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畫中人
“君寒?”胡商聞聲回頭,對着郝春的方向習慣性地賠笑。“公子怕是記差了!這位畫師并不姓君,倒是號寒君公子,在長安西市坊間賣畫已有年餘,頗有些名氣。”
哐!門從兩側被猛地推開。
郝春大踏步推門進屋,腳下靴底聲橐槖。摘下帷帽的臉異常清俊,濃眉下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瞳,笑容冷的掉冰碴。
“好你個家夥!原來你就連這姓氏名號都是騙我的!”
正臨窗提筆的陳景明倒是愣了愣。他左手拈着畫筆,背對着郝春等一行人,此刻挺拔如青竹的脊背卻不自覺繃緊。右手仍落在琴板,尾指鈎鎖的弦音铮地跳了跳,琴弦應聲而斷。
“出去,都出去!”郝春不耐煩地揮手,打發伺候陳景明磨墨的那兩個胡姬,怒氣沖沖,恨不能徒手生撕了這人。
當朝那位小侯爺有什麽特征?一雙眼睛,剪秋水作魂。
胡商認出來郝春模樣,唬的雙膝發抖,原本就不标準的長安官話眼下調子更歪了。“平樂侯、侯爺?”
侍女蜜兒見郝春露了真容,彎腰從地上撿起那頂被扔下的帷帽,皺眉對胡商道:“你先出去!還有,仔細交代外面的人別亂闖,要是沖撞了侯爺,叫你們吃不完兜着走!”
“是是,小商人知道了。”
胡商來了長安二十多年,自然曉得這幫子少年纨绔們的脾氣,立刻躬身倒退着出去,招招手,把那兩個不明所以正在叽哩哇啦的胡姬一并帶出去。胡商出了門,趕緊一溜煙兒地去外頭清場。
胡姬身上的馥郁香氣一瞬間散盡,室內蘭香味越發清晰。
“學生見過侯爺!”陳景明到底還是慢吞吞地轉過身,在案頭擱下畫筆,擡手攏袖施了個禮。
郝春從鼻孔裏冷哼了聲,憋着氣,故意不叫他起身。
陳景明一直低着頭,松墨煙般氤氲的長發今日束了冠。從窗牖中窺日,松墨煙也多了青翠色。
這人總是好看的。
“哼!”郝春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從雞蛋裏挑骨頭。“怎地束了冠?你分明沒到二十吧?按本朝律,庶人男子不可自行加冠,違者可入衙羁押百日。”
陳景明慢慢地把頭擡起來,禮也不行了,垂着眼皮溜了郝春一眼。“學生幸而讀過幾年書,前年鄉試,在家鄉也僥幸中過頭甲。這本朝律法,學生又恰巧曾秉燭通讀過。若學生記得不錯,按本朝律第五十一條第十一行小注最末句,若家中無父母兄長族親,男子年滿十五即可自行加冠。”
郝春一噎,正氣咻咻地找詞兒怼回去,忽然見侍女蜜兒提着那頂帷帽走來,頓時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出去!”
“是!”
“侯爺?”
陳景明與侍女蜜兒同時應了。
陳景明撩起眼皮,假裝看不懂郝春說的是自家侍女,只施施然又拱了拱手。“侯爺自便,學生先行告退。”
“哎,你!”
郝春一急,頓時探手扭住了陳景明胳膊,秋水瞳內寒芒大盛。“你先說清楚,你到底姓甚名誰、家鄉何處?前次在伏龍寺中又為何要騙我?”
少年修長柔韌的手指因為自幼習武,指腹頗有些薄繭,掌心也格外有力。
陳景明垂着眼,目光落在被郝春緊緊攥住的胳膊,不知為何嗓子啞了一瞬。“侯爺,您身份尊貴,又何必每次都要刁難學生?”
“放屁!小爺我怎麽就刁難你了?”郝春直着眼睛說瞎話,一口否認的幹淨。“分明是你欺我在先!”
