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這一晚,吃得最好、最飽的只有包子和豆子。累了一天的兩個孩子還沒到晚宴結束,就趴在爹爹的身上睡着了,伊重人一手抱起一個孩子先行離席,殊不知他離開的時候霍峰松了好大一口氣。

霍峰原本是想讓包子和豆子單獨睡,兩個孩子都六歲了,也該自己睡了。但包子和豆子一直都是跟着爹爹睡,怎麽也不肯。所以哪怕兩個孩子現在是身份顯赫的王爺,仍住在凝神宮,晚上也仍和伊重人一起睡。

在兩位嬷嬷的幫助下給孩子換了睡覺時穿的衣裳,又給孩子擦了手臉和腳,伊重人揮退伺候的人,脫下深紅的侍官官服。

坐在明鏡臺前,銅鏡裏是一張沒有半點表情的俊美容貌。放下發髻,銅鏡裏的人立刻看上去雌雄莫辨。

伊重人知道自己長了一張怎樣的臉。不管是嘉政帝還是前朝的官員中,不乏有對他感興趣的,若不是他心狠手辣、面帶妖容,又有手段,怕是早就被不知多少人吃得渣都不剩了。

宮中模樣好一點的太監哪個沒有被嘉政帝寵幸遇?被嘉政帝寵幸過的太監,要麽被茹貴妃或孫季禹弄死;要麽被張忠招攬至手下,色誘收買那些有此嗜好的大臣。就是孫季禹,都暗地裏玩過不知多少太監。

為了不讓自已落得那樣的下場,他拼命練武,學會動心機耍心眼。他設局讓太子落水,而他适時出現救下太子,從此搭上茹貴妃。有茹貴妃做靠山,他自己又一身了得的功夫,再加上冷冰冰的性子,嘉政帝沒敢對他出手。

多少年,連他自已都覺得自己就是那樣的一副妖容——深紫的唇、深紅的眼線、蒼白的臉。

今日,當他看到吏部送來的官服時,往日的種種又一次在眼前浮現。

送來的人說是皇上親自挑選的顏色,伊重人不知那人是什麽意思。是要他拿出滬安衛千戶的手段,還是僅僅是因為那人記得他以前的妝容?不管是哪一種,他都不喜歡,不過他不會有任何的表示。

在別人看來,他現在是權勢滔天,但他心裏始終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霍峰可以給他權勢,也可以一夕之間把他打入閻羅殿。哪怕豆子叫他一聲爹,他也不過是一介草民。

至于霍峰眼裏時不時會灼燒他的火焰……

伊重人對着銅鏡沉思。

他不會自以為是的認為霍峰看上了他。不管他多麽不願,都無法擺脫他是太監的事實,哪怕是現在,他也不過是一個頂着侍官頭銜的太監、公公。閹人,只能做玩偶,連男寵都不配。

霍峰也許對他有情,但最多不過是報恩之情。那人願意收包子為養子,願意豆子繼續喊他“爹爹”,足以還了他曾對那人的恩情。

有腳步聲,伊重人迅速收回心思,接着他就聽到外問的門“吱呀”一聲響了。只穿了一身裏衣的他起身去拿外衫,內室的門被人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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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人……你,睡了沒?”一位醉漢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伊重人套上衣服,蹙眉:“皇上,您怎麽到這裏來了?”

