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晚膳前,伊重人到霍峰那裏禀報內庭的事務。霍峰并沒有這麽要求,但伊重人堅持。不少人對他掌管內庭持懷疑态度,伊重人做什麽都不瞞着霍峰,為的就是不想引來霍峰不必要的猜忌。

詢問到霍峰還在禦書房,伊重人帶着幾份重要的奏報向禦書房走去。沿路的宮女太監看到他都紛紛行禮,喊他一聲“伊大人”,伊重人只是淡淡點點頭。

他沒有換下那一身豔麗的官服,霍峰酒醒之後暗示過他好幾次,伊重人都當作沒聽出來。也不是故意要和霍峰對着幹,只是一想到那人對給他選這樣一身衣服頗為後悔,伊重人就不想換。

走着走着,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最終停下,轉身。四位剛行過禮的太監身子一僵,頓時大氣不敢出。

伊重人走到一位太監的跟前,聲音慣常的冷然:“擡起頭來。”

那人一個哆嗦,顫顫巍巍地擡起了頭。

伊重人目光淩厲地打量了他一番,問:“你叫什麽?”

“回、回大人,奴才、奴才叫小旺。”

“哪個‘旺’?”

“回、回大人,旺盛的‘旺’。”

“你在哪位管事公公的手下做事?”

“回、回大人,奴才、奴才……”那人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奴才手笨腳笨沒打掃幹淨,求大人饒命。”

這名太監的腳邊擺着一個掃把,俨然是清掃路面的太監。這人吓壞了,拼命地磕頭,腦門上很快流了血。周圍的太監各個大氣不敢出,宮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怕曾經的滬安衛千戶的。

伊重人不為所動地看了那名磕頭的太監一會兒,轉身就走了,沒有解釋,也沒有讓那人起來。那人還在磕頭,眼裏閃過一抹恨色。

很快,有一位管事太監快步追上伊重人:“伊大人,那人……”

“趕出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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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伊重人不說原因,管事太監也不敢問,親自去處理這件事。

伊重人對跟在他身後的郭安和莊也小聲說:“派人盯着他,我以前在茹貴妃的身邊見過他。”

“是!”郭安心中一凜,不動聲色地離開。

到了禦書房門口,得到允許之後,伊重人獨自進入。

禦書房裏只有霍峰一個人,正在批閱奏折,他看着伊重人走進來,指指一張空椅子:“重人來啦。你先坐,朕把這幾份奏折批完。”

“臣不急。”伊重人也沒有推卻,走過去坐下。

在霍峰的面前,伊重人總是少了那麽一些恭敬,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這麽下去,可每次一看到霍峰,他就怎麽也做不到該有的恭敬。而霍峰對此似乎也有縱容之嫌。

伊重人看着霍峰,想着他今天獲知的那件事,心中沒來由的煩悶。

霍峰沒有嘉政帝的模樣好,但多了股男人的陽剛之氣,加上他長年征站,如今又是皇上,更多了許多威儀之色,這樣的男人注定不缺女人。

霍峰察覺到伊重人在看着他,也察覺到伊重人有心事,他佯裝不知道,繼續低頭批閱奏折。

暫時批完最後一份,霍峰擡頭,正好與伊重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伊重人躲閃不及,心漏跳了一拍,不過他馬上鎮定了下來,起身把奏報呈了上去。

霍峰沒有看,放在了手邊,而是開口道:“重人,有件事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皇上請說。”

霍峰長嘆一聲,帶了些傷感地說:“皇後和貴妃死後,朕一直沒有動過再娶的念頭,朕總覺得對不住她們。可是朕現在是皇上,很多事都身不由己,這不,近來幾天就有不少大臣上書,要朕選秀女。”

伊重人的臉色無法控制地冷了一分。

霍峰盯着伊重人,繼續說:“但朕卻是煩不勝煩。朕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也習慣了,一想到再娶,朕就會想到皇後和貴妃兩人在朕面前自盡的事情,朕就沒了那個意思。重人,你是否也覺得朕應該選秀?”

當然不。伊重人垂眸掩飾,避開霍峰的注視。待心中因霍峰的這幾句話而起的莫名滿意恢複平靜之後,他才擡眼道:“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之死,臣,難辭其咎。若臣早去一步,兩位娘娘也不會……”

霍峰擡手制止伊重人的自責,道:“你能救出朕和那兩個孩子已是不易,這件事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朕就是想聽聽你的意思。”

伊重人故作沉思,過了會兒,他才道:“皇上日夜辛勞,也該有幾個貼心的人在身邊伺候。”

而且男人的欲望,也不是能一直忍下去的吧。

想到男人的欲望,伊重人的心裏劃過陰霾,接着說:“只是……宮中這個內侍,臣還沒有摸透,皇上若這個時候選秀,難保不會被人利用。雲開和豆子又是剛剛回到京城,他們年幼喪母,與皇上也剛親近沒多久,皇上若有了妃子,臣也擔心他們會難過。而且天下初定,皇上現在選秀女,也容易給人太過心急之感,于皇上的威望不利。”

