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胭脂雪

郝春從入宮那日回來後,不知為何百般不得勁兒,恹恹地在家躲了半個多月。恰趕上中元節将至,他借口要給亡兄着麻追思,索性連朝會都請了假。

緊接着,又遇着白露,夜間一場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長安城朱雀大街堆滿落花。郝春便名正言順地“病了”,額頭上綁着根寶藍色綢帶,斜歪着身子靠在雕花圍欄紅漆床,有氣無力地叮囑進來查探的老內侍。

“真病的走不得了。啊,不用,犯不着叫禦醫來瞧,我這病根子年歲長着呢!照去歲胡太醫給的方子煎藥吃着幾天就好。”

侯府帳鈎子是西域弄來的赤金,青色絲縧綴着的是前幾天宮裏頭永安帝新賜的南海珠,帳內懸着香。從窗戶縫裏溜進來的秋風一吹,香囊裏的桂香便來的格外早些。

一絲一縷地,暗香浮動。

郝春以手抵唇,長眉一皺,低頭應景地咳嗽了兩聲。

老內侍見他兩頰顴骨處蠟黃,眼皮也耷拉着,倒真有些憂心。“小侯爺,您這肺經嬌弱,須靜靜地養着。可老奴瞧着,您這幾日怎地像還藏着心思呢?”

郝春放下抵在唇邊的拳頭,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冷哼一聲。“誰藏心思了?”

老內侍觑他神色,小心翼翼地往前又進了兩步,觀察着他眉眼,搖頭嘆息道:“侯爺這是……還念着那樁沒着落的相思案?”

郝春卡在喉嚨嗓裏的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立刻嗆的咳嗽連聲,額角青筋突突地跳,剛才偷抹的黃膏都蓋不住少年血氣方剛。“放屁!”

他一邊咳嗽一邊厲聲訓斥老內侍。“小爺我像是那種離不了男人的人嗎?”

老內侍撩了下眼皮,一雙泛黃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

郝春自己都裝不下去了,咳嗽了一陣,掉開頭別別扭扭地道:“就按照胡太醫的方子去抓幾副藥來。”

“哦。”

郝春見不得老內侍這種陰死陽活的怪樣,像是把他的心思都看穿了似的,不耐煩地揮揮手。“去辦吧!”

老內侍頓了頓,見他把兩腮顴骨抹的黃膏都快融沒了,肚皮內憋着點笑,面上卻慢吞吞地維持着毫無表情的樣子。“是,侯爺。”

郝春眼皮朝上翻,瞅着帳頂內吊的白銀香囊球,心裏頭和自己生着悶氣。他怎麽就能脫口而出那句話呢?

說的好像,他真還惦記着那個叫君寒的家夥。

白銀香囊镂刻飛鳥葡萄葉的紋,裏頭裝着的香片快燃盡了,漸漸由桂花香變成極淡的餘燼。郝春眼神盯着香囊,卻不自覺地,又想到了他的哥哥。

有關于老郝家以及他哥哥的事情,他多少還有個模糊印象。老家宅院內有個天井,穿過庭院,有兩口巨大的水缸。有次他躲在缸內,聽哥哥高聲喊他。

阿春,阿春你躲在哪裏?

天井內下着雨,雨珠滴答沿着屋檐落入回字型溝,水聲潺潺地流入他耳內。斜飄着的雨絲成片掃在他身上,他漸漸有些冷,努力想爬出苔滑的缸壁。

阿春……!

哥哥的呼喚聲漸漸離的遠了。

他努力地,一次又一次,都失敗了。他最後驚慌起來,大聲哭喊着喊哥哥,又喊阿爹姆娘。

阿爹在軍中正在督戰,當然不能回來救他。姆娘膝下有十幾個孩子要教養,她自己生的、阿爹那些妾室生的,每天都忙的腳不沾地。

那次據說是家中一個老仆找到了他,把他從缸底抱回房的路上,他發了高燒,沿路說着胡話。一會兒說阿爹從馬背上摔下來,一會兒又說看見了血。

家裏人都覺得不吉利,姆娘找了許多道士給他做法事。

大概是姆娘找的道士不夠道行,又或是郝家不夠虔誠,郝春的瘋病還沒好,家裏果然就接到了消息,說是阿爹在西域戰敗,全軍盡墨。再後來,沒過多久,他家就被抄了。

姆娘摸了摸他的頭,柔聲對他說,阿春乖,去七舅家後要學一身本領,好不好?