打了個酒嗝,霍峰擺擺手,腳步不穩地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下。“我來,看看豆子,和,包子。”

真是喝多了,連“我”都出來了。伊重人朝外間看了看,沒人,難道這人是獨自過來的?他擡腳就往外走,喊人來送霍峰回寝官,緊接着,一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重人,別走。”

一個用力把伊重人拉過來,霍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子一歪,壓在了伊重人的身上,伊重人急忙伸出兩手扶住他。

霍峰比伊重人高一個頭,又是武将出身,身材魁梧。他這麽一壓,伊重人根本撐不住他,只能後退。他一退,霍峰就前進,伊重人連退四五步,退到了梳妝臺前。

“皇上,您醉了,臣喊人來送您回寝宮。”

霍峰全身的重量都在伊重人的身上,伊重人這一刻才知道霍峰到底有多重,不得不靠着明鏡臺,用力扶穩霍峰。

霍峰把伊重人圈在了懷裏,下巴抵在他的頭頂上,酒氣沖天。還從來沒有誰這麽抱過他,萬分不習慣的伊重人用力推拒要退出來,奈何霍峰把他困在明鏡臺前,根本不讓他走。

伊重人一陣心慌,從未有過的心慌。

“皇上,您先放開臣,臣給您拿醒酒湯去。”

“重人……”霍峰不放,雙手用力,“你把那身官服,換了吧……朕再重新,給你選一件。”

伊重人不掙紮了,神色冷了幾分。

“朕只想着,你穿那身衣裳,一定,很好看。哪知道,太好看了……換了,換了吧……連雲開,那小子,都看直了眼……換了,一定,得換……以後,你私下裏,再穿。在外頭,還是穿得,素淡、素淡一點……省得他們都,盯着你,瞧……不成,體統!”

眼裏浮現驚訝,冰冷退去大半,伊重人鬼使神差她問出口:“皇上為何,要為臣選這樣的顏色?”

霍峰的手指纏繞伊重人放下的長發,聲音低沉:“朕在玉城關,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這樣的一身衣裳,肯定,很适合你……”

許是太醉了,霍峰的聲音多了幾分親密,“朕,不喜歡,你那副妝容……可又不知為何,朕卻覺得,這樣的顏色,才最适合你。重人,你是冰,又是火。”

濃濃的酒氣随着霍峰的話語噴在伊重人的頭頂,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被這股酒氣熏得發麻。

是這樣嗎?不是為了提醒他曾經的身份,也不是為了要他記得他以前的妝容,僅僅是因為覺得他這樣穿好看?這樣的說辭,很難令人信服。

“重人……”霍峰低低笑了幾聲,“我現在,是皇上了。”帶了一絲邀功之意。

伊重人的心窩一陣悸動,用力去推霍峰。霍峰似乎知道他這樣很不舒服,放開了他,搖搖晃晃地後退兩步,雙手抓住了伊重人的手,臉上帶着濃烈的喜悅。

“重人,我現在,是皇上了。”

伊重人的嘴角勾起,燭光下的眸子透着令人怦然心動的光亮,暗中捌掙脫開對方的雙手,他的手心,被燙得厲害。

“恭喜皇上。”

“這都是因為有你。”霍峰擡起伊重人的雙手捧住自己的臉,映着燭光雙眸鎖住有些不自在的人,“沒有你,我,早死了。”

“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不知是因為燭火不夠亮,還是因為兩人間的氣氛太融洽,或者是因為一個人喝醉了,伊重人知道自己應該抽出雙手,卻在貼住霍峰的臉時,松了力氣。

“重人……”霍峰蹭了蹭,“你的手,太冰了。”

“……天性如此。”伊重人的眼神有些恍惚。好像身子殘了之後,他的手就一直是這麽冰冰涼涼的。

“這些年……辛苦你了……”

“還好。”

“那身衣裳,別穿了。”

聲音低了幾度,霍峰閉上了眼睛,身體向後仰去,伊重人一個箭步上前抱住他,把醉倒的人拖到床上。霍峰咕哝了幾聲直接翻身,就這麽睡了,伊重人又趕緊脫了他的鞋,不然非把床褥弄髒不可。這下子霍峰更舒服了,鼾聲響起。

看着床上熟睡中的兩個孩子和醉死過去的霍峰,伊重人的眉心緊擰。絕對不能讓這人睡在這裏!