霍峰一副贊同的模樣:“朕也是這麽想的。你也看到了,朕天天忙得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哪裏還有什麽精神去選秀女。那這件事暫且作罷,以後再說。”

伊重人點了點頭,滿意極了。

正事就說到這裏,霍峰道:“晚膳朕去凝神宮,朕有幾天沒和包子豆子他們一起用膳了。來人。”

盧濤躬身走了進來:“奴才在。”

“晚膳擺駕凝神宮,讓太子也過去。”

“是。”

霍峰說是有幾天沒去凝神宮了,但也不過是三天。伊重人也習慣了霍峰不時會去凝神宮用膳,主要是包子和豆子很喜歡和父皇一起用膳,他也就随他們去了。

心知伊重人不會不願意,霍峰在盧濤退下後舒展了一下雙臂,苦笑:“這當皇上比行軍打仗還要累。待會兒陪朕喝幾杯?”

“臣遵旨。”

伊重人的心情看上去不錯,霍峰笑笑,他的心情也很不錯。

※※※

伊重人如今掌管內庭,雖然霍峰允許他參與朝政,不過他還是把絕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內庭上。也因此,他每天也沒有太多的時問陪兩個孩子。

豆子和包子開始了正統的皇子學習,上午學課,午睡之後習武,不過對他們來說習武更多的是玩耍。

晚膳的時候看到父皇和爹爹一起過來,包子和豆子很是撒嬌地往父皇的懷裏鑽,引得霍峰開懷大笑。霍峰對包子和豆子是好得沒話說,稱得上是寵溺了,兩個孩子自然很快就和他親近了起來。

過了沒多久,霍雲開姍姍來遲。他已經開始接手太子之事,霍峰對這個兒子特別的看重,又有伊重人在一旁提點,性格原本就很沉穩的霍雲開有信心做好這個太子。

霍峰并不介意太子來晚了,和太子說了幾句話之後就命禦膳房上菜,還特別讓禦膳房拿來兩壇宮中陳釀,這都是嘉政帝生前留下的好東西。

伊重人很少喝酒,酒量如何也無人知曉,不過今晚霍峰的興致很高,伊重人難得地陪着他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直到自己頭暈了,伊重人才不喝了。

霍峰顯然不想那麽快放過他,又給伊重人倒了一杯,勸誘:“再喝一杯,難得朕今天想跟你喝喝酒,你可不能掃朕的興。”

伊重人一手支着額,對霍峰微微一笑:“臣,好像醉了,不能再喝了。”

伊重人的這副模樣看得霍峰是口幹舌燥,他拉過伊重人的手,把酒杯塞進去:“不行,朕今日要和你不醉不歸,朕可還沒醉呢。”

“皇上,酒醉傷身。”伊重人是說什麽都不肯喝了,他現在的狀态已經很危險了。

霍峰道:“那最後一杯,你喝了朕再不逼你。”

伊重人又是淡淡一笑:“最後一杯?”

“最後一杯。”

罷了,喝就喝了。伊重人醉眼迷離地喝下這杯酒,只覺得酒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清甜。

霍雲開第一次見到義父的醉态,驚奇不已。喝醉的義父比平時多了一種別樣的味道,但具體是什麽,他又說不出來。

包子和豆子已經吃飽了,爹爹和父皇在喝酒,他們無聊地坐在位置上。

霍峰看向太子,說:“雲開,你帶包子和豆子出去走走,讓他們消消食,父皇和你義父說點事。”

“義父好像醉了。”霍雲開不認為義父還有精神和父皇談國事。

霍峰揮手趕人:“去吧。”

霍雲開無奈,只能先帶着包子和豆子離開。

他們離開沒多久,凝神宮的院門被盧濤關上了,凝神宮裏,只有霍峰和伊重人兩人。

伊重人也吃得差不多了,頭又暈得厲害,他半眯着眼睛問:“皇上……有何事,要和臣說?”

霍峰又給兩人斟了一杯酒,他拿起一杯,另一杯遞給伊重人,很是認真地說:“重人,朕一直少你一杯酒。”

少他一杯酒?伊重人透着醉态的臉上是疑惑,他下意識地接過酒:“臣,醉了。”

“重人,朕,要謝謝你,謝謝你對朕的恩情。”霍峰仰頭就幹了。

似乎被霍峰的認真給感染了,伊重人也仰頭幹了,忘了他剛剛喝了“最後一杯酒”。

放下杯子,伊重人淡淡道:“臣,只不過做了一件,臣自己想做的事,皇上不必一直糾結于心。”

面前的人變成了兩個,伊重人閉上眼睛,他還從未這麽醉過。

霍峰的眼裏閃過一抹極快的精光,他扶住伊重人:“朕看你是真的醉了。朕扶你上床歇息吧。”

伊重人搖搖頭,雙手撐着桌子站起來:“臣,自己去。皇上也該回寝宮了。”

霍峰雙手扣住伊重人的肩膀,把人攬到自己的懷裏,帶着他往外走,說:“朕還是送你回屋吧。”

“把包子和豆子,叫回來。”伊重人習慣先哄睡了兩個孩子他才睡。

“包子和豆子有人照顧着,你就別操心了。”把伊重人帶出吃飯的偏廳,霍峰稍顯急切地把人扶進寝屋,用腳關上了門。

伊重人腳步不穩地被霍峰帶到了床邊,他一手去推霍峰:“臣,自己來。”

霍峰咽了咽嗓子,突然一個用力,把伊重人推到了床上。

身體摔倒的一瞬間,伊重人的酒醒了大半,可還不等他有所動作,一抹陰影壓了上來,床帳放下,視野昏暗。

如果這時候伊重人還察覺不到危險,他就不是伊重人了。兩手抵在霍峰的胸前,伊重人的臉色冷下:“皇上要做什麽?”

