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臨別
郝春這人,看似嬉皮笑臉什麽都不在乎,一旦做起事來,卻也認真。
他自宮中領了出征西域的差事後,一連半個月都在西郊兵營內操練兵士,點了十數名将領。名單呈報給永安帝後,又與兵部元侍郎一道拟了詳細的出征隊伍,眼看着就要離京了,他倒想起樁事情來。
“說起來,小爺我還曾答應請一人吃飯。”郝春甩了甩馬镫,一身塵土,揚起臉意氣風發。
“哦?不知侯爺要請的是何人?”兵部侍郎元起望着他,勒住馬辔與他并行。
郝春揚起臉想了一瞬。日頭照在他少年面皮上,眼如秋水般明澈。
“罷了,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兒。”
郝春呲牙一笑,轉臉又道:“陛下可定了出征的日子沒?”
“這個月底。”元起帶笑颔首。“此番出征,侯爺受累了!”
郝春倒是愣了愣,嘀咕了句。“這麽快?”
“倒也不算快。”元起卻聽見了,斟酌着道:“欽天監查了日程,說是今年秋走的是金水運,又查了說侯爺您命數屬金,秋天出征是最好的日子。”
秋天也只剩下一個小尾巴了。
“行吧,那就月底走。”郝春無可無不可地應了,念頭裏那個冷玉般的少年一晃而過。
“駕——!”
平樂侯郝春與兵部侍郎元起并辔離了西郊大營,一路往長安城疾馳而去。途中經過伏龍寺方向時,郝春再沒回頭。
他想,這個化名君寒的少年大約是不喜歡男人,更不稀罕與他糾纏。如今他就要走了,能不能活着回長安都不知道。那就這樣吧!
也許這才是上天給的安排。
隔着十幾裏路,化名君寒騙了平樂侯郝春的陳景明卻也正在琢磨長安西市坊間昌記的鹵牛肉。他在案頭讀書,平常他都是一目十行,今日不知為何卻一個字都讀不下去。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
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
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廊外伏龍寺方丈姬央又在敲着木魚誦經。
罷了,反正也讀不下去。
陳景明索性放下書卷,趿拉木屐走到廊下,沿着碎石子路走到大雄寶殿。殿內光線昏沉,幡布四垂,姬央正在閉目念經。
陳景明不聲不響地立着,但是方才嗒嗒木屐聲大約已經驚擾了姬央,姬央的誦經聲頓了一瞬,随後再誦念的時候便有些淩亂。
“也罷,總之是貧僧心不定。”姬央果然嘆息着放下敲木魚的小槌,轉臉看向陳景明問道:“有何事不決?”
陳景明略有些不安,踟蹰着道:“驚擾法師了。”
“無妨!”姬央搖頭微微一笑,俊美的臉上絲毫煙火氣都無,兩道細長眼在笑起來時眼角微皺。“你為了何事不決,不妨先說來聽聽。”
陳景明愈發覺得尴尬,立在殿內昏沉光線下,散發披垂,許久後才低低地說了句。“方才有,現在沒了。”
“哦?”姬央微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與那位平樂侯有關?”
陳景明頓時就像只被驚吓到的鳥兒般,下意識退後半步,連聲否認。“沒有,法師怎會想到他身上?”
姬央似笑非笑地眯眼。他如今雖已不是昔日長安貴胄子弟姬十八,卻依然敏慧異常,陳景明心中所慮之事,于當事人而言迷障層疊,落在他眼底,不過是少年情.事。
但他素來不愛點破旁人隐私,于是便笑着點了點頭。“敢情是貧僧猜錯了。”
陳景明耳尖微紅,支吾了一瞬,到底覺得心底那股子不安下不去,忍不住道:“我在長安坊間曾當着那位平樂侯爺出言不遜,诋毀當今聖上,不知他是否會……”
姬央候了足有十息,見他不再往下說,這才故意裝作一臉懵懂的模樣,含笑問他。“你以為他會如何?”
大約也不會如何,否則這半個月他不能在寺內待的這麽安生。
陳景明心裏頭已經猜到郝春沒去告狀,但不知為何,心裏仍惴惴的很。那位年少的平樂侯爺從不曾吃過苦頭,又是當今聖上面前第一紅人,指不定哪天想起來了,就會整出幺蛾子。
“那件事,畢竟是學生有錯在先。”陳景明長眉微蹙,仍不免有些猶豫。“因此這些時日,總靜不下心。”
“心為六神之主,若是你當真無法靜心,便須仔細地想想,到底是念頭令你不安,還是其他。”
“念頭。”陳景明想也不想,張口就答。
“哦?”姬央望着他微微一笑。“什麽念頭?”
陳景明又答不上來了。
姬央也不迫他,只看了眼逐漸黯淡下去的天光,視線順着光的縫隙爬。過了幾息後,靜靜地道:“你心中所思所想,就連你自個兒都不願意承認,來尋貧僧又有何用?”