他穿好衣服走出去喊人。盧濤和幾名大內侍衛都守在外面,伊重人讓他們把霍峰擡回寝宮去。

盧濤進來後一看皇上的情況,面色為難地說:“皇上肯定走不回去了。還沒撤席呢,讓那些大人們看到皇上被擡回去,有損龍顏。不如就讓皇上睡在這裏吧,皇上來時也說是看看兩位王爺。”

他睡在這裏那自己睡哪?而且這人一身的酒氣,會熏了包子和豆子。但盧海說得也對,這人登基第一天就醉醺醺地被人擡回去實在不妥。

沉思了片刻,伊重人道:“隔壁的書房有一張床榻,去搬過來。”

“是。”

盧濤恭敬地退下,不敢耽擱,馬上帶了人去搬床榻。

床榻很快搬來了,伊重人要盧濤放在外屋,然後把霍峰擡過去。盧濤又為難了,怎麽可以讓皇上睡外面?

看到包子往霍峰的懷裏鑽,伊重人咬牙:“放這兒。”

盧濤松了口氣,趕緊又招呼人把床榻擡進來,裏屋一下子就擁擠了許多。

睡死的霍峰被伊重人毫不客氣地丢到了床榻上。好似被伊重人的臉色吓到了,盧濤給皇上蓋好被子後就急忙退了出去,還關了門。

坐在床上,伊重人眉心緊擰。滿屋子的酒氣,臭死了,要不是凝神宮只有一間屋能睡人,他絕對會帶着兩個孩子換地方睡。

放下床帳隔絕酒氣,伊重人冷着臉出去洗漱。真沒想到,那人喝了酒竟然會發酒瘋。

等到伊重人洗漱回來,他打開一扇窗透氣,又點了熏香,屋裏總算沒那麽難聞了。涼風吹進,要上床歇息的伊重人頓了頓,又起身關窗,只留了一條縫。給霍峰掖好被子,他這才上床。

側身面朝兩個孩子,身後是一人的輕鼾聲,仿佛又回到了在玉城關的那幾天。

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皇上了?做皇上的哪能随便“亂睡”,更何況是他這裏。

帶着說不清的煩悶,伊重人閉上眼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熟睡中的霍峰笑了笑。

※※※

翟峰登基之日留宿凝神宮,雖說他第二日在朝堂上已解釋過是想多想陪兩個小兒子,但也難消衆臣的疑慮。凝神宮畢竟還住着一個伊重人,皇上可是在伊重人的房裏過了一夜,這其中……

再看皇上甫一登基就如此重用伊重人,還收伊重人的義子為養子,更是封為一等親王,連二皇子的名字裏都有個“重”字,不少大臣們都心有不安。

伊重人再是忠臣,也曾是滬安衛的千戶,更何況,他是太監。哪怕皇上賜了他個“侍官”的官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過是掌印太監換了個叫法罷了。

可不安歸不安,盡管有大臣上書請求皇上在對待伊重人的問題上務必謹慎,防止重蹈前朝覆轍,但在老臣們、皇上的親信大臣們皆沉默的情況下,這些人的上書也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皇上半點的回應。

禦書房,阮刑天、許百才、章懷秋、唐年、吉弟、謝明等霍峰的幾個心腹大臣們在列。黃悍和賀甲回邊關鎮守,新朝初定,要謹防邊境混亂,阮刑天和許百才坐鎮朝中。京城有章懷秋坐鎮足矣,更何況霍峰本身就是武将出身。

伊重人不在。霍峰允許他禦前行走、參與朝政,但伊重人更多的時候都在宮內巡視。內庭之事上至宮內采買下至太監的選派,都要伊重人拍板,宮中沒有女主,伊重人要忙的事比他預料的多很多,以至于從他上任到現在都快一個月,他還沒怎麽和其他大臣們一起聽政過。

霍峰把幾份奏折丢出去,口吻不明地說:“近日要朕選妃的折子多了,來,你們可知此事?”