霍峰放肆地摸上伊重人光滑的臉,聲音暗啞:“我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皇上可否先放開臣?”伊重人被霍峰壓得很不舒服。

霍峰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兩腿跨在伊重人的身體兩側,卻用力拉開了他的雙手,把人困在了自己的身下。伊重人運功想要把人推開,馬上他驚愕地發現自己竟然使不出力氣!

“你給我下藥?!”這樣的猜測令伊重人對霍峰應有的恭敬蕩然無存。

“只是讓你推不開我。”此時的霍峰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卻更加危險。

他大意了!不過現在不是後悔的時候,伊重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拖延時間,拖到雲開把豆子和包子送回來或者他逼出藥性。

“重人。”霍峰粗糙的手指滑過伊重人的眼睛,聲音啞得令人心悸。他的呼吸和伊重人的完全交融在了一起。

伊重人偏過頭,不看他。

霍峰不許他逃避,扳過他的臉,讓他看着自己。

“為何是我?”霍峰問出埋在他心中多年的疑惑,“你救了那麽多人,為何偏偏助我得到天下?”

伊重人露出慣有的譏嘲:“只不過恰好罷了。”

“重人”,霍峰一手捂住伊重人的胸口,神色認真,“我想聽你說實話。為何是我?”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啞了幾分,“這六年,我總是問自己,你為何選了我?重人,我想知道。”

一陣眩暈襲來,伊重人閉上眼睛。霍峰摟住伊重人的腰,一個翻身,伊重人趴在了他的身上。霍峰抽掉伊重人的發簪,輕撫他的臉龐。

“重人,告訴我。”

一陣陣有力的心跳從霍峰的胸膛傳到伊重人的耳膜,摟在他腰上的那足手是如此的用力,而在他臉上撫摸的手卻又格外的溫柔,頭暈目眩的伊重人只覺得一陣火熱從他被撫摸的臉龐竄過全身。

“重人……告訴我……”

好似魔音穿腦,聲音又好似從遠方傳來,昏昏沉沉的伊重人倔強地不肯開口,可是又抵擋不住那一遍遍的要求。

無力的手指蜷縮,眼前的畫面漸漸扭曲。沖入家中的官兵、被捆綁帶走的父母兄妹、陰暗潮濕的牢房、面目猙獰的閹工、臭氣熏天的小屋內哭泣的孩子……

伊重人低低地開口:“我恨……我要,報仇……”

霍峰撫摸伊重人的手一頓,沒有吭聲。

“那個人,殺了我的父母親人……我要毀了他的江山,殺了他的子孫……為了活下去,我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妖人……怎麽能不報仇……怎麽能,不報仇!”

霍峰抱緊身上的人,心痛難忍。

“那為何,是我?我身上,有那個男人的血脈,你應該,把我也殺了。”

“我想過。”

霍峰的身子一震,眼裏劃過難堪。

“你還記得那晚嗎?你說我是閹人……是妖人……是該……”

“別說了。”霍峰捂住伊重人的嘴,無顏面對此人,“你不知我有多後悔說了那些傷你的話。”

在霍峰放開他之後,伊重人低低笑了幾聲:“你也沒說錯,我本來就是……”他的嘴又被捂住了。

“不,你不是,你只是受過重傷。重人,你選擇我,是不是因為我手上有兵?”

“是。”伊重人沒有猶豫,霍峰卻很是失落,果然如此。

“我恨你,但沒有人,比你更合适……至少你,不是個混蛋。我助你,爹娘也不會怪我。”

這句話沒有令霍峰開懷多少,他該高興嗎?

“那現在呢?還恨我嗎?”

“現在?”伊重人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迷茫,“現在……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再見到你……沒想過……”他幽幽嘆息一聲,“我累了……我累了……”

又一次翻身,霍峰把累了的人壓回身下。

伊重人的眼裏沒有了慣有的冰冷,而是迷茫與疲倦,還有幾分他從未在人前流露過的脆弱。

霍峰解開了伊重人深紅色官服的一顆盤扣,接着是第二顆,第三顆……

伊重人就那麽看着霍峰如炬的雙眸,沒有阻止。

“我知道你累了……也知道你不喜歡這裏,更不願意留在這裏,可是……”霍峰湊近,貼上了伊重人的唇,緩慢地磨蹭、溫柔地舔舐,“可是……我不想你再離開我……重人……重人……”

伊重人的雙眸圓睜,當霍峰含住他的嘴唇時,他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這個人,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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