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質問

階墀下元侍郎笑容可掬,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力邀陳景明去府內賞花,又要替他找大夫開方子治疾。陳景明一窒,眼角餘光掃到好事的衆人都屏息等待下文。

被人當作猴子看,原本也不體面。

陳景明心內暗自惱火,但元侍郎官階正四品,比他這個七品學官高着一大截,眼下也不能得罪太狠。他垂下眼,靜靜地嘆了口氣。“實不相瞞,學生自幼父母雙亡,家中一貧如洗,某次去山崖砍柴時不慎從崖壁滾落……”

陳景明故意頓了頓,随後擡眼迎向兵部元侍郎茫然的臉,咳嗽兩聲,十分腼腆地道:“學生跌傷了後腰,天一冷,立着都夠嗆。”

嘶——!

陳景明聽見耳邊傳來一片倒吸氣聲,他心內暗笑,悠悠地走到臺階下,湊到元侍郎身前兒,故意垂着眼,越發觍然。 “侍郎大人,令媛青春大好,何必耗在下官這個廢人身上?”

兵部侍郎元起實際上也在倒抽氣,但他非得面皮端着,也壓低了聲音,鄭重道:“陳禦史,你那腰……”

陳景明紅着臉搖頭,一副十分難以啓齒的模樣,聲如蚊蚋。“那個,下官……真的不行。”

嘶——!

元侍郎從牙縫裏頭溜出道冷氣,左右看了看,索性也顧不得身份了,大手攬住陳景明肩頭。兩人朱紅色與蔥綠色官袍交織,像極了鄉野間大俗大雅的紅綠配。

“這話可不能兒戲啊陳禦史!”

陳景明苦着臉,別扭道:“這事兒何須大人提醒?下官也是個男兒,也知曉祖宗教誨,這、這要不是實在傷的不是地方,下官又怎敢與大人說?”

元侍郎眼睛順道就溜下去了,奈何應天.朝官袍太過倜傥,只能看見這位新科狀元郎腿長腰細背直,那塊最關鍵的地方,瞅不出啥異狀。

元侍郎恨不得把陳景明這身蔥綠官袍給扒了!

“要不這麽着,”元侍郎猶自不甘心,積極地建議道:“我尋個大夫替你瞧瞧子孫.根兒?這宗族繁衍一事兒,可馬虎不得。”

陳景明心裏頭罵了句粗話,眼皮卻依然耷拉着,薄唇微啓。“謝侍郎大人關心!只是下官這陳年舊疴……它看不好了。”

兵部侍郎元起臉色變了又變,從綠色兒變成赤紅,最後憋紫了臉膛,陡然間大聲嚷嚷道:“嗐,老夫這是顧慮你陳家子嗣嗎?老夫這是、這是……”

元侍郎卡殼一瞬,喘着粗氣兒猛地大吼了句。“老夫這是愛惜人才!”

兵部侍郎元起武将出身,丹田氣十足雄壯,這一嗓子吼的陳景明耳朵嗡嗡的,險些聾了。

周遭聽熱鬧的百官臉色五味雜陳。

“侍郎大人,”陳景明扶着腰,臉色微紅。“下官這腰……它一到天陰下雨就疼,秋天也疼,整個冬季都爬不起床。”

元侍郎大力拍打他肩頭,高聲道:“不妨事、不妨事兒,回頭老夫就讓人送鞭去你府上。”

行吧,話都讓他一人說絕了。

陳景明無可無不可,有氣無力地應了句。“那就,多謝大人厚愛!”

“不謝不謝。”元侍郎裝了半天愛才如命的伯樂,偷眼見衆官員都走的差不多了,這才壓低嗓子狐疑道:“你真的不行?”

陳景明默默地又爆了句粗口,面上卻七情不動,只搖了搖頭。

元侍郎看他的眼神瞬間帶了同情,拍拍他肩頭,深沉地道:“老夫今日就讓小厮多送些鞭給你,除了天上八爪飛龍弄不到,但凡地上跑的四個蹄兒的,老夫都弄來給你補補。”

陳景明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從善如流地拱手。“那就,多謝大人厚愛!”

秋闱放榜日,兵部元侍郎就想把據說有才女之名的長女嫁給他,如今更迫切了,居然絲毫不顧及他“不能人道”,打算強行趕鴨子上架,用大量滋補藥物來促進婚事。陳景明內心嗤笑,但他走的時候還是恭敬有禮,躬身施施然道:“若無其他事,下官這就先告辭了。”

禮數俱足地,逃之夭夭。

可惜陳景明千算萬算,沒料到在回家路上還是被人堵了。他新近入朝,在連宣紙都嫌貴的長安城,也就只能賃個東市窄巷的三進宅院。從宮門口到宅院,免不了安步當車。

結果他就在巷子口被人堵了。

一個頭戴白紗幂離的女嬌娘立在巷子口,随從侍女半個都無,怯生生地叫住他。“是陳禦史嗎?”

陳景明左右看看,這該死的僻靜巷子,連個路人都沒。

他只得應了。“是!”

女嬌娘又怯生生地側身行了個禮。“奴家姓元,正在與陳禦史議親的是奴家阿姊。”

陳景明心裏咯噔一聲,俊美臉上卻絲毫看不出波瀾。“啊,原來是元家女郎。學生這廂有禮了!”