他懵懵懂懂,又高燒昏沉的很,只記得小手被哥哥牢牢地牽着。

大娘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弟弟。

哥哥的聲音擲地有聲。

哥哥是阿爹的一個妾室生的,據說生母原本是阿爹的侍筆丫鬟,死的早,哥哥生下來不久就被送到姆娘膝下教養。姆娘親生子其實只得郝春一個。

隔着慌亂奔走的人群,也隔着一大片呼喊聲和官兵腰間挎刀的铿锵聲,郝春勉強睜大了眼,看見姆娘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姆娘頭上的金簪子掉了,粉也不全,抹着丹朱色脂膏的唇一翕一合。

阿春,我的兒啊!

已經松開的手仍抹着春.色嬌豔的蔻丹。姆娘立在原地,菱窗外官兵靴底聲越來越迫近,姆娘突然又撲近了郝春,跪地摟緊他放聲哭泣。淚滴入郝春脖頸,雪白交字領蟬衣一片濡濕。

夫人快着些……

大娘,我帶阿春走了……

許多聲音嘈雜地混入,郝春只記得被一個身形高大的仆人背在背後,小臉兜着帷帽。那仆人掀開後院井蓋,背着他倉惶地跳下,噗通一聲,哥哥緊接着跳下來。他們沿着地道逃離了郝家。

後頭的消息就都是聽說的了。

聽說,就在他們兄弟二人逃離出府的那天,姆娘吊死在主屋的梁上。姆娘死前的妝容哭花了,但全身按一品大服打扮過,也算是全了她将府夫人最後的體面。

噗!郝春打了個彈指,一道疾風奔入香囊,帳頂的白銀香囊球顫巍巍地抖動了下,室內靜的能聽見香片成堆晃動。

“侯爺?”

隔着雕花床欄三尺外,傳來侍女嬌柔而疑惑的詢問。

“……無事。”

郝春漫然應了句,從帳頂白銀香囊的镂空飛鳥紋波瀾裏收回視線,自嘲地勾起唇角笑了聲。他原本只是拿給家兄做法事做了休沐的幌子,結果逃了幾日朝會,倒真的想起這些陳年舊事來。

他老郝家是渌帝在位時定下的罪臣,後來永安帝做了新帝,也不曾平了郝家的冤——或許也不冤。阿爹在西域那邊打仗時,邊關距長安隔着千萬重路,邸報都不及時,誰也不清楚那一役為何大敗。三軍盡墨,阿爹就算僥幸沒被殺,也逃不過坐着囚車回京押入大理寺的命運。

更何況,當時據說阿爹臨陣逃了,卻又命運兩不濟,最終被踩死在兩軍亂陣中。

又一陣嗆咳。

郝春觑着老內侍走遠了,勾勾手,旁邊燈臺邊跪坐當擺設的侍女朝他望來。侍女額心點着朵小小的白花,青葉,淡金色的枝莖。

郝春歪着頭打量了她一會兒,咂摸着嘴笑了。“這是什麽花?”

侍女也抿嘴笑。“回侯爺,這花枝模樣是婢子從西市坊間胡肆裏偷看來的,長安城沒這花兒,诨名叫做胭脂雪,花瓣有紅有白,花開時,一莖九花。”

郝春就愛這新鮮的物!聞言立刻笑嘻嘻地支起身子,順手扯下裝病的額帶,高高興興地道:“走!帶本侯爺去瞧瞧!”

“可是侯爺您還……病着呢!”侍女抿嘴吃吃地笑。

不過郝春已經跳下床了,招手叫這個侍女蜜兒。“出去叫幾個丫頭,幫本侯爺梳洗換裳。”

頓了頓,又摸了摸臉上抹的黃膏,撐不住也自家笑起來。“要麽拿個帷帽吧?萬一讓人撞破,只要本侯爺不掀開帷帽,任天王老子也不曉得的嘛!”

郝春自幼在育嬰堂長大,七八歲時流落民間,也不知道他在哪個地兒學來的口音,說話結尾愛拖長了調子,帶個“嘛”字。聽說他在永安帝面前也這樣,笑眯眯地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俊俏又調皮。

就連永安帝都磨不過他一口一聲“好嘛”、“好不好嘛”,小小的侯府侍女蜜兒當然更不能。她紅着臉低聲道:“那,婢子這就給您去找帷帽大衫兒。”

蜜兒出去的時候長裙曳地窸窣,門吱呀一聲拉開條縫,金色的天光斜簽着身子溜進來。

郝春立在那裏,聞聲回頭。

在沒有人聲也沒有人窺望的地方,他長身玉立,眼神中透着謎一樣的譏諷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這章是小爺我一個人兒的,耶耶耶耶耶!

陳景明:下章我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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