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君子六藝

夜吹動卷簾風,一室靜谧內君寒踟蹰了足有數息,才略帶別扭地掉開視線。“那本《鬼谷子》卷密密麻麻寫了蠅頭小楷,很難不看見。”

可是除了君寒,至今也沒人能發現他的秘密。

沒人知曉他随身懷裏揣着兵策,也沒人在意他如今的富貴榮華是怎樣換來的。郝春垂着眼,過了一會兒,故作輕佻地笑了聲。“哦?看來……你對本侯爺還是挺在意的。”

“侯爺所讀的,學生也曾經略有涉及。”君寒這次卻正了正臉色,垂眸肅穆答道:“當今雖然開科取士也選明經科,但鬼谷兵術到底太偏,侯爺位高爵尊,倒是不必過于執着于此道。”

“哦?”

郝春挑了挑眉。他與這個叫君寒的少年不過初次見面,這人未免也管的太寬!何況這書他揣着翻來覆去地讀了十餘年,還是當年那個老仆人在抄家滅族的慌亂中随手從書房取的。這書于他而言,不光是一本兵策,更是當年有關于老郝家的所有記憶。

他不能丢了這書。丢了,就連他的老郝家的根都丢了。

“這書怎地就不能讀了?”郝春翻了個白眼,大喇喇地擡手翻動書頁,就像是故意挑釁一般,沖君寒揚起下巴陰陽怪氣地道:“難道這天下間只有你這種讀書人能看書,我這種纨绔,就連書都不配讀?”

君寒氣的臉色發白,勉強按捺住火氣,冷冷地道:“侯爺教訓的是!是學生多言了。”

随即撣了撣袖,再也不回頭地告辭走了。

室內燭火明滅不定,連綿了半宿的雨終于歇了,郝春卻覺得更加氣悶了。他把書卷往床頭一扔,澡也不洗了,倒頭就睡。

興許是僧寺硬床板太難熬,郝春翻來覆去烙煎餅似的折騰了個把時辰,直到寺內早課的鐘聲傳來都沒能睡着。天光漸亮,晨曦透過薄薄一層窗紙透進來,燭火撲閃了幾下,終于滅盡。

郝春倏地坐起身,掀掉被褥,在室內來回踱步。

也不知是哪只鬼手遮了他的眼,他居然當真翻來覆去地想了這個君寒一夜。

不成!倘若當真是他看上的人,怎麽着也得弄到手。哪怕到手後不喜歡了,再丢開不遲。就算與夢無關,君寒至少也是個絕色少年不是?既是絕色,就別怪他下手。

郝春嘴角勾起抹陰冷的笑,郁郁地想,君寒啊君寒,這可是你去而複返主動勾引的小爺。

第二日。

一衆纨绔都曉得郝春對那個叫君寒的少年有意思,乖覺的不得了,不僅住處隔着郝春這兒足有七八間,更是假裝一時間都聾了瞎了,半夜裏郝春與君寒争執不休,那幫纨绔也不出門探看。如今郝春趁着晨光走到大雄寶殿時,一路上靜悄悄連個鬼影都沒。

郝春左右沒尋着君寒,想了想,撩衣就往殿內走。昔日世家貴公子姬央如今在伏龍寺出家做了方丈,寺院內外都只剩姬央這麽一個光頭和尚,早課時間,他必定在殿內。

說不定就連方才那三聲鐘響都是他敲的。

郝春尋到殿內,不幸早課卻已經結束了。不曉得姬央修的是哪門子法,倏忽間完了功課,人影兒都不見。

郝春憤憤然繼續往後摸索,剛走到成排僧寮入口的月洞門,迎面撞見一身月白僧袍的君寒。

“侯爺!”君寒低頭沖他拱手。“不知侯爺到此處有何貴幹?”

“幹?”郝春呲牙乜眼,刁鑽地低笑了聲。“一大早兒的,你這是勾引我?”

君寒愣了愣,點漆般的瞳仁再次散了霧氣,就像是硯臺裏的松煙袅袅生溫,墨汁漸漸地化開。

想必沒聽懂郝春在調戲他!

郝春見他這副怔忡模樣,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也裝出副正經樣子來。“那個,小爺我正有事找你。”

君寒不動聲色地反問道:“不知侯爺找學生何事?”

話語聲立竿見影地更冷了三分。

郝春挑眉笑了聲,傾身湊近,故意逗弄他。“今兒個不落雨,待在這巴掌大的野寺內有甚趣味?不如,你陪侯爺我去後山遛圈馬?”

君寒皺眉,下意識往後退避半步。“學生不擅騎馬。”

“少唬我!君子六藝,你怎能不會騎馬?”

“當真不會。”

“當真?”

“當真。”

夏末天光秾夭,就連雨後翠竹都格外有顏色。

郝春一身紫衣玉帶,額頭勒着镂空罩雲紋玄色抹額,眉目也秾夭恰如夏末天光中顏色最盛的那抹韶華。他久久地凝視君寒,片刻後濃眉輕挑,似笑非笑。“你這人,有點兒意思。”

君寒今日也束了發,松煙般沉重的墨發在腦後高高地束了個馬尾,穿了件月白色僧袍,赤足踏着雙高齒木屐。

衣裳寒簡,少年卻挺拔如青竹。

郝春望着眼前這個立在遍地绮麗顏色中獨自素淡的美少年,手指摩挲着烏黑馬鞭,想了想,試探他道:“你既是個士子,難道真甘心留在伏龍寺內與那光頭和尚作伴,不去長安考個功名麽?”