阮刑天和許百才不出聲,他們是武将,只管帶兵打仗,不管皇上的“私事”。再說,能管得了嗎?

章懷秋和謝明也不出聲,他們都知道伊重人對皇上納妃一事很忌諱。皇上納妃就意味着會有別的子嗣,那對包子和豆子不是什麽好事。

唐年見沒人回應,他開口道:“雖然天下初定,皇上又是剛剛登基,但選秀一事臣覺得也該開始考慮了,皇上的身邊不能沒有妃子。”

吉弟同情地看了唐年一眼,這家夥處理朝政有幾下子,可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卻差了點。霍峰不動聲色地“唔”了一聲,轉向吉弟。

吉弟出聲:“臣以為選秀之事還可以再緩一緩。現在國家百廢待興,皇上初一登基就選秀,難免給百姓誤解。而且,這件事,也要先看皇上的意思,畢竟是給皇上您選妃。”

唐年看向吉弟,不明白對方為何反對。

謝明這時候出聲:“臣以為吉大人說得是。觀之前朝後期的幾位皇帝,都是初一登基就忙着選秀、享樂,現在正是安定民心的時候,皇上還是再緩緩的好。”

霍峰點了點頭,似乎覺得很有道理。

唐年見狀,馬上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立刻又說:“丞相和吉大人的顧慮也對。國庫還不算充盈,選秀的花費勢必不少,現在許多地方都需要用銀子,再緩緩也好。”

很滿意幾位臣子的反應,霍峰道:“朕現在也沒這個心思。以後此類奏折你們直接批複,不須再呈到朕這裏。”

“是。”

“若無要事你們就退下吧,吉弟留下。”

“臣等告退。”

除了吉弟之外,其他人都躬身退下。

一離開禦書房,許百才就趕緊暗中問阮刑天:“皇上把咱們叫過來就只為了這件事?”

阮刑天低聲點破:“皇上的意思是咱們誰都不要摻和選秀之事,聽到也當沒聽到。”

許百才琢磨這句話的意思,過了會兒,他不确定地問:“皇上不會壓根就沒這打算吧?”

“你猜對啦。”丢下一句把許百才吓了一大跳的話,阮刑天找章懷秋去了。那人又跑了!

禦書房裏,被留下的吉弟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走到皇上跟前雙手呈上。

※※※

皇宮東北角的一處小院子是伊重人處理政務的地方,名為“內侍院”。

答應霍峰之後,伊重人找來幾位他以前安插在滬安衛和禦親衛的釘子來幫他,其中就包括他曾親自任命的滬安衛掌筆太監郭安,和禦親衛司使莊也。滬安衛和禦親衛最後兵敗如山倒,這兩人功不可沒。

當滿朝文武知道這兩人竟然也是伊重人的人後,震驚可想而知,就連霍峰都大吃了一驚。

伊重人正在看管事太監送上的奏報,郭安走進來在他耳邊小聲說:“大人,屬下剛剛聽到些風聲,不少大人向皇上上書,要皇上選秀女。”

伊重人的眼神沉了沉,低聲問:“皇上答應了?”

“好像沒有。”

伊重人放下奏報。過了會兒,他道:“暗中留意是哪些人要皇上選秀。”

“是。”

郭安走了,伊重人面色陰沉。

他早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霍峰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他如今是皇上,怎少得了佳麗三千?一想到宮中日後會有數不清的莺莺燕燕,再多一些任性跋扈的皇子皇女,伊重人的面色就更陰沉了。

要他來說,霍峰最好十年之內都不要有新的子嗣,眼下看來,很難達成。他可以讓嘉政帝的女人懷不上孩子,卻無法把相同的手段用在霍峰的身上,他不想打破他和霍峰目前的信任關系。

伊重人無心再看奏報,他要未雨綢缪,好好思考怎麽鞏固太子、包子和豆子在宮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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