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南楚國上下被一道“洗冤诏”給震暈了。
惡貫滿盈的前滬安衛千戶伊重人竟然是忠臣?!
被惡黨害死的前丞相章德元一家、前戶部尚書謝丹一家,之前慘死在伊重人手上的那些忠臣們竟然都還活着!
這道“洗冤诏”,洗的就是伊重人的冤屈。而诏書的起草者,竟然就是人們以為已經被害死的章德元章丞相!更甚至,越王和越王的兩個孩子,竟然也是被伊重人暗中救下的。
一時間,伊重人從人人恨不得誅之的惡黨之首,變成了忍辱負重的忠良賢臣。別說下面的百姓們暈了,就是朝中不明真相的官員們都暈了,包括霍峰手下的許多人在看到這道“洗冤诏”之後,震驚得三天三夜沒睡着,這消息太震撼了。
遠在玉城關的伊重人還不知道這件事,也無力去管這些事。被吓壞的豆子時刻都黏着他,生怕下一刻爹爹就不要他了,一看不到他就哭。為此伊重人差點又把霍雲開揍一頓,如果不是趙東川攔着,他真就下手了。
豆子不安,包子也跟着不安,兩個孩子亦步亦趨地跟着爹爹,臉上的笑容少了許多,每每看得伊重人後悔不已。
這天,到了吃飯的時候,伊重人給兩個孩子盛好飯,看也不看霍雲開一眼,他還在生氣。
霍雲開臉上的青紫依然明顯,始終都沒有得到義父原諒的他也不走,每天還是和平常一樣,該練功練功、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伊重人不理他,他當然難過,但他相信時間長了,義父總會原諒他。
豆子和包子這兩天特別乖,兩個孩子拿着小勺子自己舀菜舀飯,伊重人沉默地給孩子們夾菜,心知不能再這樣下去。豆子和包子越乖,他就越氣,氣霍雲開的自作主張。
“包子、豆子,午睡起來爹爹帶你們去騎馬。”
包子和豆子的眼神一亮,馬上又變得小心翼翼。豆子問:“去哪裏騎?”爹爹會不會趁着騎馬就把他丢下了?
假裝沒看到豆子眼裏的擔心,伊重人道:“就在營地裏。爹爹、你們兩個,還有大哥,我們一起騎馬。”
悶頭吃飯的霍雲開猛地擡起頭,包子和豆子看了眼大哥,挪挪挪,挪到貼着爹爹。
包子仰起瘦了一些的小臉,拉住爹爹的手:“爹爹,你會離開我和豆子嗎?”
豆子的眼圈瞬間紅了,也拉住爹爹的手:“爹爹,豆子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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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重人的心似乎被誰緊緊揪着,他摟住兩個孩子的小腦袋,一字一句認真地說:“以後不許再問。爹爹不會離開你們,永遠不會。”
“爹爹……”豆子抱住爹爹。
“好了,吃飯。吃完飯爹爹陪你們午睡,睡起來去騎馬。”放開兩個孩子伊重人看向一臉渴望的霍雲開:“你的功課落了這麽多天,打算什麽時候補回來?”
霍雲開一個激靈:“義父說什麽時候補,我就什麽時候補。”
“十篇《草堂書語》,明天午飯前交給我。”
霍雲開手裏的筷子一個沒拿穩。他立刻捧起碗大口吃飯,心裏卻笑了,義父肯罰他就是原諒他了。
飯後,霍雲開去自己的帳篷裏寫《草堂書語》,豆子和包子抱着爹爹睡覺。也不知是不是伊重人的那句話起了作用,兩個孩子的睡顏少了幾分擔憂,恢複了幾分孩子氣。
※※※
睡了一個時辰,伊重人依約帶孩子們去騎馬,只寫好一篇的霍雲開陪同。
包子和豆子坐在爹爹的身前,當馬兒在爹爹的控制下慢跑起來時,兩個孩子發出了久違的笑聲。畢竟是男孩子,沒有不喜歡騎馬的。霍雲開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他跟在伊重人的身邊保護兩個弟弟。
伊重人的嘴角微揚,不去想日後自己會何去何從,此時的他,只是一位爹爹。
營地後方的校場,周圍的兵士們個個好奇地看着騎馬的幾個人。
趙東川也在,世子殿下騎馬,他怎能不在場?只是對那個模樣過分俊美的“殿下義父”,他有些拿不準。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誰,問世子殿下,殿下也不說。
王爺飛鴿傳書,命令他務必看好這個人,不許這個人離開軍營一步。王爺到底是什麽意思?啊不,該說是皇上。趙東川心中一凜,更加不敢怠慢。
這時,有一位兵士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在趙東川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趙東川身子一震,轉身就往營地外跑。
伊重人正背對着趙東川,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包子和豆子想要再快一點,伊重人輕輕抽了一下馬屁股,馬兒小跑了起來。包子和豆子抓着缰繩,孩童稚嫩的笑聲令人格外愉悅。
當一位風塵仆仆從京城趕來的男子大步來到校場時,入目的就是一位他既陌生又有些眼熟的人,正帶着兩個孩子騎馬。那一瞬間,他的眼裏只有那個嘴角帶着一抹淡淡笑容的俊顏,和那一雙他日夜無法忘記的雙眼。心跳,陡然失去了控制。
似乎有所感應,伊重人扭頭看了過去,嘴角的笑容倏然消失,明顯愣住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
霍峰看着馬上的人,伊重人看着校場入口的人,沒有人出聲,就連包子和豆子都只是抓緊了爹爹的手,好奇地看着那個有些邋遢的人。
霍峰的嘴邊是一圈胡子,一看就是多日未打理,眼窩深陷、眼底的青色明顯。
看着那張在自己的記憶裏早就模糊的臉,伊重人微微蹙眉。天下已定,這人為何會來這裏?又為何,如此的邋遢憔悴?難道京城的局勢有變?