陳景明張口結舌,噌地一下,臉皮子漲的通紅。
“你不若再去想想?”姬央将他的窘态盡收眼底,卻只是溫和地勾唇笑了笑,手中再次握起木槌。“你自去想紅塵事,貧僧繼續念往生咒。”
伽彌膩……娑婆诃……
陳景明出了大雄寶殿,腳步略有些不穩,月白色僧袍下少年身軀繃的過緊,就像一張飽滿的弓。
點漆眸半睜,茫然無措。
**
隔日,郝春跷腳坐在平樂侯府內,居高臨下地乜着底下人。
“爺我就要出征了,這一去,快則三年五載,慢呢,就沒個期限。你們倘若在長安有親戚故交的,還有你、你們……”
郝春手指頭點着堂下成排侍女,呲牙笑了一聲。“你們各個兒都是青春貌美,小爺我呢,你們也都曉得,我是個好男色的。今後就算僥幸活着回來了,也只會整日同美少年厮混。你們一個兩個的,留在爺府裏頭沒甚想頭,倒不如叫家裏人來各自領了回去,該嫁人的嫁人,該咋地咋地。”
侍女蜜兒率先掉下淚來。“侯爺大富大貴,必定能活着從西域回來。奴婢還等着您風風光光地打德勝門得勝回朝呢!爺您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
蜜兒開了個頭,侍女們便都紛紛哭出聲。
餘下那些清俊小厮童子們面面相觑,不知誰先噗通跪下了,随後嘩啦啦一大片,都跪在堂前,頭也不擡地惶恐道:“爺必定能得勝回朝,爺,您是個大富貴的人,阿奴在府裏頭日日給您燒三炷高香。”
郝春打發這些個仆僮侍女,原先倒是知會過王老內侍的。平樂侯府內多的是青春貌美的奴仆,男不婚女不嫁的,日子久了怕出事兒。況且郝春這個侯府主人一去千萬裏,回長安沒個準日子,府內也沒個夫人,确實是樁麻煩。
王老內侍原本是同意了的。但今日散仆僮散了個把多時辰,一個肯走的都沒,倒是都哀哀地哭泣起來,滿堂哀泣,聽着莫名不祥。
“都嚎什麽?”王老內侍白眼兒一翻,沒好氣地轟人。“侯爺仁義,讓你們各自尋個出路,肯就肯,不肯走的也沒人迫你們。哭什麽!”
郝春修長手指輕叩椅子扶手,片刻後呲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招招手,門外杵着的二進門粗使仆從們便吭哧吭哧搬着只箱籠跨過門檻。箱蓋一打開,白燦燦的雪花銀錠子險些刺瞎了衆人的眼。
“念在你們都是貼身伺候過小爺的,這些銀兩,都按伺候的年數與府裏頭等級分了銀子走吧!”
侍女蜜兒擡起哭得紅腫的眼,倔強地道:“爺,我不走。”
郝春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走,都走!三年五載,小爺回來了,府裏頭還得重新置辦丫頭,你們留在這裏作甚?既不年輕也不貌美,到那時候,一個兩個都老的皮打皺,笑起來噗噗地粉直掉,惡心誰呢?”
侍女蜜兒像是只被卡住咽喉的一只鵝,打了個哭嗝兒,“呃”地叫喚了一聲。“爺,您、您真心狠!”
“放肆!”王老內侍怒不可遏,變了臉。“爺是你們這些東西能批評的嘛?一個兩個的不成體統,早些領了銀子滾!若是再觸怒了侯爺,直接棍棒打出府!”
話說的這樣絕,就連慣來受郝春寵愛的侍女蜜兒都挨了罵,其餘人都白着臉,再不敢吱聲。一個個排着隊,按名冊上的次序領了銀子走人。
走之前,又一個個啼哭着來拜別郝春。
“爺,您……您去了那邊兒要自家保重,寒添衣暑去裳,您肺經兒弱,仔細千萬別着了涼!就連那酒,您從今往後可也要仔細着,莫要貪杯。”侍女蜜兒盈盈地叉手拜了又拜,絮絮叨叨,哭成了個淚人兒。
郝春滿不在乎地笑了聲,像是見不得這樣啼哭的場景,又興許只是叫他們啼哭弄煩了,衣擺一撩,徑自起身出去了。
“侯爺!”
“侯爺……”
身後一聲聲啼哭海浪般,卷起潮頭雪。
郝春心裏頭也次第卷起千堆雪。他老郝家的人早就死絕了,如今就只剩下他,他孤零零活在陽世,也渾似個鬼。他爹當年就是把命丢在了西域,他眼下也要去西域了。他爹從前每次出征,将軍府阖家歡送,他三歲那年還見過一次阿爹的。
那次阿爹穿着尋常的棉袍,束着冠,伸手抱起他。
阿春,你是我郝家唯一嫡子,在家須勤學武藝,莫要荒廢了。待阿爹下次回來,須親自考校你。
三歲的郝春穿着件滾團團的百子戲拼花繡襖,脖間挂着長命鎖,奶聲奶氣地問他,阿爹你什麽時候教我槍.法?
阿爹胡子拉碴的嘴在他臉上蹭了蹭。下次,下次歸家就教你。
郝春再也沒等到“下次”。他的槍.法,是庶長兄偷偷兒地□□爬進被荒廢的将軍府袖了那本槍.譜後自家學的。阿哥沒學郝家槍,因為阿哥說,郝家槍法只傳嫡子。
郝春垂下眼,為了掩飾從胸腔子內嗆出來的淚意,他故意笑的很大聲。
“哈哈,男子漢大丈夫,就當馬革裹屍還!”
永安十年秋,十五歲郝春響亮的笑聲長久回蕩于平樂侯府。漸漸地,蓋住了滿堂啼哭聲。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侯爺,你心真狠。學生我還在等那碟老昌記的鹵牛肉呢!
郝春:.<{=....(嘎~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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