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待了十幾年,伊重人對危險有着極其敏銳的直覺。當年對越王說了那些話,他不後悔,現在也不後悔,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會再和這個人見面,哪怕這個人日後拿到天下。
可現在,事情似乎有超出他掌控的危險,不說別的,單就豆子他就不能說走就走。這也是他為什麽會覺得危險的原因,他不想再見越王,如果不盡快離開,難保不會見到那個人。但豆子……
伊重人在猶豫,霍雲開卻是要急死了。義父看樣子是鐵了心不要他和豆子了,這怎麽能行!
霍雲開不知道他的父王和義父之間的“恩怨”,自然想不到那麽多,他只是單純地不想讓義父就這麽離開。義父不僅是他和弟弟的救命恩人,更是他的夫子、他真心想認的另一個爹。
他之前想得很好,等父王勝利了,他就要帶義父回京城過好日子。雖說現在的生活也不錯,但以義父的學識和膽識,在這個地方不僅是埋沒,更是委屈。
還有義父的身世,他不想再聽到有人說義父是奸佞、是惡黨,他一定會求父王為義父正名,讓天下人都知道義父的忠和善。
可是義父,卻不想要他和豆子了。霍雲開很傷心,這種傷心與知道娘自盡後的傷心一樣,甚至,更傷心一些。
自伊重人表示不會跟霍雲開和豆子去京城之後,府內的氣氛便有些低迷,尤其是霍雲開表現的特別明顯。吃飯的時候,霍雲開也不說話,飯也吃得少。
有好幾次,霍雲開想和伊重人談談,伊重人都避開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豆子和包子以為爹爹在生大哥的氣,兩個孩子很擔心,爹爹和大哥從來沒有這樣過。
晚上睡覺的時候,乖乖洗漱完的豆子和包子并排躺在床上,等着爹爹上床。收拾妥當的伊重人脫了外衣上床,就看到兩個孩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目光掃過豆子的臉,伊重人的心窩又一次刺痛。偏過頭,佯裝無事地放下床帳,他側躺好,拍拍兩個孩子:“快睡吧。”
“爹爹……”包子肉嘟嘟的小臉上有了幾分憂郁,豆子也是。
“怎麽了?快睡吧。”伊重人掩住包子的眼睛,不敢看豆子。
“爹爹。”豆子翻身,隔着包子看着爹爹,苦惱地說:“大哥是不是做錯事了?爹爹都不理大哥。爹爹你告訴豆子,豆子讓大哥來給爹爹賠不是。”
伊重人藏在被子裏的手緊緊握成拳頭,神色不變地說:“沒有,大哥怎麽會做錯事。你們兩個小孩子不要瞎猜,快睡覺。”
最後三個字伊重人加重了語氣,豆子和包子不敢再問了。伊重人很疼他們,但是兩個孩子就是知道要聽爹爹的話。乖乖閉上眼睛,豆子重新平躺好,在爹爹的輕拍中漸漸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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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都睡着了,伊重人輕輕下了床,套上外衣,他走出房間。
夜晚絲毫不見白日裏的熱氣,帶了些涼意。伊重人施展輕功躍到房頂,沉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的光芒灑下,好似在他的身子周圍灑了一層淡淡的金芒,只是,這層金芒透着些許生人勿近的冷意。
兒時的他,也是個調皮搗蛋得讓娘頭疼的男孩子,為了治他的調皮,爹請人來教他習武,磨他旺盛的精力。
但在經歷了家變、入宮為奴之後,他的性子越來越冷,因為在那個地方,不心狠手辣就會被人連骨頭都不剩地吃下肚子。如果爹娘還在世,一定認不出他是他們的兒子。
救他的伊叔在宮裏不過是個地位不高的公公,能保住他的命已是不易,想要活下來,他只能靠自己,他必須學會心狠,學會冰冷。可是,他再冰冷,也終究是個人,人心都是肉長的,每次看到豆子,聽豆子喊他“爹爹”,他就說不出要把豆子送走的話。
但豆子,是越王的兒子,是未來的王爺,就算他舍不得,豆子以後也不可能再喊他爹爹,也不可能再做他的兒子。哪怕雲開和豆子現在再舍不得他,日後等他們進了宮,等他們有了更尊貴的身份,等他們有了別的同父異母的弟妹,這份虛幻的父子之情遲早也會變成他們急于擺脫的恥辱。
想到這裏,伊重人散發出的氣息更加的冰冷,眼神也更加的堅定。長痛不如短痛,該放手的時候絕對不能猶豫。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伊重人跳下房頂,進了屋,兩個孩子睡得很沉,他從衣櫃裏拿出一個帶鎖的木頭箱子,從床腳摸出一把鑰匙。打開箱子,裏頭是他剩下的積蓄,有銀票、有金銀元寶、有珠寶首飾。
雖然這一大家子的人一直是他在養着,不過伊重人剩下的錢財也足夠他和豆子吃完這輩子。
身為滬安衛千戶的時候,伊重人心安理得地收下他該得的一切好處。越王府抄家時的那些家産張巾心幾乎都給了他,伊重人留給了霍雲開和豆子,包括兩位王妃的遺物。
把箱子鎖好,他提着箱子去找小琴。
小琴已經睡下了。有人敲門,她趕緊起來,開門一看是伊重人,她驚訝極了,側身讓對方進屋。“大哥?”