這,就是這人終年藏在妖容下的真正容顏嗎?
似乎,惦記的只有自己。
那雙眼,和深刻在自己心裏的那雙眼一模一樣,卻似乎又多了些什麽。霍峰的目光掃過伊重人身前的兩個孩子,心下了然。就在剛剛,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何對這雙眼一直念念不忘,為何天下初定就急急忙忙地從京城趕過來。
霍峰先動了,他大步朝伊重人走去;伊重人也動了,他從馬上下來,站在那裏,沒有上前迎接的意思,只是把兩個孩子抱下了馬。
霍雲開也下了馬,走到伊重人的身邊,神情激動異常,眼眶帶着久別親人的濕潤。
走到距離伊重人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霍峰開口:“伊重人,你可知罪?”
“父王?!”霍雲開傻了,父王難道沒有收到他的信?!
四周聽到這句話的人則再一次倒抽一口冷氣,世子的義父是伊重人?前滬安衛的伊重人?!
“爹爹。”豆子和包子吓了一跳,這個人是誰?好兇。
伊重人面色平靜,眼神稍冷地看着霍峰,問:“草民所犯何罪?還請王爺告之一二。”
霍峰看了眼害怕的豆子和包子,又看了眼焦急不已的長子,這才道:“你犯了藐視本王之罪。伊重人,本王限你三日之內收拾好細軟,随本王回京。現在……”霍峰突然彎腰抱起了豆子和包子,“帶本王到你府上。”
“爹爹!”豆子和包子掙紮,他們不要這個怪叔叔抱。
伊重人去抱兩個孩子,卻聽到霍峰說:“豆子、包子,我是父王,你們的父王。父王來接你們回京。”
伊重人的手頓在半空。
“父王?”豆子和包子愣了,那是什麽?
霍峰看向霍雲開,聲音啞了幾分:“雲開。”
霍雲開忍下眼裏的濕潤,跪下:“雲開叩見父王,孩兒不孝。”
霍峰緊緊咬了下牙關:“起來。”
霍雲開站起來,神情激動。
沒有把兩個孩子還給伊重人,霍峰轉身就走,對守在校場外圍的趙東川喊:“去藺府!”
“爹爹——”兩個被怪叔叔綁架的孩子伸出雙手呼救,爹爹救命呀。
“豆子、包子,我是父王,你們的父王。”霍峰抱着兩個孩子上了馬。
包子大膽地問:“父王是什麽?”
