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來到伊重人的住處,還沒進屋,霍峰就聽到了兩個孩子的聲音。

“爹爹,京城有萄萄嗎?”

“京城什麽都有。豆子,是葡萄,不是萄萄。”

“唔……爹爹,豆子為什麽要叫怪叔叔‘父王’?豆子已經有爹了,怎麽還會有一個爹?爹爹不是叫‘爹爹’嗎?怎麽又變成‘父王’了?”

“你還小,等你長大了爹爹會跟你解釋,現在記得要叫‘父王’就是。等回到京城,可能還要改口。”

“為什麽回到京城要改口?”

“等你長大了爹爹會跟你解釋。”

“唔……”豆子明顯糊塗了。

“爹爹,包子也要叫怪叔叔‘父王’嗎?”

“……”伊重人沉默了。

霍峰很自然地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包子自然也要叫‘父王’。”

在卧房裏的伊重人蹙眉,擡頭。包子和豆子一看到怪叔叔,立刻忘了爹爹之前說的話,坐在床上的兩人馬上躲到了爹爹的身後,探出半個小腦袋。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怪叔叔,兩個孩子還是有些好奇的。

霍峰張口:“你還沒有回答包子的問題,他該叫我什麽?”

“王爺,這件事不是兒戲,還請您三思。”伊重人站起來,放下床帳,把兩個孩子與霍峰隔絕開來。

“孩子年幼,會當真的,草民會和他們解釋清楚。”顯然,伊重人并不想包子攀這門“親戚”。

“來人。”霍峰喊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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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琴低着頭從外頭進來。伊重人警戒地注意着霍峰,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霍峰看着伊重人,對小琴說:“帶包子和豆子下去。”

小琴擡頭,擔憂地看了眼伊重人。伊重人松開抓着床帳的手,朝小琴點了下頭,小琴走到床邊,把兩個孩子抱下來。

“爹爹……”包子和豆子不想走。

“跟琴姨去找大哥。”伊重人和小琴一起給兩個孩子穿上鞋。

包子和豆子看看爹爹,再看看叫“父王”的怪叔叔,乖乖地跟琴姨走了。

小琴帶着孩子一出來,站在外頭的阮刑天就安排了幾名護衛遠遠地守着。霍峰已經下令,他和伊重人有要事要談,任何人不得打擾。

霍峰拉過屋內的一張椅子,坐在伊重人的對面,伊重人帶着些許防備地在床邊坐下,直視對方。兩人誰都不先開口,過了一會兒,霍峰打破沉默。

“伊重人,你在怕什麽?”

伊重人的眼裏閃過一抹霍峰曾經極為熟悉的譏嘲:“草民有何要怕?草民只是不明白王爺來此是為何意。草民以前對王爺是有些不敬,不過還請王爺看在草民對您的那一點恩情上,能放過草民。”

“草民?你口口聲聲稱自己是‘草民’,本王怎麽覺得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看不起本王?”

霍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膝蓋幾乎碰到伊重人的膝蓋,接着,他的身體前傾,兩手放在伊重人的身體兩側。

伊重人向後退了退,眼神冷凝。

“你在怕什麽?怕本王吃了你?還是治你的罪?”

霍峰的呼吸噴在自己的臉上,伊重人不想示弱,沒有再向後退。他冷冷地說:“王爺不是已經說了要治草民的罪嗎?”

霍峰的嘴角勾起一抹神似伊重人的冷笑,湊到伊重人的耳邊,像伊重人曾經對他做過的那樣,說:“當年那個敢當面罵本王是孬種、懦夫的伊重人去哪了?怎麽幾年沒見,你竟變得如此膽小?你怕跟本王回京、怕本王認包子做養子、怕再見到本王。伊重人,你才是懦夫。”

伊重人的眼神黯沉:“王爺,激将法對草民無用。”

“本王為何要對你用激将法?你曾對本王說過的話,本王這六年從不曾忘記。伊重人,你可以逃,如果你忍心包子從現在起就開始過颠沛流離的生活,你大可以逃。”

伊重人的眼裏閃過殺意。

“章德元他們還在京城。伊重人,你現在不過是個普通的百姓,你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憑一己之力救出他們。不想他們跟着遭殃,你就逃吧。”丢下這句話,霍峰站起來,大步離開。

伊重人的雙拳緊握,克制着去拿劍的沖動。

關上門,霍峰的臉上再無一絲剛才的冷酷無情。看到他出來了,阮刑天走過來要說話,被霍峰擡手制止。想到屋內有一個武功高強的人,阮刑天立刻閉了嘴。

離開伊重人的住處很遠之後,阮刑天才說:“王爺,天下初定,您還是要盡快回京才是。”