君寒輕抿薄唇,垂着眼,笑意不達眼底。“學生家境赤貧……”

“我與你舉薦!”郝春驀然跨前一步,卷住馬鞭的手握住君寒,話語裏似乎也多了幾分熱切的少年血氣。“你若是當真想要入仕,小爺我給你舉薦信啊!”

君寒點漆眸裏有複雜的光閃爍了會兒,随後他低下頭,靜靜地道:“學生才學鄙薄,也無淩雲之志,怕是……侯爺您錯愛了。”

咦,倒是一語雙關。

郝春這回聽明白了,這人瞧不上他,更不稀罕他給的薦舉。

許是有了更好的路子呗?這種不着痕跡的推拒,他懂。

郝春呲牙笑了聲,也朝後退開半步,漫不經心地撫弄指甲烏黑馬鞭。心底的涼意爬上眼角,剪水雙瞳內便微微泛起點漣漪,兩顆小虎牙半露。“哦?小爺我可不愛你,莫要自作多情。”

郝春說完從鼻孔內哼了一聲,面朝向君寒,倒退着走了幾步,随後刷地回頭往連片精舍客房走。

邊走,邊大聲道:“這話可是你自個兒說的,要是你哪天後悔了,可莫要爬到小爺我腳邊搖尾乞憐!”

君寒捏緊雙拳,也揚起頭大聲回了句嘴。“侯爺多慮了!學生是人不是狗,不懂得搖尾。”

啧啧,有什麽了不起?郝春心裏頭忿忿不平。不就是長得美麽,小爺我貴為侯爺,今年十六歲生辰還沒到,大把好辰光,非得栓死在你這頭犟驢身上?

郝春氣的鼻孔冒煙。

他走的絕不回頭,因此沒能看見那個叫君寒的少年臉色複雜地久久凝望他的背影。直到郝春拐彎過了竹叢綠蔭,那襲華貴紫衫再也看不見了,君寒才慢吞吞地垂着眼入了僧寮。

“你來了?”

僧寮內,伏龍寺如今唯一的光頭和尚姬央正在等他。小窗微支,上好的青末茶剛拆開麻繩,攤開放在案幾。

“君寒”低着頭,淡淡地行了個禮。“法師今日有甚教誨?”

姬央搖了搖頭,片刻後又勾唇淡然道:“你如今年歲漸長,兼天資聰穎,注定非池中之物,貧僧早已沒甚可教你的了。倒是你這煮茶的手藝,貧僧學不來,只能望洋興嘆啊!”

“君寒”便走到窗邊,散發跣足,與姬央在案幾前對坐。

哪怕已出家十餘年了,伏龍寺方丈姬央依然保留着昔日長安世家子弟的習慣,晨起誦經後無事便煮茶拈棋。“君寒”照例與姬央敘過寒溫,便退到窗下慢條斯理地煮茶。

這樣的日子兩人都慣了的,山野時日寂靜,最近唯一的新鮮事便是那位帶人冒雨闖入寺內強行借宿的小侯爺。僧室內并沒燃香,半柱香後,窗下一鍋茶湯即将煮沸,化名君寒的少年陳景明正握住尺餘長的木勺往內加鹽。

“你為何要騙他說你姓君?”姬央凝視少年煮茶的挺拔身影,忍不住微微笑着搖頭。“你今後去了長安城趕考,他是當今新受封的侯爺,朝堂之上,總歸會撞見。卻不好騙他的!”

陳景明聞聲頭也不擡,只專心致志地将煮成橙黃色的茶湯攪撥均勻,又撒下西域胡商販賣的調料,這才慢悠悠地答道:“法師此話差矣,那幫纨绔有甚好結交的?”

姬央又搖頭。“雖說傳聞甚嚣塵上,說是要改薦舉為科舉制,但到底長安城內非富即貴,你能多個門路總是好的。”

“那也犯不着走他這樣的門路!”陳景明慢慢地掩上火,将茶湯舀了一勺出來,看了眼色澤,又換了只小勺,盛了碗新煮的青末茶遞到窗下案幾。

他慣常愛穿着件月白色的僧袍,少年人散發,若不是眉眼間溫潤散發出濃濃的書卷氣,倒似個披發頭陀。

姬央注目良久,見他又盛了第二碗茶,将兩碗茶對面擺着,從匣子裏拿出黑白玉石棋子來,便道:“怎麽,不去與侯爺遛馬,卻要與貧僧下棋嗎?”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學生自然要日日習得。”陳景明理好衣襟,端然跪坐在窗邊擺好棋盤,朝姬央颌首行禮。“請法師賜教!”

姬央微笑着端起茶,側目望向窗外嘈雜人影,忽然道:“是貧僧多慮了。若論心機,那位平樂侯爺遠不及你。他日,怕是要栽在你手裏。”

陳景明垂目,想起那位年輕的平樂侯爺罵他作狗,拈起一粒黑棋摩挲片刻,淡聲道:“人生幾何,學生可沒空招惹這厮。”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不是說不會騎馬?

陳景明:這個,得看人!傲嬌臉.jpg

ps:景明今天耍帥,是他日後火葬場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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