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光陰似箭

永安十一年春,朝廷果然昭告天下,宣布今後秋闱改制。改制後,自永安十四年起,不再只從世家門閥中取官,而是廣取寒門子。

诏令張貼于大街小巷,各道府敲鑼打鼓地走遍鄉間阡陌宣揚。

陳景明擠在長安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奮力地擡起頭,點漆眸雪亮,目光鎖在那一行行小字。

他至今不曾拿到貴人舉薦,今年必然是要錯過了。下次便是三年後,永安十四年。

永安十四年,朝廷即将開恩科,改薦舉為科舉制,天下所有的讀書人,不拘學的是孔孟或明經,皆可一試。就連讀書不甚通順的,只會舞刀弄棒,也可在文試結束後參與武選。永安帝秦肅親自坐鎮,選拔武選狀元。

熱淚一層層,湧出少年眼眶。

在還沒意識到的時候,陳景明就已經泣不成聲。他攥緊了雙拳,隔着袅袅熱茶湯一樣的視線迷霧,他聽見自己心口怦怦的跳動聲。耳邊人語笑鬧喧嘩,可他卻在這個瞬間覺得很靜。

很靜很靜。

靜到,他再次聽見了鄉間破舊私塾內朗朗的讀書聲。他陳家村舉百戶之力,求爹爹告奶奶地從鄰鄉挖來一個讀書人,那位落魄的士子教了兩年,便去投奔族內親友。開蒙三年,陳家祠內再次一片荒蕪。他拿着石頭疙瘩在黃土地劃拉字跡,一個個地辨認,吟哦念誦。

崎岖一十二年的求學路,萬般辛苦,如今終于見到了得償所願的曙光。

陳景明竭力控制不要失态,反複念叨着君子不以物喜己悲,可一轉身,他便在熱鬧的長安街市熱淚滂沱。

蒼天有眼,選仕終于改制了!倘若有朝一日他陳景明能夠入朝為官,他必定要……必定要,不負今日誓言!哦不,他必定要活捉了那位平樂侯,押入羅帷!

**

永安十二年冬,一道喜報從函谷關外傳遞至長安。累死了五匹驿馬後,那道大捷的諜報終于傳至永安帝秦肅手中。

永安帝秦肅當朝拍案而起,霍然立在朝堂之上,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長笑出聲。

“大捷,函谷關大捷!”

永安十二年冬,曾被嘲無功受祿的小侯爺郝春一戰成名。

**

永安十四年春,朔風卷動蒲類的枯草根,瑟瑟縮縮的,經年也長不出嫩青。

郝春大馬金刀地坐在西域帥帳內,刷地卷起朝廷文書,呲牙笑了一聲。“聽說長安城內的瓊花開了,聖上喚我回京賞花。”

“侯爺在函谷關滞留數年,的确該回京看看了。”

是個新晉升的牙将,平常總喜歡捧郝春臭腳,什麽話都接。但凡郝春開口,這人必定第一個捧場。

但也不止他一個。

郝春呲牙笑吟吟地望向帳內衆牙将,一個個的,淨都是谄媚嘴臉。

“函谷關外剛立了防,城牆還不算牢固。”郝春故意沉吟不決,幽幽地嘆了口氣。“唉!不然本侯爺倒是挺想回長安,別的不提,至少帳子暖。”

“那是那是!”

“長安城內何止芙蓉帳暖啊,這季節,花兒都開了滿都城。”

“侯爺,您這趟回去可不就是應了那句,春風得意馬蹄疾?”

郝春拈着指尖已卷好的文書,聽耳邊千篇一律的馬屁聲噗噗,突然間興致索然。長安城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個陌生地方,他家鄉已毀、父母俱亡,就連唯一與他曾經相依為命的庶長兄也在入宮伺候那個無德的女主旻皇後時死了。

人人都道他春風得意馬蹄疾,疾個屁!要郝春說,就他老郝家這些個破事兒,憶起來都不體面。

還不如留在這苦寒地,自在為王。

“啊,瓊花。”郝春呲牙漫然地笑着,神色轉淡,不怎麽在意地道:“也不知與我這函谷關外的風景可有甚相似處?長安城內的胡姬,大約也沒這裏的婆娘漂亮。”

帳內衆牙将果然都哄笑起來。

“侯爺,您若是歡喜龜茲國的婆娘,大可以随軍帶回去。”

“就是,侯爺您也該多弄幾個女人給您生娃娃了。”

“侯爺風流!”