伊重人把箱子放到桌上,轉身問:“我要走了,你是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裏?”
小琴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她抿抿嘴,反問道:“您不等我幹爹他們回來嗎?”
“我會給懷秋去一封信,若他們不願意留在京城,自會知道去哪裏尋我。我怕夜長夢多,我不能保證越王會不會放過我。”
小琴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跟你一起走。我不想幹爹和幹娘為難,我是不會去京城的,但我留在這裏,幹爹和幹娘就不能不為我考慮。幹爹幹娘的年紀大了,還是回京城得好。”
并不意外小琴不願意去京城,伊重人拍拍箱子:“這是我所有的家當,放在你這裏。這幾天你就開始安排府裏的事,我們可能随時會走。”
“好。”
伊重人咽了咽嗓子,聲音低沉了幾分:“務必保密。”
“嗯!”
把箱子交給小琴,伊重人回去了,心裏頗亂的他沒有發現,陰影中有人一直在注意着他。
回到房間,看到兩個孩子,伊重人忽略心中的不舍,悄悄地收拾起了行囊。
※※※
在房間裏打坐完畢,霍雲開睜開眼睛,眼裏閃過一抹堅決。起身,他離開房間。這個時候,包子和豆子一定是在院子裏玩耍。
還沒走到院子,他就聽到了包子和豆子的笑聲,霍雲開停下腳步。四周看了看,只有兩位嬸嬸在照看着他們,他心裏頓時一松。
“豆子,包子。”霍雲開揚聲喊,大步走了過去。
剛剛跟爹爹學完課的包子和豆子一看到大哥來了,立刻跑了過去,伸手要抱。
霍雲開彎身,很輕松地抱起兩個弟弟,笑問:“今天跟爹爹學什麽了?”
“哥哥哥哥,我會寫爹爹的名字了。”包子舉着肉乎乎的小手,無比自豪地說。
豆子接道:“爹爹要我們背《三字經》,我和包子都背下來了。爹爹說明天要教我們《弟子規》。”
“包子和豆子真厲害,哥哥帶你們去玩好不好?”
“好好!”一聽有玩的,兩個孩子立刻忘了最近對爹爹和哥哥的擔心。
霍雲開帶弟弟去蕩秋千,秋千是他前年和義父一起搭的,看到兩個秋千,霍雲開的心裏有點酸,義父不要他們了。随即,他的牙關緊了緊,一定要讓義父答應和他們一起回京城!
不一會兒,包子和豆子的笑聲幾乎傳遍整個藺府。照看豆子和包子的兩位嬸嬸放心地把他們交給霍雲開,去張羅午飯了。
可等到吃飯的時候,所有人驚慌地發現豆子和包子不在了,霍雲開也不知去向。
得到消息的伊重人臉色一沉,沖回屋提了劍就走,冰冷帶着怒火的眼神,讓衆人看得心驚膽戰。兩位嬸嬸自責不已,誰能想到霍雲開會偷偷把兩個孩子帶走?
※※※
霍雲開知道自己這回死定了,不死也會被義父揍掉半條命。但為了留下義父,他什麽都豁出去了。他不知要怎麽聯系父王,也拿不準父王對義父是什麽态度,思索了許多天後,他帶着兩個弟弟直接去了玉城關的守衛大營,報出自己越王世子的身份。
義父要走,誰也攔不住,霍雲開把希望放在了父王的身上。義父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父王都不應該為難義父才是。只要讓父王知道義父是個怎樣的人,讓父王知道義父這幾年對他和弟弟的照顧,父王一定會幫着他勸說義父和他們一起回京城。
霍雲開這一露面,守衛大營裏的氣氛陡然就變了。世子失蹤一事天下皆知,現在世子找上門來了,守衛大營的都尉如臨大敵。雖不能确認對方的身份是真是假,但他也絕對不敢怠慢。
一邊親自安置越王世子和兩個不知身份的孩子,一邊馬上派人去禀報越王,都尉趙東川愣是被這位憑空出現的越王世子給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霍雲開帶着兩個孩子去守衛大營,街上很多人都看到了,伊重人沒花費太多的時間就查到了霍雲開的下落。可他還沒靠近守衛大營,就被一隊人馬攔了下來。
“軍營重地,速速離去!”
