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玲珑盅

“駕——!”

一匹快馬狂奔過長安街市,馬上人尚未卸甲,頭盔下的臉滿是塵灰。棗紅色的馬匹汗珠淋漓,四蹄踏地卻依然矯健異常。

長安城多是健兒,兩側路上閑人見狀都紛紛敏捷地避開。郝春乘坐的油壁車也受到波及,禦車夫拉緊辔頭将車退回巷子口。車轱辘硌了一下,馬車險險地停住了,沒敢颠簸到車內的小侯爺郝春。

但郝春也沒空抱怨。

他正皺着眉頭望向那匹軍馬匆匆離開的背影,車內竹簾半垂着,他兩指夾住竹簾下意識地輕輕摩挲。剛才那匹狂奔過市的,不是驿站的馬,是朝廷去年春天從大宛國購來的軍馬,屬于汗血馬與隴西馬雜交的血統。

自從大司空程懷璟秉持朝政以來,這種有汗血寶馬混血的都充作軍馬,大量用于邊關。玉門關外與邊陲地界,這種快馬常見的很,但什麽樣的軍情……需要這樣子狂奔過市?

“侯爺,您需要含片參嗎?”侍女蜜兒弱弱地開了口。

郝春回過神,放下竹簾子笑了下,懶洋洋地重又靠回車壁。“你把本侯爺想成什麽人了?告訴你,小爺我不是吹,就我現在這體力,連續飲下三大壇桃花醉都不成問題!”

蜜兒抿嘴吃吃地笑。

郝春也笑,濃眉下一雙眼睛卻絲毫笑意也無。

朝廷盛世太平已久,唯一能令程大司空懸心的,只有西域。西域戰事膠着,自從三年前程大司空力排衆議說服永安帝征戰以來,歷來敗多勝少。

沒有人知道程大司空為何執着于西域,那裏草木豐美,金礦也多,但諸多勢力盤根錯雜,蠻子兵慣愛鐵騎,各個骁勇善戰。自從秦家子坐了皇位,至今一百餘年,始終保持着且戰且談的姿态,前些年開了商貿,從西域販賣來的貨物也價格高昂,只供宮內享用,權貴們偶爾能得個幾件。

……犯不着。

郝春內心嗤笑,這樣多的銀子兵力砸進去,就像是砸入了一個泥坑,還是個深不見底的泥坑。西域有什麽好?他郝家可不就是敗在西域。

馬車停在西市最熱鬧的那家胡肆門口,郝春低頭,任由侍女蜜兒替他戴好帷帽,漫不經心地唇邊挂着抹涼笑下了車。

侯府那輛按品級配的馬車,他今日沒敢帶來長安西市坊間。不過即便是便裝出行,郝春依然穿着華貴的雪白蠶絲袍子,袖口與下擺紋着張牙舞爪的麒麟,腰間挂着琳琅美玉。

“哎喲這位公子,”胡肆前賣酒的美人一眼就見到了他,眼波兒飄飛媚态,操着不标準的長安官話搭讪。“進來坐!”

隔着帷帽,郝春視線也像是蒙了層綽約白霧。

“喝酒倒還在其次,”郝春笑嘻嘻地擡腳往內走,閑閑地道:“聽說你們這兒有個新奇的花,诨名叫做胭脂雪,小爺我想瞧個稀罕。”

侍女蜜兒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跨入胡肆。

胡肆內烏煙瘴氣,光線昏昏。有個壓酒的金發碧眼胡姬裸着臂膊,右腿跨在桌面,光臂上挂着十幾只金钏子,叮鈴哐啷地與一桌酒客搖骰子。酒香味肆虐彌漫,來這胡肆內喝酒的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神骨碌碌,一個個蒼蠅似的盯着那胡姬搖動骰盅的纖纖玉手。

“開!”

“大!大!大!”

郝春漫不經心地掠過幾近于癫狂的酒客,徑自往後頭走。在後頭還有挂着繡毯的雅舍,蓄着虬髯的胡商守在門口,手中撚着一對兒玉珠。

“哎喲喂,這位公子眼生。”胡商看郝春目不斜視地往這雅舍走,啞着嗓子操着一口不标準的長安官話,笑呵呵地賠了個禮。“可有要好的姑娘沒?”

郝春腳步一頓。

“呸呸呸,撕爛你的臭狗嘴!”侍女蜜兒臉皮漲的通紅,瞬間化身護犢子的母獸,橫身攔在郝春身前,兇巴巴地叉着腰朝胡商唾道:“咱侯……侯公子是這種腌臜的人嗎?啊?”

胡商嘴裏咀嚼了兩下薄荷葉,聞言不慌不忙地又朝蜜兒拱了拱手。“那,您家公子來這是為了?”