紛紛擾擾的,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

郝春笑得就像是個真正的纨绔子弟,眯着眼,唇角微彎,一只腳跷上案頭,大聲道:“幾個女人怎麽夠?必須得來一打!”

帳內哄笑聲響徹雲霄。

郝春也随着衆牙将一道笑。在軍中,他就得粗鄙。若粗鄙的不夠,不光是這些老兵油子們不服他,就連對陣叫罵的時候他這邊氣勢都輸人半截。

但是抛卻了這些應酬場面的粗鄙後,他不願也不能承認的是,他如今越來越覺得冷清。深夜帳內枕邊沒人,負傷回營時貼身伺候的都是木讷軍醫,天曉得他有多氣悶!

他悶的恨不能拆牆,或是一鼓作氣殺光西域蠻子軍。

“侯爺打算什麽時候回長安?”

郝春回過神,目光飄過帳外陽春三月都不開花的塞外荒漠,呲牙笑了一聲。“月底就回。”

結果第二天夜裏他們就遭遇了襲營。郝春帶領衆人從火光沖天的營帳內沖出來,紛紛上馬反擊,對方卻早已鬼影一般無跡可尋。

郝春氣不過,隔日又親自點了三千骁勇,趁着剛剛蒙亮的天色一路追擊,在沙漠腹地遭遇伏擊。雙方勢均力敵,又惡戰了一場,最後郝春僥幸險勝。

帳下衆人又來勸他,說既然勝了,便盡早班師回朝算了。一則當今永安帝催他回去賞花,二則,大司空程懷璟也特地給小侯爺郝春做了次媒,提了個還不錯的女子。

郝春但凡見到有人來勸說,一概笑而不語,但對西域蠻子軍的攻勢卻越來越猛。漸漸地,衆人都意識到,小侯爺并不想回到長安。不僅不想,就連提都不願意提及。

“殺——!”

又一次,郝春摔下酒爵,憤然在軍中發出進攻的號令,然後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

沙漠中日頭異常酷烈。入了夜後,雪白鹽堿結了霜,經月光一照,愈發白慘慘的瘆人。經年累月,裹着一襲鮮豔紅袍的小侯爺郝春看起來就像是一支離弦的利箭,奔馳于西域,倏忽間馬蹄聲卷起一地煙塵。

長安城的瓊花開了又謝,輾轉到了深秋,朝廷新辦的科舉都考完了,平樂侯爺郝春依然滞留西域。奏章倒是勤快,一封封地飛往長安,或是有高昌人襲營,或是新發現了個樓蘭暗探。

總之就是一句話,不回長安。

永安十四年秋,九月初二日的朝會又接到了封平樂侯自西域寄來的戰報。

“誰他媽準許他滞留西域的!”永安帝秦肅暴怒起身,一目十行,然後當衆摔了折子。

禦史陳景明擡起頭,不動聲色地溜了一眼。

“陛下,咳咳……容止。”

與永安帝秦肅并排分左右而坐的大司空程懷璟咳嗽了一聲,撩起眼皮,殷紅薄唇微分,又蹙眉不悅道:“你先坐下來!”

正站在階上揮手揚臂滿嘴罵娘的永安帝秦肅頓時啞殼,回頭看了眼,濃眉一耷,果然乖乖地重回禦坐龍椅。

永安帝秦肅人是坐下了,怒火卻依然突突地燒個不停。“不成,郝家這小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朕必定得把他擰過來!”

郝春自永安十年出征西域,憑借一手出神入化的郝家槍,到地就征服了那幫郝家舊部。叛将們幾乎毫無抵抗地,見到那杆紅纓槍就認了他。白勝見勢不妙,轉身逃了。許昌平帶着親信三百人鑽入莽莽大漠,至今仍不知去向。賊首郝丘倒是伏誅了,用木籠車押回長安,在永安十一年冬明正典刑。

永安十年出征前永安帝交代的任務,郝春都完成的一絲不茍,甚至遠超預期。

但永安帝就是覺得不爽。

“陛下,”大司空程懷璟微微傾身,話語不疾不徐。“平樂侯在西域已近四年。朝廷邊防五年一換,五年期滿,将領須回京述職。”

永安帝眼睛倏地一亮。

程懷璟見他終于明白過來,微微點頭一笑,桃花眼下鮮紅淚痣輕漾。“是了,陛下不若等待平樂侯回京述職再說?”

