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春冊

君寒冷着臉帶郝春去客房。

沿途郝春偏要讨嫌,笑嘻嘻地問他:“你平常住在這寺裏頭,也是住客房?你住哪間,咱倆挨的近不近?”

君寒又攥緊雙拳,薄唇氣的發白,在雨夜裏硬邦邦地丢下句。“住僧寮。”

“哦。”

郝春回頭,見衆纨绔子弟都已識趣地避開,各自尋去處去了,頓時精神一振。“啊,那僧寮苦不苦,要不要本侯爺我……”

“不需要!”君寒捏着拳頭,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

随即支呀一聲,推開客房雅間的門。

“侯爺看看,這間是否合适?”

郝春站在門口,壓根懶得看室內陳設。一雙丹鳳眼貪婪地盯着君寒漲紅的臉,饒有興致地逗他。“你喜歡這間嗎?”

君寒愣了愣,頭一次直視郝春的雙眸。

郝春就勢又湊近了些,幾乎貼近君寒被雨霧打濕的松墨煙鬓發,輕聲調笑道:“今夜你伺候我,你覺得……這間房合适嗎?”

君寒咬牙捏緊拳頭,看模樣恨不能一拳揍在郝春笑嘻嘻的臉,但他到底忍下了,掉開眼,冷淡地答道:“學生是個讀書人,自幼所習乃是孔孟之道,只會念之乎者也,不懂得如何伺候人。侯爺若是沒甚不滿意的,那麽,學生便告辭了。”

“哎,慢着!”郝春手撐在門框,嬉皮笑臉地逗弄他。“本侯爺有說過滿意嗎?”

君寒扭頭瞪向他。

郝春笑得簡直堪稱愉快,一雙剪水丹鳳眼微眯,飽滿雙唇高高地翹起。“你若走了,本侯爺就不滿意,非常不滿意!本侯爺要是不高興了,不光是明兒個早上的香火錢沒有,就連這伏龍寺……”

郝春環顧四周,啧了一聲,故作惋惜地嘆息道:“唉!就連這伏龍寺今夜的沖撞之罪,恐怕本侯爺我,也會常常想起啊!每次想起,都會意難平。這心裏頭一旦不舒坦了,指不定哪天我就會找個由頭,禀告聖上,把這座野寺給查封了。”

“你、你敢!”君寒氣的渾身發抖,捏着拳頭怒瞪郝春。“你這是仗勢欺人!”

“哎,對了!”郝春笑嘻嘻地湊近君寒面皮,氣息噴灑在他面皮,暧昧地低聲道:“小爺我就是仗勢欺你了,你又能怎麽着?”

君寒冷冷地盯着郝春,足有十息,兩個人誰都沒說話,鼻息咻咻的,就像兩頭迎面對峙的獸。彼此年紀都過于幼小,尚未懂得如何去征服對方,就只剩下飙氣勢。

又過了數息,君寒突然垂下眼恭謹地答了句。“是,但憑侯爺吩咐。”

郝春啧了一聲,陡然有些興致索然。他抽回逼近君寒的左臂,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本侯爺困了,你且去弄壺熱水來,小爺我要沐浴。”

咔咔,君寒憤怒地将拳頭捏的咔咔響。

待郝春回頭,他卻又強忍住怒氣,垂着眼皮輕聲應了。“是,學生這就去廚下燒水。”

“趕緊的,小爺我淋了雨,須受不得這寒潮氣。”

“是。”

郝春無論怎樣磋磨,這少年都一一應了。郝春逐漸覺得無趣,心道,原來不過是個長得略好些的書呆子,也曉得跟紅頂白,不過是個俗物。

可見夢就只是個夢。拿夢當真,是他傻。

“行吧,你快些去準備着。”郝春揮了揮手,眼兒斜乜着,語氣充斥着不耐煩。他擡手扔掉一直握着的烏黑馬鞭,順勢松了松領口,修長手指搭在腰間,解開紫金腰帶。

“你……”

身後傳來君寒倒吸氣的聲音。

郝春不耐煩地解開腰帶,濃眉微挑,回頭輕佻地笑了一聲。“怎麽,沒見過男人寬衣解帶?還是你想要親自伺候本侯爺?”

君寒捏着雙拳,從齒縫間迸出冰冷的一句。“侯爺自便,學生燒水去了。”

雨聲刷刷如瀑布倒挂,郝春冷眼看着君寒轉身快步離開,長廊下偶爾風送來一兩聲鐵馬叮當。

呵,沒意思。

郝春神色憊懶地回到內室。說是上等客房,僧寺內陳設卻極簡,牆上挂着一張琴,硬板床上鋪着散發出潮氣的被褥。手一摸,這床褥至少半年都沒曬過了。

郝春忍不住皺眉。

他手指解開腰帶長衫,有些後悔居然沒讓那些美貌侍女童子跟着入房伺候。雖然他在欲字上頭不甚講究,但至今也沒與誰當真同房。他就是嫌棄這世上有美貌面皮的大多是俗物!本來他以為這個叫君寒的少年不同,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郝春嗤笑着倒頭卧在床榻,一雙秋水瞳轉了轉。他長相肖母,過于柔美,幾乎是集合了女子與少年的全部優勢。若不是這對天生聚翠濃眉煞氣太重,散發披覆肩頭時,便是個雌雄莫辯的美人。

朝堂內外都戲谑地誇贊他美姿容,可他從不在意。

美如何,醜又如何,不過一具皮囊。

皮囊這玩意兒啊……

郝春還沒想完皮囊這玩意兒有甚意趣,虛掩的門外響起一個清冷冷的聲音。“侯爺,水來了。”

隔着一進月亮門,只穿着件及膝雪白蟬衣的郝春懶洋洋應了聲。“送進來!”