“來瞧花!你們這進了一盆胭脂雪,咱家公子是特地來瞧花的。”

“哦,是為了那盆胭脂雪。”胡商面上笑容不改,依舊撚着掌心內兩粒玉珠,殷勤地賠笑道:“可惜那盆花眼下看不得。”

“為何看不得?”侍女蜜兒提高了嗓門,兇巴巴地問道:“前兒個我還看見它就擺在雅舍門口,就這!繡毯子底下擺着的。”

波斯運來的繡毯花樣繁複,繡着黑瞳卷發的異國女子。郝春饒有興致地打量那幾幅繡毯,帷帽後眉眼清俊,半隐半現,在侍女蜜兒同胡商吵嘴的時候,他就像個放縱自家奴婢的貴公子,完全不過問。

胡商眼珠子轉了轉,又有些疑心郝春身份不一般,就補充了句。“今歲程大司空要替聖上辦壽宴,朝中有頭臉的都在尋思着送禮。”

“這關你什麽事兒!”侍女蜜兒大聲打斷了他,臉皮越發漲紅。因為疑心胡商說謊,她兩道柳葉眉倒豎,冷笑道:“你不過是個拿引牒才能待在長安西市坊間的賤商,怎地還敢操心起朝官們送禮!”

這話卻不妥當,露了馬腳。

郝春忙按住侍女蜜兒,笑了一聲。“送禮,所以有人買了你這盆胭脂雪?”

剛才侍女蜜兒那番話已經露了底,尋常官員家裏的婢女就算再招搖,也不至于有這種睥睨的氣勢,怕是從當朝權貴家裏出來的貼身奴婢。

胡商越發恭謹了些,低頭躬身,不敢再去看郝春。“回公子,倒不曾買去,只是有位姓李的大人尋了個畫師,說是要繪幅胭脂雪的屏風底子,再找人繡缂絲屏。這花,現在就在後院,那畫師眼下正在畫畫兒。”

“掃興。”郝春懶洋洋地嘆了口氣,興致已經下去了大半。“那……”

“侯……公子,”侍女蜜兒見他樣子是要打道回府了,有點下不來臺。這盆胭脂雪是她薦的,小侯爺今兒個又是頭一回單獨帶她出來,她便竭力要掙這個臉,忙輕輕地搖了搖郝春袖口。“那畫師想必也不介意咱們一道去觀摩的。”

“是是,不介意,不介意。”胡商連聲賠笑,恭敬地道:“小商人這就帶您去瞧瞧那盆胭脂雪。”

郝春興致不高,沒料想那胡商又接着道:“這正趕上花開的時候,一枝九莖,美是極美的。”

郝春便從帷帽後斜斜飄了記眼風,侍女蜜兒額心繪的那枝胭脂雪确實不錯!他便改了主意。“行吧,前頭帶路。”

“是是,公子您稍候片刻。”

胡商朝左右使了個眼色,立即有十幾個彪悍的胡人夥計動手清理場子,繡毯後頭藏着的雅舍內很快就悄無動靜。半炷香後,胡商領頭鑽入當中那幅繡毯後,侍女蜜兒護着郝春,迤逦進入那間雅舍。雅舍內牆壁挂着琵琶,案幾上擺着支紅釉細頸瓶,葵口盆內仍有尚未吃完的瓜果,卻一個雜人都無。

胡商擰動牆壁機關,東邊兒的牆壁便整幅從中打開。胡商賠着點笑,躬身道:“這都是前頭商客布置的,小商人接手後就不曾動過。後頭是淨室,原本供着佛龛,眼下小商人改作了畫室。那盆胭脂雪和那位畫師,就在畫室內。公子請!”

郝春似笑非笑地點了個頭。

機關後果然別有洞天。長廊內琴音寥落,遍植芭蕉,往後院走的時候能依稀聽見一大串胡語。

“雖說開的是酒肆,但西市坊間以鬥畫為樂,小商人也就常與這些畫師打交道。”胡商邊在前頭引路,邊絮絮地介紹道:“今兒個請來的這位畫師是個少年人,只有十七歲,聽說繪蘭草是一絕。公子您要不要也見一見他?”

郝春懶洋洋地嗤笑一聲。“小爺我不擅詩文,也不愛看畫。見,就不必了。”

“是是,公子您随意。”

胡商将玉珠攏入袖底,雙手拉開門,回頭又賠笑告罪。“那小商人就先去和他說聲,讓他回避。”

門內有蘭香缭繞,原本一直寥落的琴音此刻戛然而止,從裏頭傳來一個清冷冷的聲音。“不是說了,我繪畫的時候不喜被打擾嗎?”

刷!郝春猛地扯下帷帽,雙眼一眯,恨恨地冷笑了聲。“君寒!?”

作者有話要說:

來,打開窗,一起唱:驚雷,這通天修為天塌地陷紫金錘………

慶祝攻受再次喜相逢!o(*≧▽≦)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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