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借個宿
郝春立刻滾鞍下馬,手指握緊烏黑鞭子,将鞭梢纏繞于指間,笑道:“長安西郊一座野寺中,居然也有這樣人物。”
暴雨刷刷,衆人話語笑鬧聲都被淹沒了一瞬。那少年定定地擡眉打量他,郝春淋了雨,皮膚愈發顯出一種病态的蒼白,濃眉如峰聚,镂空額罩下兩縷墨發濕漉漉地貼着鬓角,眉眼清俊。
這副容貌實在太好認了!
少年立刻将眼皮垂下去,低聲道:“學生見過小侯爺!”
“哦?你認得我?”郝春忍不住咧嘴笑了聲,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打哪兒認得的?”
“別是夢裏吧!”衆纨绔這時紛紛牽馬過來,聽見郝春這句,湊趣地轟然大笑。
少年立刻漲紅了面皮,隐隐然帶了惱意。
“哎,別瞎說!”郝春回頭帶笑斥了一句。“沒聽見他自稱學生嗎?這人估計是個士子,和咱們一樣,臨時借宿于寺裏頭的。”
“士子?”沈虎頭距離那少年最近,上下打量了幾眼,目光和鈎子一樣,片刻後,扭頭對郝春皺眉道:“哪有世家子落魄至如此地步的!怕不是個窮到給不起房租、借住在山寺讀書的。”
郝春既看上了這美少年,就不太願意讓沈虎頭這樣奚落他了,當下沉了臉,不高興道:“咱們是來求宿的,都是寄人籬下,與他又有什麽不同處?”
“侯爺?”
沈虎頭瞪大一雙圓眼,骨碌碌看着他,又掃了眼門前穿着月白僧袍的少年。先前沒仔細看,現在這麽一打量,喲呵!果然有幾分姿色。
沈虎頭咂摸着向來不愛擺官威訓人的小侯爺這意思,是瞧上這少年了?
“你叫什麽名字?”郝春果然捏着馬鞭溫聲含笑問那少年。
那少年原本見到郝春時面色微有些欣欣然,被沈虎頭這句刺心的話紮了,眼下便淡淡地低着頭,只簡略報了句。“學生君寒,的确如這位貴公子所言,只是個借住于寺中讀書的寒門子。”
“哦?”郝春感興趣地挑眉,微往前傾身,笑嘻嘻問:“那你是在哪裏見過我的?”
“并不曾見過。”自稱君寒的少年依然低着頭,身姿挺拔如松竹。“侯爺風姿迥異于衆人,長安書市畫坊內亦多有人提及,故,學生略有耳聞。”
郝春捏住烏黑鞭梢,眼珠子轉了轉。這人說話不怎麽老實,但大概也是真的見過他畫像。畢竟今春長安西市沸沸揚揚評選過貴公子容止榜,他郝春可是名列榜首!
“嘿嘿,聽聞與見面,你覺得哪個更好?”
得!看侯爺這意思,妥妥是看上人了。沈虎頭自認晦氣,揮揮手,把後頭起哄的纨绔子弟們都攔住了。見郝春興致濃,便改口也沖那個叫君寒的少年笑了笑。
“既然你認得侯爺,還請勞煩通報寺中方丈一聲,今夜我等就在此處避雨,借住一宿。”
君寒低着頭,靜靜地道:“寺中只有我與方丈兩個人,灑掃仆從俱無,侯爺與諸位公子怕是住不得。”
“讓你通報就通報!”沈虎頭性子來了,接二連三吃癟,泥捏的人也有火性兒!何況暴雨淋了後,身上濕噠噠的黏着汗,越發難受。
沈虎頭焦躁起來,伸手就要推開那個一直堵在門邊的少年君寒。
啪地一聲,一道鞭風卷到。
郝春用鞭梢卷住沈虎頭手腕,勾唇懶洋洋地笑了。“虎頭,莫欺寒門子。”
本朝自從永安帝登基後,門閥與皇家共主的局面就被打破了,舊時世家門閥子弟雖然也能列選在朝堂,但近來改薦舉制度、廣選寒門子入仕的呼聲越來越高。備受永安帝寵信的大司空程懷璟更是力排衆議,列數了科舉的一百零八項好處,當着早朝時文武百官的面,龍椅上那位永安帝連連颌首。
眼看着,今明兩年就要開科選士。
門閥世家出身的沈虎頭能瞧不起山寺前替他開門的寒門士子,卻不敢看不起小侯爺郝春。郝春這句話來的重,又極敏感,倘若一個字答錯了,他沈家全族的腦袋就沒了。
“是是,小侯爺你教訓的是!”沈虎頭只能舉起被鞭子束縛的手,別扭着對那個堵門少年君寒賠禮。“原是我說錯了,只是這仲夏夜山雨苦寒,還望君小公子通融則個。”
寺外雨潇潇地下着,雨水順着陳舊的石階沖刷而下,衆人耳中都遍布青苔與流水潺潺。的确是暴雨黑天!
“進來吧!”
守在山寺門口的少年終于讓開門,側着身子,并沒有向郝春或是在場任何一人行禮。
郝春懶洋洋收回鞭子,率先越過沈虎頭邁步往寺內走,看似漫不經心地說了句。“也不知這雨明兒個清早能不能停?”