門外靜默了一瞬,随後哐哐哐,君寒提着個盛滿熱水的木桶走到月亮門外,冷淡地道:“請侯爺沐浴更衣。”

郝春現在對他沒了興致,便沒了先前那種小心翼翼的尊重,他惡劣地玩笑道:“怎麽,你不親自伺候本侯爺沐浴嘛?”

嘭,君寒将木桶重重地跺在地上。

“請侯爺自重!”

郝春懶洋洋擡起身子,呲牙朝外笑了一聲。“怎麽自重?本侯爺我……”

“這裏好歹是佛寺,”君寒大聲打斷他,聽語氣恨不能揪他下阿鼻地獄。“請侯爺放尊重些!”

啧,真像個被他調戲的市井婦人。

郝春越發覺得君寒無趣,翻來覆去就是讓他自重。怎麽重?

“本侯爺已經位列朝堂武官首位,再重,就沒地兒待了。”郝春慣例嬉皮笑臉,眼底卻絲毫笑意都無。

倘若仔細看,那雙剪水雙瞳內滿是寒意。

君寒盯着他的眼睛,隔着三尺地兒,卻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演技。“侯爺今夜借宿山寺,學生不能拒。可若是有甚出格的要求,便恕學生不能從命了。”

“哦。”

郝春無可無不可地應了,懶洋洋起身走到月亮門前,斜倚着門框,乜了君寒一眼。“出格的要求?比如?”

君寒手一指,指向熱氣騰騰的木桶。“請侯爺自便!”

更無趣了。

郝春點了個頭,絲毫不掩飾眼底的涼薄。“行吧,你走吧!”

君寒果然轉身就走。

郝春抱臂斜倚門框,乜了眼君寒離開的背影,最終目光凝在君寒松墨煙般的長發。他心裏頭動了動,故意從懷裏掏出樣東西,啪地落在地上。

“啊,我東西掉了。”

君寒的背影滞了一瞬,随後雙拳捏緊,看樣子是被他氣到不行。

郝春瞬間又提了幾分興致,歪着腦袋,唇角微勾,笑道:“怎麽辦呢?本侯爺最不愛撿東西了。”

君寒立在門口,背影果然更僵了。

“要麽,你幫小爺我撿一下?”

君寒杵了足有四五息,然後倏然回頭,咬着牙幾乎是嫌惡地冷聲道:“學生也不慣撿東西。”

“啊,那就沒辦法了。”郝春攤開手,笑的十分無賴。“你看你既不願意替本侯爺沐浴更衣,又不肯伺候守夜,這撿東西麽,也不擅長。”

郝春頓了頓,又聳肩笑了,一對兒雪白小虎牙尖尖。“那本侯爺也就只能忍,是吧?不過本侯爺會心情不爽,這一旦心情不爽呢,就懶得早起,更懶得燒香布施香火錢。”

他篤定君寒不能無動于衷。

君寒寄宿于伏龍寺,吃喝拉撒都仰仗于寺內所有,若是這伏龍寺香火鼎盛,他這句威脅也算不得什麽。可是君寒也說了,伏龍寺內如今只剩下方丈姬央一個,況且姬央還是前朝奪位時候的漏網之魚。

君寒必定不敢得罪他這個大香客。

郝春心內篤定的很,只想看這個倔強少年如何卑躬屈膝地回頭伺候他。就折斷這個青竹般的少年也好,反正不過是個俗物,郝春不無陰暗地想。

他心裏頭存了惡念,唇邊笑意反倒越發燦爛了。“乖,替本侯爺撿個書。”

君寒原本鐵青的臉色又變了變,最後如宣紙般慘淡。他低下頭,果真低聲下氣地認慫。“是,侯爺。”

郝春心裏越發瞧他不起,冷眼看着君寒一步步走回到他面前,彎腰去撿地上掉的書冊。君寒臉上神色越是屈辱,郝春越是覺得痛快。

這種痛快在君寒驀然抖着手扔掉那本書冊的時候,達到了極致。

“怎麽了?”郝春故意溫聲地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這書上爬了蟲子麽?你怎地将它給扔了?”

地上書皮封面是兩個糾纏的男子,互相纏抱着,借着葡萄架下的秋千架,正不堪入目地做出某種不可描述的姿勢。

君寒面皮再次漲紅,俊美臉上寫滿恥辱。“你、你……”

郝春憊懶一笑,眯了眯眼,兩顆小虎牙半露。“嗯?本侯爺怎麽了?”

君寒氣結,張口結舌了半晌,再也顧不得所謂君子體面,憤然摔門而出。

砰,僧舍客房的門在雨夜中輕晃不休。

郝春垂下眼,許久後,彎腰撿起地上那本被遺棄的書冊。修長手指輕輕翻開書頁,除了 不堪入目的畫面外,後頭都是正經文字。

都是兵策。

可惜這世上無人願意懂他,人人都當他是個見色起意的纨绔。再這樣演下去,怕是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何謂真、何謂假了。

郝春自嘲地一笑,眼底漸現悲涼。

夜雨刷刷地下個不停,門外寒氣漸深,不知過了多久,就連木桶內的沸水都不再冒蒸騰熱氣的時候,木屐聲答答,那個倔強少年君寒突然間又回來了。

“忘了與侯爺說,”君寒杵在門外不肯進來,聲音冷的像冰。“聖人雲,兵乃不祥之物。侯爺還是莫要再鑽研了吧!”

“哦?”郝春霍然擡頭,揚起濃眉,心中殺機一閃即逝,修長手指摩挲着掌中僞裝成春.宮.冊的兵策,眯眼笑道:“你方才瞧見什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小爺我就是仗勢欺你!

陳景明(捏拳):咔咔,咔咔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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