隐隐的,有孩子的哭聲傳來,伊重人的心揪緊。勒緊缰繩,他直接開口:“霍雲開!你若不想死就把豆子和包子交出來!”
“呵!”四周一片抽氣,此人竟然是來找世子殿下的!
“大膽狂徒!不得對世子殿下無禮!”
伊重人被包圍了起來。無視四周殺氣騰騰的士兵,伊重人的一雙冷眸注視着哭聲傳出的方向。
很快,一道明顯底氣不足的聲音傳出:“義父答應我跟我回京,我就帶包子和豆子回家。”
“呵!”又是一片驚呼,包圍伊重人的那隊人馬後退了幾步。此人是世子殿下的義父?!
“嗚……爹爹……爹爹……”
豆子和包子的哭聲明顯,伊重人怒火中燒。下一刻,他手裏的劍差點掉在地上。
“嗚嗚……爹爹不要豆子了……爹爹不要豆子了……”
霍雲開抱着豆子和包子走出營帳,包子也在哭:“爹爹,我不要離開豆子,爹爹,嗚嗚……”
霍雲開的眼睛通紅,聲音沙啞:“義父,我不想逼您,我只是,不想和您還有包子分開。請義父原諒我。”
說完這句,霍雲開抱着豆子和包子又回了營帳,孩子的哭聲陡然變大。
“爹爹……爹爹……豆子聽話,豆子聽話……”
丢了劍,伊重人下馬就往軍營裏沖,和霍雲開一起出來的趙東川攔下了要阻止伊重人的士兵們。伊重人雙眼冒着殺氣,如入無人之境地沖進了那座帳篷。
躲在裏面的霍雲開先是吓了一跳,然後放開了在他懷裏大哭的兩個弟弟。
“爹爹!”一看到爹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豆子和包子撲了過去。
豆子的兩只小手死死抓着爹爹的衣服大哭:“豆子聽話,豆子聽話……”
包子哭得小臉漲紅:“爹爹,為什麽,不要豆子……嗚嗚……爹爹,包子聽話,爹爹,不要,不要豆子……”
伊重人半跪在地上用力抱住兩個孩子,一遍遍地說:“爹爹沒有不要豆子,爹爹沒有不要豆子……”
霍雲開站在一旁低着頭,趙東川站在帳篷外滿頭的霧水,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人是誰?
哄了足足有一個時辰,伊重人才把兩個孩子哄得不哭了。哭累了的他們在爹爹的懷裏睡着了,但兩個孩子這回哭得太傷心,哪怕是睡着了還是止不住地抽噎。
把包子和豆子放在不夠軟的硬板床上,伊重人看向始終不吭聲的霍雲開。
霍雲開在他面前緩緩跪下:“義父,你打我吧。”
伊重人走過去,提起霍雲開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下手不留情。
伊重人這次是真的氣壞了,哪裏還管霍雲開是不是越王世子、會不會有可能是未來的太子,把霍雲開揍了個鼻青臉腫。
霍雲開長這麽大第一次挨打,卻是挨得心甘情願,因為義父走不了了。
趙東川命人把帳篷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這個時候,不管是霍雲開,還是伊重人,趙東川都絕對不能讓他們離開軍營。更何況伊重人把霍雲開揍成那副模樣,給趙東川十個膽,他也不敢把“打越王世子的世子義父”給放走。
伊重人被強留在了軍營,揍了霍雲開一頓的他很快冷靜了下來。看着兩個孩子哭腫的眼睛和臉頰,他妥協了,其實在豆子哭的時候他就已經妥協了。要說這世上他的軟肋是什麽,那就是包子和豆子。
他冷靜地等着越王的到來或者是越王的聖旨,他不在乎越王要怎麽處置他,他,問心無愧。
把霍雲開踹出去,不許他進來,伊重人在不夠寬敞的床上躺下,守着兩個孩子。
※※※
一支三千人的隊伍正快速向玉城關趕來。在距離玉城關還有五天的路程時,為首之人收到了玉城關都尉趙東川派人送來的急信。
信有兩封,一封是趙東川寫的,一封是“他兒子”寫的。看完趙東川的信,此人的神色變了幾分;而另一封信他只看到一半就勃然大怒,看完之後他立刻下令全速趕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玉城關。
伊重人,你這是要逃嗎?你和我,到底誰是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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