霍峰道:“三日後啓程。你告訴懷秋,不管本王對伊重人做什麽,他都不要插手,本王自有打算。”

阮刑天有些為難。章懷秋對伊重人的看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絕對可以為了伊重人與王爺起沖突,這也是阮刑天深感無力的地方。

“本王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但要想他乖乖跟本王回京,本王必須用些手段。這些話你不要告訴懷秋,現在是本王和伊重人鬥智鬥勇的時候,誰敢插手,本王絕不輕饒。”

最後這句話,表明了這件事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阮刑天見狀只能點頭,看來他要看好懷秋了。

在霍峰說了那些話之後,伊重人一直沒有離開房間。

越是逆境,他越冷靜。已經可以想見回到京城他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霍峰拿包子要挾他就是做好了準備。

伊重人考慮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霍峰,然後帶着包子逃出生天。至于豆子……他相信霍雲開能照顧好他,他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

可就在伊重人想對策時,霍峰卻命人擡了一張卧榻到伊重人的卧房,甚至把自己的行囊也拿到了伊重人的房間。

看也沒看伊重人,洗去一身風塵的他直接在卧榻上一躺,被子一扯。沒一會兒,鼾聲響起。

伊重人怔愣地看着在他的面前睡着的人,第一次有了些茫然。

這人這是做什麽?他正想怎麽下殺手,這人卻大大咧咧地跑到他的面前睡覺!

伊重人拿下了床頭的劍,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爹爹……”包子和豆子進來了,伊重人急忙把劍挂回去。

一進來看到怪叔叔睡了,包子和豆子放輕腳步,歡喜地跑到爹爹跟前,舉起手裏的夜明珠,小聲說:“爹爹,父王叔叔給的,可以發光呢。”

包子和豆子的手裏一人一顆夜明珠,得了禮物的兩個孩子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拿給爹爹。伊重人瞬間愧疚難當,他剛剛竟然想要丢下豆子!他不配豆子喊他一聲爹!

“爹爹,給。”豆子把夜明珠放到爹爹的手裏。

包子也交給爹爹,還小小聲地又道:“父王叔叔說這個珠子晚上會變得更亮。”

咽了下嗓子,伊重人把兩顆珠子放進豆子和包子的口袋裏,低啞地說:“父王給你們的,你們自己拿着。要叫父王,不是父王叔叔。”

兩個孩子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看一眼熟睡的霍峰,伊重人抱起兩個孩子出去。豆子和包子掏出夜明珠把玩,很喜歡這份禮物,而霍峰好像是真的睡死了,一點反應都沒有。

原本對豆子愧疚難當的伊重人推開房門,卻被屋外的守衛告知他不能離開這個院子,伊重人的邪火瞬間又上來了。當着孩子的面他不能發作,他抱着包子和豆子返回屋內,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殺了屋裏的那個家夥。

※※※

這一覺,霍峰睡到天都黑了才醒過來,醒來的第一件事是摸摸自己的腦袋還在不在脖子上。腦袋還在,霍峰安心了。

卧房外有隐隐的光亮,霍峰起身,打開門,就看到伊重人正在油燈下看書,兩個孩子不在。

聽到動靜的伊重人擡頭看了眼霍峰,接着面無表情地繼續看書,沒有開口的意思。

霍峰豈會看不出這人心裏有氣,他出門讓人給他端吃食,然後很自然地在伊重人的對面坐下,兩人之間隔着一張小方桌。

伊重人不說話,霍峰就那麽大大咧咧地看着對方,饒是伊重人的心再冷靜,在對方毫不掩飾的注視下他也難保平靜。但他不想和這個人說話,也不知該說什麽。

伊重人稍稍側過身子避開霍峰的注視,翻過一頁書,繼續看。

“茹太後和皇上都死了。”霍峰開口。

伊重人的手微微一頓,擡眼看向對方。

見伊重人只在片刻的驚愣之後就恢複了平靜,霍峰很滿意:“當時他見大勢已去,茹太後自盡,皇上逃出宮,被我的人遇到,我的人沒認出他,直接殺了。”

霍峰好像正在說一件最普通不過的事,不過視線卻牢牢鎖住伊重人,想看看對方是不是如表現出的那樣平靜。

伊重人聽出了霍峰話中的試探,他放下書,轉身面對霍峰,絕情地說:“這二人死了于王爺您是最好不過,留下他們,反倒容易引起有心人的利用。”

“伊重人,你的心,究竟在哪?”霍峰伸手,食指輕點伊重人的心窩。

伊重人退開,不語。

“滬安衛的千戶大人是茹太後的心腹、寵臣,衆人皆知。你與茹太後之間的暧昧也早已不是秘聞,她死了,你卻如此無動于衷。我以為,你對她,還是有些情分的。”

是我,不是“本王”。

霍峰的态度和之前用包子和豆子來威脅伊重人時截然不同,伊重人只覺得霍峰看自己的眼神過于深沉,他一點都看不透對方到底想對他做什麽。

當年他對霍峰做的事、說的話,以霍峰如今的身份,咽不下這口氣實屬正常,但為何又牽扯到了茹太後身上?