侍女蜜兒察言觀色,聯想到這幾日侯府內的種種流言,猜測這個畫師便是讓小侯爺在伏龍寺受了氣連夜冒雨奔回府的那位,頓時心口泛酸,咬着下唇,有意無意地擠到郝春眼皮子底下。“侯爺,您這病還沒好全乎,仔細氣傷了身子。”
陳景明斜斜地瞟了眼郝春,似乎在詫異這麽個颀長健美的少年郎也會是個病秧子。
郝春最受不得這種眼神!旁人看他是個病秧子也就算了,就連這麽個家夥也敢小瞧他!他登時圓睜雙目,咬牙推開侍女蜜兒,不耐煩地低吼道:“這兒沒你的事,先出去!”
“侯爺……”
“出去!”郝春暴脾氣一旦起來,頓時額頭迸出青筋,俊美無疇的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侍女蜜兒不敢與他犟,委委屈屈地蹲身行了個禮,臨行惡狠狠地剜了陳景明一眼。待退到門口,咔嗒一聲輕輕把門掩好。
“這兒沒別人,”郝春呲牙冷笑了聲,右手仍緊緊拽着陳景明胳膊。“你就和小爺我說句實話,為什麽在伏龍寺要報假名?”
陳景明長眉一挑,似笑非笑。“侯爺,那夜您冒雨入寺,學生與您身份懸殊,又兼您身邊那些……”
陳景明并不直說那些個纨绔各個都瞧他不起,狗眼看人低。他只停頓了數息,又涼涼地道:“學生我又何必直陳其名、自取其辱?”
“喲呵!敢情還怪到小爺我的頭上了?是我的不是,不該帶着一群纨绔找你麻煩是吧?”郝春冰雪聰明,當下就聽明白了陳景明話裏藏着的鄙夷,怪叫了一聲。“合着還該本侯爺親自給你請罪?”
“學生不敢。”陳景明垂下眼皮笑了聲。“再者,學生本就號寒君,這詞序颠倒了下,也不算完全隐瞞吧?”
“……你!”
郝春倒抽了口涼氣,險些被這人當場給氣的立地成佛。
“又者,學生自幼家貧,又兼命運兩不濟,不到五歲就父母雙亡,混到如今這模樣實屬不易。何必硬拿雞卵往石頭上碰!侯爺你說呢?”
郝春心裏動了動,手指一松。“父母雙亡?命運兩不濟?”
陳景明含笑點頭。
“那怎麽着也抵不過小爺我!”郝春冷笑着松開手指,大拇指翹着指向自家鼻尖。“論身世,小爺我可比你寒碜多了!就這樣,小爺為也不曾刻意瞞着誰欺着誰,更不曾對個一腔熱血來結交你的人冷眼相待!”
他一口一聲小爺,又自诩比陳景明出身更寒碜,陳景明唇邊笑意轉冷。他撩起眼皮,冷眼看着郝春,默了數息才涼涼地開口道:“哦?侯爺這是嫌身份仍不夠尊榮?這是想着,非得封妻蔭子累世侯爵才算榮耀?”
他本來就不能封妻蔭子。永安帝欣賞他,提拔他做了個沒實職的侯爺,也不過是看在他兄長為了永安帝橫死的份上。他如今的爵位尊榮,都是拿他庶長兄的命換來的!
郝春咬牙,立刻叫這句話勾起傷心舊事,橫眉豎眼地瞪着陳景明。“你什麽意思?”
陳景明撣了撣被他撸皺的布衣長袍,笑了一聲。“沒什麽意思!侯爺與學生談論出身,學生不過是實話實話。”
“……你!”
郝春再次被他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猛地揪住陳景明衣領,咬牙怪笑道:“嘿嘿,你這小子存心找茬!”
