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前塵(上)

天上刮得風沙又幹又涼,薛雲滄的一雙手是又濕又冷,偏他瘦削的臉紅得滾燙,滾燙的紅。

薛雲滄病了這好幾年,到底得了幾樁病症已經說不明白了,總之身板是又虛又弱,天好他未必好,天不好了,他比誰知道的都快。

今兒為了妹妹凍了這一場,不躺幾天,對不起這一身的病。

這個傷寒來得雖急,卻不似上次咳喘那般吓人,不用請了大夫施針,薛雲卉帶着盧嬸阿荞就給他醫治了。

三個人熬藥的熬藥,燒火的燒火,再替他來回換了冷帕子敷額頭,折騰到太陽都下了山,薛雲滄這腦袋才涼下來,身子才暖起來。

阿荞跑前跑後一下晌,吃了飯就困得點了頭。薛雲卉送她進了被窩,不放心薛雲滄,又轉回去看。

屋子暖烘烘的,藥味在暖氣兒中四處亂竄,薛雲卉不喜這苦味兒,搓了搓鼻子,近前去探看薛雲滄。

他睡得昏沉,凹陷的臉頰,讓人難以想象他從前其實是個豐神俊朗的模樣。

薛雲卉揚了揚嘴角,薛家人大都長了一副好皮囊,男子俊逸,女子秀美,她投在這肉身上,旁的都不甚滿意,唯着容貌身段沒的說。

她想到這個,又看了看昏沉躺着的薛雲滄,想到她剛來這世上的時候,其實二人是掉了個樣的。

那會兒她還是個修煉了五百年的梧桐樹精,再得三百年,就能飛升了。

這是多好一樁事啊,偏偏出了漏子。

那是個五月的夜,沒了日頭烤人,夜裏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小風輕輕柔柔的,一吹人就睡着了。

梧桐田莊靜悄悄的,除了她前頭的院子裏,隐隐有躁動傳來。

這大半個月的,她都習慣了。

這田莊的主家,也就是薛家,把他家女兒薛雲卉關到了這梧桐田莊裏頭,就為着女兒剛同一家的病秧子少爺定了親,說好了下月嫁進去沖喜,誰知前腳定了親,後腳那少爺竟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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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人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非把這事兒栽在薛雲卉頭上,說她克死了自家兒子。

世間再沒有這個道理的,沖喜尋人都是算好了八字的,現在又說人家克死了自己兒子,這不是強詞奪理是什麽?

不過那家就這麽一根獨苗苗,又仗着自家外甥女是宮裏得寵的貴妃,加之薛老爹薛世通官運不順,剛跌了一級。那家人張牙舞爪地,非要把薛雲卉送到廟裏去,給他家兒子吃齋念佛。

誰家的黃花閨女舍得送那苦哈哈的地方去?

可那家卻不是說着玩的,只說不送去,便要把薛世通從京官上頭撸下去,哪頭輕哪頭重自家決斷。

薛世通借不上那削了爵的瑞平侯府的力,又莫名其妙得罪了上頭的官,再同那家交了惡,那可不就是撸個官這麽簡單了!

這麽一看,一個閨女在一家人的性命面前,實在當不得什麽。

當家人做了決斷,誰攔都沒用,被送到莊子裏的薛雲卉聽了這個信,足足鬧了三天,可一點用沒起,等到天亮了,就該送她去廟裏了。

薛雲卉鬧騰,梧桐樹裏的靈卻不陪她,自睡自的覺去,哪怕是鬧到她腳底下來了,她也不睜眼看看。

要是有個風吹雨打的,就跟着摻和摻和,她這行也別修了。因而把各處知覺都斂了,随他們去,她可不想管。

可誰知,她腳底鬧騰了一會兒,剛安靜了一刻鐘的功夫,就又有人跑了過來,一句話刺到她耳朵裏頭,好似驚雷,把她驚醒了。

“啊!姑娘……姑娘吊死了!”

吊死了?吊死哪兒了?

她心下不安,睜眼去看,一看之下,大吃一驚。

竟吊死在她身上了!

“真晦氣!”她當時暗罵。

晦氣歸晦氣,她這棵樹上從前也不是沒死活人。忘了是幾百年前,就有個撞死在她身上的,那勁兒使得,差點沒紮進她皮裏頭來,害她疼了好幾日。

在她身上死了人,與她集天地之間的靈氣犯沖,她自然不樂,冷眼看着那個叫薛雲卉的女子魂魄飄了起來,曉得她是真的死了,也道這一家人把“大夫”倆字喊爛也沒用了。

這家的哥哥是個疼妹子的,不是一般的疼,他最先趕了過來,見着自家妹子完完全全斷了氣,連眼都直了,跌跌撞撞的,要不是倚着她,那就倒了。

她這個冷眼旁觀的,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暗道這人間的事總是一個人能扯下去一竿子人,這個哥哥就是個打頭陣的,後邊還有的鬧。

她覺得自己可能年紀大了,聽見人又哭又喊的就腦子疼,幹脆接着睡覺算了。

又把知覺都斂了,她沉了意識,可還沒睡着,只覺得一股冷意襲來。

這股冷意不同尋常,根本不是折她一枝、踹她兩腳這麽簡單,那是沖着她的要害、她的魂魄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動彈,只覺得一陣巨大的疼痛在渾身肆虐開來,與此同時,她睜開眼睛,看見那薛雲卉直了眼的胞兄,發了瘋一般,正揮着斧頭,狠狠地砍進她的樹幹裏。

他一句話也不說,身上那股狠勁兒都灌注到了斧頭裏!

“砍了這樹,讓它吊死穗穗!”他嘶吼。

梧桐樹裏的靈徹底呆了。

她得罪誰了惹誰了?那薛雲卉吊死在她身上,還怪她沒攔下了?!

要是有腳,她能氣得要把地跺爛。

無端受了薛雲滄一下,哪裏還能再受第二下,她當即抽出一根長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将他抽了出去。

薛雲滄一頭撞在牆上昏了過去,她被他毫無預兆地那一斧頭砍了要害,傷了不少元氣,又沒個人為她這般出頭,只好自己忍着疼去調息。

她本以為這樣也就完了,薛雲滄砍了她一刀,她抽得他跌破了頭,此事就此揭過。

誰料,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薛家大哥發起瘋來跟瘋牛一樣,他動不得旁的人,竟全把他妹子的死算在了她頭上。才過了兩個時辰,他一醒來,就把一大家子十幾口子仆從都喊了過來,說什麽都要砍了她這棵樹!

她恨不能把這一群人拍死算了!

可這麽多人都瞪着眼睛看着,偏偏山上還有個道觀,她不動靈力是等死,動了靈力更是招惹禍端。這兒裏京城這般近,若驚動了道錄司,來兩個深不可測的道士,再以為她是什麽鬼怪,布了陣做了法要煉她,她恐怕連魂魄都保不住了!

她好端端的修行,從來和凡人井水不犯河水,難道今日就要喪在這群販夫走卒的斧頭底下了?栽在那個死了妹妹發了瘋的薛家大哥手裏了?

她怎麽可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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