永安帝秦肅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瞬間轉怒為喜,沉聲對階下立着的百官慨然道:“今日朝會還有甚事兒要報?都快些報來。”

有關西域以及平樂侯郝春的事兒,就此揭過不提。

陳景明立在文官隊伍最末梢,不動聲色地又把頭低下。

隔着百餘尺距離,與永安帝并坐臨朝的大司空程懷璟微微掀起眼皮,目光落在這位新科寒門狀元蔥綠官袍,無聲地勾唇笑了笑。

**

下了朝,陳景明迤逦排在衆官後頭,慢吞吞走下禦階。

“陳禦史!陳禦史留步!”

陳景明擡頭,果不其然,見又是那個曾鬧出過榜下捉婿戲碼的兵部元侍郎。

今年秋朝廷頭一遭兒改制,廣選寒門子,他作為榜首赫赫有名。放榜那日,他剛出現在朱雀大街,立刻就叫這位元侍郎家的仆從捉入馬車。當時那位元侍郎在車內笑吟吟對他道,狀元郎此番高中,老夫先恭賀則個!

不敢。陳景明被幾個仆從扭過來,滿心不情願。況且他當時還未能看見榜單,踟蹰了一瞬,才謹慎地答道,學生尚未見到榜,這狀元郎一詞……

老夫已經替你看過了!元侍郎親切地拍了拍身邊空位,和顏悅色地對他笑道,你可是喚作陳景明?南陽人?

正是。

那就錯不了!元侍郎呵呵大笑。你正是今歲朝廷改制後新鮮出爐的狀元郎,眼下整座長安城都鬧騰開了,多少官員家裏要捉你回去做女婿。老夫不才,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哈哈!

元侍郎左一句哈哈,右一個呵呵,陳景明無所适從,只得低頭靜靜地道,學生才疏學淺,僥幸得中魁元,不敢高攀貴府女郎。

哎,怎麽叫高攀呢?元侍郎一疊連聲地道,這是老夫愛你有才,是老夫高攀。

那日在元侍郎馬車內的記憶一時間都湧入心頭,陳景明下意識皺了皺眉,擡頭看向正立在臺階下候着他的元侍郎。

“下官見過侍郎大人!”

“不必拘束、不必拘束。”元侍郎滿不在乎地揮手,朝他笑得格外熱切。“近日天氣不錯,老夫家中菊花開的正豔。不知陳禦史是否肯賞臉,來老夫家中小坐?”

元侍郎今年只得四十,膝下倒是有三個女兒,千嬌萬豔,長女早早闖下個才女名頭,至今卻仍無人問津,元侍郎不免有些急切。

這不,拉郎拉到了朝會禦階下。

其餘諸官均心知肚明,今年這一科秋闱不比尋常,程大司空親自坐鎮,這位新科狀元郎……可是程大司空親筆圈點的才俊。

滿朝文武,人人都想巴結程大司空,卻苦于找不到門路。

程大司空一不貪財二不好色,大司空府邸形同虛設,日常只與帝君同吃同住。下了朝,百官連他的面都見不到。更別提上門送人情了!

幸好這位程大司空今年點了個狀元,親自收入門下。讨好這位新科狀元郎,可不就是讨好了程大司空。

滿朝文武,人人都搶着招婿,都想搶陳景明。

可恨元侍郎下手太快!

“侍郎大人,”被衆官員視作香饽饽的陳景明卻苦不堪言,拱了拱手,推辭道:“下官近日身體不适,怕是去不得。”

“哦,不适?是哪裏不舒服,可要尋個老成些的大夫來瞧瞧?”元侍郎立刻打蛇随棍上,愈發熱切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元侍郎:陳禦史哪裏不适?

陳景明(皺眉,撫心口):老婆還在邊關不肯回來,本攻哪哪兒都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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