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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龍山是皇城中一座人工建造的小山,背靠皇宮,與皇城外的孝陵遙遙相對。北山有藏經殿,後山有奉天大廟,還有山頂的承天樓和十亭四閣。除非得到特許,否則任何人不準踏進山區半步,唯有南山的神秘小村,連朱元璋也從未進去過。

因為那就是老公公和影子太監們的清修之地。

慕典雲從容道:“那裏有我們想見的人。”

至于是什麽人,那打死也不能告訴朱元璋。不然他定會分出相當心神,不停琢磨如何進入小村,向鷹緣活佛求取長生之道。

朱元璋神情複雜,眉宇間頗有不悅之意,但最終還是沒有為難他們,沉聲道:“既然老公公和夢瑤都為你們說話,那朕也不會多話。朕讓聶慶童帶你們過去,去過小村後,你們不必向朕複命,直接出宮即可。”

聶慶童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大太監,正四品司禮監,尋常大臣都要小心應付他,以免被他在朱元璋面前說壞話。

他聽到“盤龍南山”四字,頓時肅然起敬,不但不敢擺出總管大太監的身份,甚至還讨好笑道:“自有這座紫禁城以來,皇上乃是首次同意外人進入小村。兩位是否和老公公有關系,否則怎會有這等特權?”

慕典雲淡然道:“我沒有,不過我身邊這位仁兄倒的确有關。”

風行烈幹笑一聲。

他身為龐斑和鷹緣角力的媒介,又是靳冰雲的夫婿,說和老公公有關系亦無不可。秦夢瑤主動提起要他們到禁地一行,想必是鷹緣本人的意思,想要成全這個曾經的媒介。

他內心對鷹緣和秦夢瑤均十分感激,只因事涉靳冰雲,不便表現得太過熱情。

盤龍山近在眼前。

聶慶童走到一定距離,就不敢再往前走,向山道一指,道:“我只能送到這裏,兩位請。”

此山由鬼王設計而成,雖然是人工造物,卻巧奪天工,景色清幽優雅。山上古木移自清涼山,樹幹茁壯蒼勁,明明是冬天,枝葉猶帶綠意,就像一直長在這裏似的。道邊方亭上懸有一塊匾額,上書“淨心滌念,過本留痕”。

越往前走,景致越得天然意趣,絕無皇宮的富麗堂皇。經過牌樓、深潭、溪水,便看到一排屋舍坐落小溪兩旁,只以普通的平板橋溝通兩岸,讓人覺得既樸素無華,又妙不可言。

慕典雲忽然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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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給他的感覺極為奇妙,有種空茫無垠的無措感。按說影子太監輪流護衛朱元璋,無事時便在這裏靜修,不會空無一人,屋中也的确有燈光,但他根本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

或者說,這裏的存在已經超越了世人對生命的理解。

清溪汩汩流動,岸上的一叢花木旁,忽然出現了一個白衣人。

這人身材高大,顯然是個僧人,容顏之俊偉甚至超過了龐斑和厲若海,卻沒有龐斑的邪異,更沒有厲若海的霸道,反而具有孩童般熱切的天真,與無上智能混合在一起,帶來難以言喻的魅力。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盤膝坐在花叢旁,用飽含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們。

每個見到他的人,都會從精神深處感到震撼,盡管他們可能并不知這震撼從何而來。他是傳鷹之子,年紀已過百歲,外表卻像青年人一樣,又不會讓人以為他真的很年輕。

十八歲那年,随傳鷹而去的鷹刀驀然出現在他面前,自此以後,他徹底抛卻了過去冠絕當世的武技,變成一個半點武功都不會的人。只因無人能抵抗他的魔力,近百年後,他才能攜鷹刀出走布達拉宮,來到中原。

那時風行烈未臻先天之境,無法體會其中玄妙,當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和尚,心生恻隐,才說要把他救出邪異門,幫他逃脫被厲若海殺死的悲慘結局。