陳景明猝不及防被他揪住衣領,頓時呼吸一窒。兩人身高仿佛,仔細看,郝春還比他略高寸許,那張他曾為了坊間巨金多次描摹的少年郎面目近在眼前。
清俊眉眼,筆墨難描畫。
陳景明目光不自覺地避開郝春那張臉,脫口而出的言辭卻依然清冷冷。“侯爺,您又刁難學生。”
“小爺我就刁難你怎麽了?”郝春逼視陳景明,對方越不看他,他越是怒火中燒。“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距離實在是太近。從郝春口鼻中噴出的呼吸灑在陳景明面皮,熱辣辣的,撩的他耳尖微紅。
陳景明只得攥緊袖底雙拳,啞着嗓子低聲道:“侯爺,你莫要迫人太甚!”
“嘿嘿,小爺我最愛逼迫人了。”郝春反越發湊近了些,濃眉高挑,恨不能一口吃了他。“尤其是你這種藏頭露尾的小人!”
“侯爺!”
陳景明無端被他罵作小人,也惱了,奮力一掙,大力推搡郝春。“侯爺請自重!”
郝春自幼習武,人雖然生的清俊秀美,兩膀子力氣卻奇大無比。此刻被陳景明這麽一推,不僅下盤紋絲不動,雙手反倒擰住了陳景明胳膊,一反手,将陳景明兩條胳膊擰到身後。
“小爺我就欺負你、就逼迫你,怎麽了?”
陳景明身手被制,只能挺直脊梁骨兒,做出副不畏權貴的架勢。“……你!”
這次被氣到啞口無言的人終于換了個個兒,變成了陳景明。
郝春眯起眼得意洋洋地笑,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嘿嘿,說!你到底姓甚名誰,什麽來頭,到這長安西市坊間假裝畫師是為了什麽?”
“學生我本就以賣畫為生。”陳景明長眉高挑,聲音裏也染了怒氣。“難道賣畫也犯法?敢問侯爺,學生犯了本朝律法哪一條哪一例?”
永安年間的律法都是程大司空修的,浩浩蕩蕩足有上千條目,郝春哪能背的全?他也不想和這個讀死書的家夥糾纏這個。
若論背書,他肯定背不過這個書呆子。
“嘿嘿,小爺我有說你犯法了嗎?啊?有麽有麽?”郝春嬉皮笑臉地,開始耍起了無賴。
“……你!”陳景明再次被氣到無語凝噎。
“嘿嘿,嘿嘿嘿。”郝春望着他那副模樣就傻樂呵,這樣一個谪仙般的少年,掉到七情六欲裏的模樣還挺好看。“小爺我咋地了,嗯?”
陳景明不想和這無賴理論。尤其郝春這口氣,越來越下流,活脫脫一個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
“侯爺你莫要……”
啪嗒!兩人推推搡搡,突然從陳景明懷裏掉下卷畫軸,打斷了陳景明沒說完的話。
陳景明忙彎腰作勢要去撿畫軸,神色難得慌亂了片刻。郝春眼尖,觑見他那模樣,本來沒甚的興致頓時被提起來了。腳尖一勾,利落地将畫軸撥到自家身邊。
“喲呵,這麽緊張?這畫上的難不成是你心上人不成?”
郝春嘴裏酸溜溜地挖苦陳景明,動作卻片刻不停,單手擰住陳景明不讓他動彈,腳尖早已飛速将畫軸彈到懷內。
“嘿嘿,且讓小爺瞅瞅你的心上人長得是何……模樣。”
在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郝春已經打開了卷軸。他望着畫中人,卡頓了足有三息後,倏地擡頭死死盯住陳景明。
陳景明掉開視線,不敢看他。耳尖子卻悄然紅了。
一莖九枝的胭脂雪染暈陳景明兩頰,原本谪仙般清冷的人徹底走出那個暴雨夜中的伏龍寺,正活色生香地立在郝春對面。
咻咻地,兩人呼吸聲交纏。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就知道你們又露出了姨母笑。→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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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