寺內冗長的回廊上響起答答的腳步聲,高齒木屐落地,厚重的木頭鞋底似乎仍沾染青苔的濕滑。君寒的聲音隔着雨聲,也像是青苔那樣模糊地滾了滾。“學生不知。”
“這寺內就你與方丈?”郝春沒話找話。
“原本據說有十幾個小沙彌,八皇子犯事兒,寺內怕受牽連,便都走光了。”
郝春停住腳步,懶洋洋回頭看君寒。“那你呢?你又是幾時來的伏龍寺?”
“學生自幼家貧,鄉鄰們湊足了盤纏供我上京,沿途一路坎坷,但僥幸還算平安抵達了長安西郊。”君寒說到這裏停下來,燦若岩電的眼眸藏在回廊暗影中,墨發松煙般氤氲着,聲音在雨水裏又再次變得含糊。“盤纏沒了,學生在長安也不認得人,幸好遇見了方丈收留。”
郝春認真地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
這人總像與衆人都隔着層青色的霧,那霧氣或許是雨珠濺落古寺青苔漾起的水煙,又或是少年君寒那雙墨一般的眸子。
少年君寒,像極了琴音裏的流水,或是江南梅雨季裏袅袅散開的氤氲松墨煙。與先前柳樹蔭下那個離奇的夢,總似暗合着什麽……到底是什麽呢?郝春每次剛要抓到那個念頭,那念頭卻又滋溜一聲,逃逸無蹤。
“侯爺,”沈虎頭這一路忍的辛苦,見郝春又在沉吟,忙湊近了在他耳邊低聲道:“此人言語間多有隐瞞。”
“嗯。”郝春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收回視線,又擡腳往前走。“這寺內的方丈呢?”
君寒候了三息,也跟着他走,高齒木屐答答地跟在他身後。“正在晚課。”
這樣清寂的仲夏暴雨夜,于長安衆纨绔們而言是陌生的。夏蟲鳴叫聲與蛙噪不時響起,雨水泠濛地沾衣,夜色裏隐約送來幾句佛經。
“是故空中無色……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苦集滅道。”
郝春側耳聽了幾句,忍不住揚起臉笑起來。“姬央聽說昔日在宮中給八皇子做伴當時,也是個出手豪奢的貴公子。怎地做了伏龍寺方丈後,竟然當真念起了青燈古佛?”
沈虎頭尚未來得及阻止,一衆纨绔中已經有人忍不住哄笑道:“怕不就是做做樣子!怕陛下派人來查,或捉他下獄。”
長廊內的隊伍原本是郝春走在最前頭,沈虎頭随行左右,那個叫君寒的少年跟在第三個的位置,然後便是一衆纨绔們魚貫而入。但有人說了這句話,高齒木屐答答聲突然停了,君寒倏地扭頭,氣憤憤地往回走了幾步。
他拎出那個說話的人來。“你說什麽?”
“你管老子說什麽!”被揪出來的人是王家小五郎,目前在龍虎贲軍中任校尉,生的兩道斜飛濃眉,此刻怒目一瞪,頓時顯得格外兇相。
王五郎長臂一伸,格擋開君寒揪住他衣領的手,反倒噔噔噔把君寒推開半尺遠。雨夜長廊濕滑,穿着月白色僧袍的君寒被這樣一推一跌,險些撲了個狗啃泥。
又是一道鞭風趕到。
郝春擰着濃眉,神色頗有些不愉。“說話就說話,你這樣動手算怎麽個意思?對小爺我不滿?”
王五郎一愣。
郝春大踏步走到君寒身邊,探手想要扶他站穩,不料君寒卻別開眼,故意不去受他攙扶。郝春吃了個癟,怔了怔,怒氣便都撒在王五郎身上。“小爺我今夜只想找個地方投宿,你們一個兩個的,專給小爺我找不自在!”
這句話實在是蠻不講理。但他如今是永安帝面前的紅人兒,不僅王五郎不敢駁他,就連被指桑罵槐吃了挂落的沈虎頭都不敢吱聲。兩人讪讪的,都錯開眼有些別扭。
“你沒事吧?”郝春掉頭,溫聲詢問那個叫君寒的少年。
“無事。”君寒聲音清冷。
郝春斜乜了諸人一眼,似笑非笑地勾唇。“夜深路滑,大夥兒都消消火氣,且去尋地兒住下。明兒一早,莫忘了丢些香火錢。”
君寒撩起眼皮望了郝春一眼。
郝春立刻大受鼓舞,又揚聲笑道:“都聽見了沒?”
連同沈虎頭在內,這次都明确懂了,敢情侯爺這就是看上了人,着意要讨好這個披着發眉目俊美的少年。
行吧,人在世上,誰還能沒點特殊癖好?
“都懂了!”沈虎頭大聲笑應了句,轉過臉,嬉皮笑臉地望向衆人。“明兒個一早,咱們大家夥兒都随侯爺去拜佛,許個佛像金身!”
衆纨绔都轟然笑了。
“還有你,”沈虎頭對君寒笑了聲,話語裏帶着揶揄。“咱侯爺初來乍到,不曉得你們寺裏頭規矩,今兒個晚上,就由你伺候侯爺盥洗更衣吧?”
君寒驀然漲紅了臉,捏緊雙拳,煙籠寒江的眸子動了動。
再不是死氣沉沉。
“哎,這主意好!就這麽定了。”郝春懶洋洋握住鞭梢,兩顆小虎牙微露,歪着腦袋無賴地笑了聲。“伺候本侯爺盥洗更衣,不委屈你吧?”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伺候本侯爺盥洗更衣,不委屈你吧?
陳景明:呵!你有種就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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