因厲若海本身也陷入兩難境地,鷹緣又看到了風行烈的未來命運,便自願跟他離開,在他身上留下一縷佛門真氣,并把鷹刀托付給他,借他延續和龐斑的争鬥。

這是出逃邪異門之後,兩人的第一次見面。

依然沒有人開口。

鷹緣的心靈力量瞬間覆蓋了整個小村,強悍到莫可抵禦,又沒有半點令人不快的危險感,就像是平常人以柔和态度對他們說話。

無論何法,到達最高境界和層次時,均可豁然相通。龐斑已是武道之致的體現,但如同厲若海,他不見得可以殺死只有禪功佛法護身的鷹緣。

今夜浪翻雲決戰單玉如,秦夢瑤亦準備履行中藏之約,那麽龐斑會不會直接來尋找鷹緣呢?

月光照耀下,鷹緣臉上忽地現出奇異的神采,剎那間,慕典雲清晰地聽到從他內心傳達而來的聲音。

他說出了一句令他震駭莫名的話,“原來你至今不明白,這裏不是你的世界。”

順水漂流而下,由唐至明,大夢醒後滄海桑田,一夢千年。慕典雲早已能平靜對待這個事實,只當書中志異故事成真。

但初次見面,鷹緣便一口喝破他的來歷,遠勝鬼王的模糊判斷,仍震得他微微發顫。

此事并非全無線索,譬如慈航靜齋于三國末期開宗立派,魔門更可以上溯到秦時。兩派的鬥争在隋末唐初發展到極致,李唐建國也與他們有極大關系。

然而慕典雲從未聽過慈航靜齋,或是任何一個魔門派別的名字。

他對此存疑已久,心想也許經由數代皇帝,開元年間的江湖與唐初已無太大關系,卻從未想過這會是另外一個世界。由于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身份詭異,他甚至無法向旁人求教,只能旁敲側擊地詢問各大門派的來歷。

直至鷹緣點明事實,他眼前才豁然開朗,意識到過去的許多疑惑有了答案。

這裏當然不是他的世界。

魔門花間派與萬花谷同名,不過是個巧合。這個世界的大唐根本沒有萬花谷,那個世界的大唐也與慈航靜齋和魔門無關。他不僅跨越了歷史長河,甚至越過時空,來到另外一個世界,甚至另外一個宇宙中。

佛曰三千世界,此時三千世界變為現實,在他面前展開,向他展現出無限的可能性,迫使他超越人身局限,開始像古往今來所有的哲人一樣,思考起宇宙和自身的存在意義。

在那個大唐,也許終結元朝統治的不是大明,也許沒有言靜庵和虛若無,朱元璋仍在其他人的擁護下當上了皇帝。

也許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他知曉的一切,熟悉的所有人事物均不複存在。

與這恒河沙數的可能相比,“人”的存在如砂礫般渺小,以致不值一提。浩渺星空,日月經天,已經是世人想象力能夠到達的極限,然而誰都不能斷定,這些會不會是更高層次的生命眼中的砂礫。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淚流滿面。

他想起了過去的事,不知大唐究竟何時覆滅,萬花谷是否随其傾覆,徹底成為江湖傳說中的一個名字。年憐丹固然可恨,但他的門派也許連被人憎恨的機會都沒有。

然後他又想起了現在。

建國不過一代的大明江山已經搖搖欲墜,昔日逐鹿天下埋下的隐患,正逐漸爆發出來,讓逐鹿的勝者也疲于應對。可輸贏又如何,成敗又如何?自古從未有超過三百年的王朝,數百年後,朱元璋不過只是前朝的開國太祖。

在神秘莫測的命運面前,唯有自身的存在才是真實的。

他忽然無比感激風行烈願意陪在身邊,否則獨在異鄉為異客,只怕會難以承受這毀滅性的驚天消息,陷入從未有過的黑暗心境,最終掙紮不出,連成就也止步于此。

最終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仍是深山小屋,流水潺潺,不過彈指剎那,卻像是再世為人。

慕典雲長嘆一聲,也從心靈中将想說的話傳了出去:“現在我終于明白了,多謝鷹兄。不過,鷹兄眼中的那個世界又是何等模樣?”

