼續往下翻着,發現還有數學和思想品德,以及少量的英語教材。

“你能看的書在旁邊那個箱子裏,這都是我的課本和練習冊。”李橙端着熱水走了過來,坐到床邊。他剛洗完澡從河邊回來,脖子上搭着一條毛巾。

“你上過小學?”

“嗯,在縣裏有一個小學,離這特別遠。但我六年級還沒上完,學校就辦不下去了。”

“是因為學費?”

“那些老師不收學費,只收課本費。因為大家嫌離家太遠,最後幾乎沒有學生去上課,所以才辦不下去了。”

作為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陸雪臻自知學習的重要性,因為知識可以使一個人更好的活着。

他的心中正在醞釀着一個不成熟的想法。

陸雪臻往床邊的矮凳一坐,雙手撐在分開的雙腿上,表情嚴肅的看着李橙。

李橙正端着陶瓷缸子喝水,陸雪臻自作主張取下他手裏的缸子放到一旁,拉着他的兩只小手,問:“你想過去市裏上學嗎?”

“啊?”

陸雪臻繼續問下去,“如果不考慮費用的問題,就單純上學這件事來看,你怎麽想?”

李橙的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我想去學校,沒文化很可怕,會變成老伯那樣。”

陸雪臻笑了起來,說:“只是因為這個?”

李橙的內心很矛盾,真正的原因他也說不出口。李橙只是單純的想和陸雪臻走的近一些,而縮短距離的唯一途徑就是去市裏上學。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去了市裏他靠什麽為生?他又能适應城市裏的生活嗎?對他來說,下山到市裏上學就好像出國去留學,不是寫寫作業上上課這麽簡單的事兒。

這只是一個期望吧,雪臻哥也只是随便說說,李橙趕快滅殺掉自己心中的幻想,沒有準兒的事就不要随随便便給自己希望。

陸雪臻松開了他的手,摸到了兩張粗糙的手掌心,他相信這雙手的主人在将來一定會是個勤奮踏實的青年。

以往的陸雪臻從不會去關注與自己無關的人,但這個人不一樣,出錢出力他都心甘情願。

夜晚,兩人躺在床上,李橙聽着陸雪臻講他學生時代的故事,不時的打斷他一下。

“你還逃過課?”

“上高中的時候逃過幾次。”

“為什麽?”

“心情不好,出去找人打架。”

“那你父母不生氣麽?”

“我親生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爸沒時間管我。在學校嘛,我是跳級生,老師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最後我還是班級前五。”

李橙聽到這話簡直要崇拜死了。

“讀本科和研究生的時候,時間就比較自由,但……”

“還不睡覺又聊天呢?”老伯從隔壁房間走了進來沒好氣地說,“一個個的都是夜貓子。”

“那今天就說到這兒吧。”陸雪臻不好意思再講下去,怕吵到老人睡覺。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星期後,陸雪臻終于學會了劈柴,但他也知道自己該走了。

“我的車還在山上挂着呢。”陸雪臻對李橙說。

李橙心裏有些失落,但他心裏清楚自己不能挽留他,雪臻哥還有他的事情要做,他們畢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陸雪臻看出了他的失落,提議道:“你和我掰個手腕,要是你贏了,我就再住兩天,怎麽樣?”

李橙黯淡的雙眸忽然閃現出一抹亮光,他伸出胳膊握住了陸雪臻的手。

“三,二,一!”

陸雪臻知道這小孩力氣大,自己只要放點水就能輸。可當他握住對方的手之後,對方的小臂軟綿綿的,根本沒使力氣,雙方都沒有要扳倒對方的意思。

兩人都詫異的看着對方,直到老伯走了進來,他們才把手松開,誰也沒講話。

老伯一進門,就看見這兩人別別扭扭的,以往這倆娃總是黏在一起,今天這個不瘋不鬧的樣子真是新鮮事。

“陳叔叔,我明天就打算下山,這一個星期給您添麻煩了。”

“哎,沒什麽麻不麻煩的,我們也開心吶。”

李橙包了一包茶葉送到郭阿姨家,得到允許後,借用了他們的電動三輪。

“充一次電夠用麽?”陸雪臻打量着這輛破舊但卻依然牢固的車。

“有好幾塊電瓶呢,再說了下山用不着,只有上坡才用。我們這邊的下山路基本都是下坡,很快的。”

“我倒不是說這個,”其實陸雪臻壓根就不想走,沒辦法,只能硬逼着自己走。

“今天早點睡吧,把你送到縣城的派出所怎麽也得三四個小時,到時候會沒精神。”

這一晚兩人躺在床上,誰都沒有說話。

李橙先睡着了,中途翻了個身,陸雪臻怕他從床邊掉下去,用手從後面攔了一下他的腰,沒想到對方動了動胳膊,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放。

也不知道對方是醒着還是睡着,陸雪臻借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貼上了他的後背,在他的碎發間聞到了一股泉水特有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沒升起,李橙就醒了。

陸雪臻還在熟睡,沒有蘇醒的跡象,李橙只好把他弄了起來。之後他快速洗了把臉,簡單吃了早飯,又準備了一些吃的東西和水放在車裏。

一切準備就緒後,少年在本就不大的衣櫃裏使勁翻騰,終于找到了一套像樣的衣服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陸雪臻在院子裏洗完臉走進房間後,發現床上放着自己原先的那套西服。

“都洗幹淨了,你換上吧。”李橙把身上的這件皺皺巴巴的白色長袖抻平,說:“今天要在外面呆很久,要穿長袖長褲,免得曬傷。”

陸雪臻套上黑色襯衫和灰色西褲,蹬上皮鞋,好像又要去相親似的。

“走吧。”

車裏除了兩人的吃食,還放着一個小包裹,裏面裝着一大包茶葉、兩人在河邊撿的小石頭,還有陸雪臻的舊手機、錢包和手表,他不想把這些貴重的累贅戴在身上,還不如手裏一朵小花來得輕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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