“……就是你們的另一個爹爹。”
伊重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此人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什麽?伊重人第一次看不透一個人,一個,他曾狠狠“藐視”過的人。
※※※
平靜的“藺府”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顯得有些慌亂。藺府外,越王的親衛軍把府邸圍了個嚴實,不知情的還以為藺府犯了什麽大罪。
很快,藺府的主人是滬安衛“已死”多年的伊重人,這一消息傳遍了整個玉城關,緊接着,玉城關的城牆上出現了一份“洗冤诏”,玉城關的老百姓們才知道藺府裏的那些婆子嬸子們,竟然是被伊重人救下的忠臣家眷。一時間,玉城關一片嘩然。
伊重人仍是不知道這些事,回到藺府,他就見到了章懷秋,也看到了他臉上的愧疚。伊重人是不悅的,懷秋應該知道他不想再見越王才是。
章懷秋沒有為自己解釋,不過和他在一起的阮刑天解釋了,透露伊重人蹤跡給越王知道的不是章懷秋,而是他的父親,章德元。
伊重人一聽,就猜到了老哥哥這麽做的原因。老哥哥一直認為他很委屈,包括宅子裏的每個人都認為他很委屈,但他并不覺得。他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天下間所有的人認為他是奸佞他也不在乎。
孩子在霍峰的手上,伊重人沒有去讨,回到藺府他就回了房,把一切的喧嚣都關在門外。霍峰說要治他的罪,伊重人半點不擔心,他更在意霍峰讓他回京的意圖。還有,那人為何要說是包子的父王?他不相信那人不知道包子的身世。
伊重人有預感,自己想要的平靜生活要被打破了。
霍峰沒有立刻去找伊重人,他抱着包子和豆子,去了長子雲開的屋子。
父子二人一別就是六年,小兒子更是剛出生沒多久就不得不離開他的身邊。六年,物是人非。看到長大成人的長子,霍峰心中感慨萬千,而面對小兒子臉上的好奇和對他的陌生,霍峰的心抽痛。
豆子和包子在怪叔叔的懷裏扭來扭去,他們要去找爹爹。眼看兩個孩子要哭了,霍峰放下他們,讓章懷秋帶他們去找伊重人,房間裏只留下了父子二人。
霍雲開第一句便是:“父王,您收到我的信了嗎?”
“收到了。”騰出兩只手的霍峰扣住兒子的肩膀,眼中是欣慰,“你長大了很多。聽懷秋說你一直跟着你義父習武讀書,這些年,過得好嗎?”
雖然早已得知兒子在伊重人身邊沒有受半點的委屈,但身為父親,霍峰還是要親口問一問。
一聽父王的言語中對他認義父一事毫不介意,霍雲開馬上說:“義父武功高強、學識淵博,孩兒在義父身邊受益匪淺。父王,義父對孩兒、對弟弟有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恩,孩兒想帶義父回京城。”霍雲開沉聲,“孩兒,孩兒要為義父養老送終,還望父王能應允。”
說完,霍雲開跪下。義父不說,一些事他也能明白。義父身有殘缺,如今父王拿到天下,以他的身份,義父有所顧忌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他不管,他認了義父為義父,他就要孝順義父、為義父養老。別人要笑,就盡管笑去。
霍峰看着一臉堅決的兒子,甚是欣慰,但也有些淡淡的不悅。這份不悅不是因為兒子要認那人為義父,而是他覺得兒子對伊重人過分“看重”了。
“你該知道,你義父以前,是宮裏的人。你,是父王的長子,未來的太子。你認他做義父,會被人恥笑,更會遭到大臣的反對。你要想好。”
以為父王不願意,霍雲開不高興了。
“沒有義父,孩兒和豆子早就死了。若只是為了不被人笑話就抛棄義父,孩兒和那些忘恩負義之徒有何區別?父王,難道您也因為義父的身份而嫌棄他嗎?您能奪得天下,義父出了多大的力,您難道不知道嗎?”
霍雲開很失望,很失望。他原以為父王會支持他的決定,哪想到……
霍峰又豈會看不出兒子眼裏的失望,他彎腰把兒子扶起來,面色平靜地說:“父王此次前來,就是要接你義父回京,若父王嫌棄他的身份,就不會從京城一路趕過來。
“但是雲開,這件事你要想清楚。等你成為太子,等你成為萬萬人之上的強者之後,你是否還能忍受有一位曾在宮裏做過公公的義父?你是否能忍受大臣們對這件事的反對和彈劾?人,是會變的。”
“孩兒不會變。”霍雲開的眼眶泛紅,“孩兒永遠都不會忘記是誰把孩兒帶出王府,是誰把豆子養大,是誰教孩兒習武讀書。父王,要不是皇上昏庸,義父又怎會入宮受辱?孩兒,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這個兒子果然像我。霍峰用力擁住長子,然後放開。
“記住你今天對父王說的話。”
“孩兒不會忘!”
那人,把自己的兒子教養得很好。看着都快和自己一般高的長子,霍峰知道,他将來可以放心地把江山交到兒子的手上。霍家,後繼有人。
“父王去見你義父,三日後回京,你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
“嗯!”霍雲開笑了,他們終于可以回家了。
從兒子的屋裏出來,霍峰深深吐了一口氣。別看他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但心裏卻有些沒底。六年了,即将登基的他在面對一人時竟然有些緊張,實在是讓他臉上無光。
霍峰搓搓臉,他都是快四十的人了,時間,過得真快。只是那人,似乎一點都沒變,但也只是似乎。因為在這之前,他根本不知那人真正的模樣是什麽。
霍峰邁出步子,朝伊重人的住處走去,腳步沉穩。
這天下已經是他的,最難的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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