伊重人小心應付:“草民與茹太後不管有多少情分,在草民離開京城之後也沒有了,不然王爺要草民如何做呢?為茹太後報仇?”

我只想知道你和茹太後以前到底親密到什麽地步。霍峰深深地看着伊重人的雙眼,想要看出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王爺,晚膳來了。”

霍峰直起身體,讓對方進來。

不着急,等回到京城,他有得是時間。

※※※

三天後,霍峰一行準時啓程。這三天裏,霍峰整日待在伊重人的房中,要麽看書,要麽和包子豆子建立父子感情,要麽和伊重人鬥智鬥勇。怎麽看怎麽像在監視伊重人。

伊重人似乎也認命了。對他來說,除了兩個孩子,沒有什麽是重要的,包括他的命。

每次豆子把父王給他的好玩意第一時間拿過來給爹爹時,伊重人的心都會被愧疚啃噬。既然放不下,那就去面對吧。

霍峰回京之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登基為帝。不用多久,霍峰會娶妃、會有別的孩子,心性善良單純的豆子等于進入了一個危險的泥沼之中,作為爹爹,他要保護他的兒子。

至于霍雲開,伊重人反倒不怎麽擔心。霍雲開已經一十六,又是霍峰的長子,武功學識在他這幾年的盡心教導下都相當不錯。

不是伊重人太自誇,霍峰要想再有一個可以和霍雲開媲美的兒子沒那麽容易,至少得十年。到那時,霍雲開都已經二十多了,就算對方再受霍峰的寵愛,也無法和霍雲開抗衡。可以說,霍雲開的太子之位不僅板上釘釘,更是無人能撼動。相比之下,豆子反倒更危險。

想通了這些,伊重人便再無包袱。以前,他可以在張忠和孫季禹的眼皮子底下把老哥哥他們救出來,以後,他同樣可以保護好豆子和包子,哪怕霍峰成了皇帝,他也不懼。

對自己的實力很有把握的伊重人把府裏的所有人都帶上了,包括曾發誓再不回京的小琴。小琴無親無故,伊重人認了小琴當妹子,自然要放在身邊照顧。

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向京城而去,和來時不同,回去的速度要緩慢一些。

府裏的人都是些老弱婦孺,自然不能騎馬,霍峰讓阮刑天和章懷秋準備了許多馬車,載着這些人和他們的家當。

霍峰從趙東川那裏又抽調了一萬精兵護送他們回京,車隊在前,士兵們在後,在前方的馬車裏,包子和豆子趴在窗邊一臉的好奇。

霍雲開沒有坐馬車,他騎着馬跟在馬車的一側,就要回京城了,最高興的莫過于他,義父看樣子是願意了。

令人驚訝的是霍峰也沒有騎馬,他坐在伊重人和兩個孩子的馬車裏,抱着朝窗外探頭探腦的包子,豆子在伊重人的懷裏。

霍峰沒有因為豆子是他的親生兒子而有所偏頗,反而好像為了證實自己是真的要把包子當成親生兒子,霍峰對包子更親近一些,就如現在,他沒有抱豆子,而是抱着包子。

豆子和包子對這位冒出來的父王也沒有一開始那麽排斥,不得不說,霍峰的“小玩意攻勢”非常有效,這還是阮刑天給他出的主意。再加上霍雲開在一旁不停地幫父王說話,豆子和包子就這樣輕易地被收買了。

對此,伊重人表現得一直很平靜。豆子本來就是霍峰的兒子,而包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霍峰也有恩情,霍峰也應該對包子好。伊重人這個爹不會介意多幾個人對孩子好,他沒那麽小氣。

霍峰敏感地察覺到伊重人對回京之事的接受,他安心了不少。

如果伊重人真的帶包子離開,他沒自信能找到這人。那些威脅的話不過是先下手為強的計策,要論心機,他遠不是伊重人的對手。

其實,他也并不想和伊重人耍心機,他更喜歡像現在這樣,和伊重人相安無事地照顧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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