一問一答,像極了秘戲本裏私會橋段。

自稱是兵部元侍郎家次女的嬌娘子又主動往前走了兩步,聲音又蜜又嫩。“有件事,阿爹攔着不讓奴家說,可奴家心裏頭想着,既然是終身大事,于陳禦史而言必然也是十分要緊的。因此,奴家不得不與陳禦史您說一聲。”

陳景明心生警惕,腳步後撤,距這位女子尺餘遠。“女郎請說!”

“聽阿爹說,陳禦史之所以要與阿姊議親,是因為愛極了阿姊那句‘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可奴家思來想去,有件事,陳禦史或許不知。”

陳景明忍不住皺眉,淡淡地一拱手。“是何事?”

女子見他接話,立即欣欣然地又道:“那句詩,原本不是阿姊寫的,只因阿姊自幼只想着嫁入宮內做後妃,不得不弄點才學名頭。可如今聖上不娶,無奈何,這才退而求其次,擇了陳禦史呢!”

但凡是個男人,都不樂意聽到自己原來是個備選。

陳景明也不例外。

他眉頭皺的更緊了些,神色淡淡。“哦?”

那女子見他果然不愉,便抿嘴輕笑了一聲,蜜又嫩的聲音從白紗幂離下透出來。“那兩句詩,原是阿奴寫的哩!後頭還有兩句,若是陳禦史不信,阿奴可以念給你聽。”

那女子果然曼聲吟哦起來。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人有生老三千疾,

唯有相思不可醫。”

平仄不是很通,韻腳換的也未免太快。陳景明心內嗤了一聲,明面兒上卻依舊溫聲道:“啊,曉得了。”

女子似乎大感意外,失落地追問道:“陳禦史如今聽到了完整詩句,不知你與阿姊的親事……”

陳景明挑眉。“有感于女郎誠意相告,下官也有件隐秘事兒,女郎想不想聽?”

女子立刻點頭。

陳景明勾唇微微笑了笑。“下官幼時跌傷過,傷了不該傷的地方,畢生沒法有子嗣了。所以女郎所言的親事,當真不知從何說起!”

自他說出跌傷開始,女子身子便微晃了晃,到他“坦言”不能有子嗣,女子便晃的幾乎快站不住了。遲遲艾艾半天,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

陳景明趁機躬身攏袖,低頭假意憂愁道:“多謝女郎厚愛,下官自忖是個廢人,就不耽擱女郎及女郎阿姊的青春了。”

這女子原本也沒挑明是自薦,但私自來他回家路上堵着,半個随從丫頭都不帶,擺明了是來與他撩撥私情。

陳景明心下明鏡兒似的,施禮畢,低頭便從女子身邊走過。擦身而過的時候,就聽那女子帶着泣音問他。“你、你當真不行?”

“啊,當真不行。”

陳景明頭也不回地應了,然後便仿佛羞慚至極般,匆匆地加快腳步逃開了。

深秋天光秾豔,斜片兒照在窄巷內,沒來由地拉長了人的影子。人影衣冠楚楚,越發襯得光陰寂寂然。陳景明在推門進院的時候還想了一瞬,只見梅花不見人,這不是恰好應了永安十年冬那個荒唐的夢麽?

夢裏,平樂侯爺郝春呲牙朝他笑的正歡,兩顆雪白小虎牙鈎子似的,叼走了他的精魂。

夢醒來,只有他一人對着濕噠噠的棉袍暗自生恨。

永安十年冬,伏龍寺外老梅開的正豔。六根不淨的光頭和尚姬央日日念經侍佛,卻與他道,只盼着死後能在奈何橋頭再遇見生前情人。

呵!

他之所以喜愛那兩句詩,也不過是為了,那兩句詩總能令他想起那個嚣張跋扈的平樂侯。

平樂侯爺郝春,四年間橫掃西域諸國蠻夷,收攏了昔日郝家軍舊部,重新安置了節度使府衙。朝廷陸續派去的督糧官回來都說,每次出戰,小侯爺都是身先士卒,渾似個不要命的。

他不要命作甚?

陳景明推開書房的門,吱吖一聲,木板門在風中輕晃。

他不要命了,那他怎麽辦?

他可是為了那位平樂侯爺,連男人的臉都不要了,公然承認自己不行。今日又連番拒了元侍郎與其女,晚些時候元侍郎再敲鑼打鼓地送一堆鞭來,那就滿長安城都曉得他腰壞了。

陳景明滿心郁憤,又咬牙切齒地恨起郝春來。只可惜郝春眼下遠在千裏之外,他揪不住人,只得将一腔子郁悶都揮灑在書房案頭成摞的卷宗裏。光帝年間曾設立鈎獄丞,後來江山更疊,大理寺這些個陳年舊案就此擱置,漸漸蒙塵。他如今僥幸中了個新科魁首,忝列七品學官,每日裏除了修史外無事可做,便主動要了這些無人問津的舊卷宗,家常對着卷宗一行行琢磨。

因為存了私心,他這段時日尤其着重去翻光帝至渌帝年間郝家的案子。

……咦?

正在閱卷的陳景明一愣,提筆重重地在某頁圈了個記號。随後他擡起眼,漆黑不見底的瞳仁內突然有了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人有生老三千疾,

唯有相思不可醫。

——這詩作者是我家寶太太,就我作者專欄能翻到的寶藏萌主讀者太太,她特地兒送給郝春這本書的。

o(*≧▽≦)ツ

ps關于韻腳:這個是長詩的起始四句,會換韻,不是格律詩,所以二四不押韻。然後平仄也不甚講究,是因為考慮文中吟詩的元侍郎家女兒也不咋地,水平粗淺。唠叨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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