鷹緣道:“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體驗,我也找不到可以描述它的言辭。總有一天你會親身體會,不必急于一時。”

慕典雲毫不避讓他的目光,笑道:“承蒙青眼,希望那一天于恰當的時候到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鷹兄是否在這裏等候龐斑?”

這時,風行烈亦從遐思中回神,驚異地望向鷹緣。

他們同時聽到了他的回答,“不錯。龐斑已在皇城之外,見過他後,我便動身回西藏。我們的緣分止于今日,兩位一路珍重。”

他出現時毫無預兆,消失時也是一樣。慕、風兩人只一恍惚,鷹緣已無影無蹤,只留花叢在風中不住搖曳。

他們對視一眼,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心靈從來沒有這麽自由和暢快,竟同時笑出聲來。

笑聲停歇後,慕典雲道:“我們走吧!浪翻雲也許已經見到了單玉如,若受多人圍攻,或許她會觑到破綻,借機逃走。”

離開小村時,他心中尚留有一絲遺憾,但這遺憾很快被現實彌補。

內宮規矩繁多,守衛森嚴,地形又極端複雜,尋常武人走不了幾步,就會被禁衛發現。他展開靈覺,一路尋找過去,終于在後宮的一座大殿裏,感應到超出平常的可怕氣勁。

浪翻雲果然已經和人動上了手。

這座大殿外表壯觀宏偉,又有幾分冷清,全然不像普通後妃居住的地方,不知能派什麽用場。單玉如多年隐居深宮,十有八九藏在離女兒恭夫人不遠的地方,并且熟知宮宇分布。她選擇此地作為決戰地點,想來是為了避人耳目。

殿外八個禁衛均被封住穴道,昏厥在地。

覆雨劍特有的悠長尖嘯聲從殿中傳出,絲毫沒有受到距離的影響,聽上去仍是清楚至極。除此之外,還有赤尊信描述過的,單玉如玉環發出的飄忽嘯聲。裏面漆黑一片,一點燈火都沒有,四周窗戶緊閉,顯然要刻意營造出讓人失去視力的環境。

方至殿門前,便覺森寒劍氣從中湧出,引人遍體生寒。

殿內至少有三個人,不知會不會有第四個。但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風行烈冷哼一聲,連人帶槍閃電般激射入黑暗之中。

殿門側畔,一對寒光閃閃的奪神刺倏地伸出,在槍勢将盡時,猛然重擊在槍身上。

随着這聲激響,忽然有一團火光亮起。

慕典雲怕風行烈不習慣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又想看看殿中究竟是誰,遂晃亮火折,一瞥之下,立刻将火折脫手擲出,落在大殿中心被劍氣撕裂的屏風上。

屏風繪有“金陵四十八景”,十八屏相連,被火折點燃,熊熊燃燒起來。有了這點光源,以他們的視力,可将殿內情景一覽無遺。

敵人一共四人,其中竟有兩人是姿容絕世的美女。一個身材修長,端莊中透出豔麗和楚楚動人,手執一對玉環,自然是天命教的法後單玉如。另一個稍帶病容,臉色有點蒼白,但容貌只是略略遜色于單玉如。

另外兩人是裏赤媚和楞嚴。

楞嚴一直在殿門附近藏着,準備伏擊,但風行烈持槍沖了進來,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攔截。現身之後,他已經失去一直占着的先機,變為專心應對燎原槍法。

慕典雲不知那用劍的美女便是甄夫人,見她與裏赤媚、單玉如一起圍攻浪翻雲,劍光行雲流水,腳下則珠走玉盤,與另外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還以為她是天命教中的高層人物。

縱使如此,浪翻雲也不見半分緊張。

劍雨驟起驟落,反射屏風燃燒的火光,如同一團耀眼的光芒,驚濤駭浪般迎向誓要置他于死地的三大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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