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意外

永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

西域。

邊關苦寒,白日裏熾熱流火的日頭到了夜裏便躲了起來,月華照在沙漠上,就連光華都是冷的。

郝春裹着一襲裘衣大氅在月色下舞槍,槍.頭紅纓不時簌簌地震顫出殺音。

挑、刺、回鈎。

郝春又一次騰空而起,少年身影在空寂無人的沙漠裏銳利如槍。仿佛是這支紅纓槍早已入了他的魂,又似乎,他的人與槍本就是一體。腳下沙子劃拉出兩道深深的長痕,很快過了陣夜風,腳印又被沙子重新掩埋。

這是個什麽都留不下痕跡的地方。

郝春抿着唇。這裏沒有人需要他演戲,他也終于不必再面對長安城的深淵。人人都說他簡在帝心,人人都妒忌他年少封侯,沒有人在意他是否願意。從十五歲那年永安帝賜下府邸爵位那天,他撩衣跪在階下接旨,他就不、願、意!

這爵位是他拿庶長兄的命換來的!

庶長兄長得那樣魁梧奇偉,若不是為了養活他,也不必去做偷雞摸狗的事。若不是竊了一戶人家隔夜的囊餅,哥哥也不會被捉拿下獄。再然後,再然後……那就是一條不歸路。

都說是長兄如父,阿哥本就比他大着十幾歲,又生的老成,十六歲那年逃獄後就上山做了賊首。官兵來平叛,身為賊首的阿哥就此打入死牢。阿哥大禍臨頭前将他送入育嬰堂,而阿哥自己卻輾轉被送入宮中,做了當今永安帝的替死鬼。

阿哥與永安帝面目只有五六分相似,身材卻一般無二。于是在入宮前,有位手眼通天的梅大人替他換了臉,刀子一刀刀落下,阿哥從此變成永安帝替身。

阿哥死的不體面。

那年執掌朝綱的是女主旻皇後,旻皇後對身為其子侄輩的永安帝起了不該有的不.倫戀慕,阿哥作為永安帝替身剛被送入宮中,便與旻皇後糾纏在一處。聽說,最終阿哥是死在那個老女人的床上。

刷!紅纓槍.尖劈出一道雪白寒芒。

郝春拄着紅纓槍,獨自立在空蕩蕩的沙漠中央赫赫地喘氣。月光披在他頭頂,傾瀉而下,華麗裘衣上的雲紋麒麟熠熠生輝。這是他拿庶長兄的命換來的富貴!

這富貴,是他畢生洗不淨的罪孽。

郝春拖着身後長長的影子回營,及膝靴筒內讓風灌了沙,一走路便硌腳。但他懶得停下來倒沙子。

來了西域四年整,他的腳磨破了又結痂、然後再磨破,後腳跟拉了數十道血口子,手指貼上去,鋸齒般,紮的手疼。

就這麽着吧,皮肉之苦總好過于心累。

月色下兩盞燈亮着,沈虎頭正在按照宮裏頭的規矩,派人捉對兒巡邏。每兩個兵勇走過去,光芒便在郝春眼皮子上跳一下。

郝春呲牙,立住腳不走了。

大概是他實在滞留西域太久,永安帝起了疑心,今年夏天特地派龍虎贲武侯沈虎頭來送糧。沈虎頭一來就是個發號施令的架勢,看他這粗糙模樣哪哪兒都不順眼,就連兵營裏頭也妄圖插手。

呵!

郝春在月色下呵出口熱氣。

“侯爺,您回來了?”沈虎頭霍地掀開大帳走出來,迎面就看見郝春拄着杆紅纓槍立在沙地裏傻笑。他愣了愣,随即熱切地迎上來。“外頭寒,快進來喝酒!我特地從長安給你弄來的桃花醉,還剩下兩壇,咱喝完了可就沒了!”

話裏話外,都不過是催他回京。

郝春呲牙笑了一聲,刷地從沙地裏拔出紅纓槍扛着,無可無不可地應了。“喝酒!不過就咱倆沒意思,多叫幾個人來。”

沈虎頭面露猶豫。“這酒可是百兩一壺,這兩壇還是存貨,意思意思也就行了,真和底下那些粗漢子喝,就他們那海量,還不得抱着壇子牛飲?太糟蹋酒了!”

郝春呲牙笑。粗漢子?號角一吹,替他郝春賣命的就是這些粗漢子,長安纨绔子弟們只曉得穿朱著紫地抱着桃花醉吟詩作對。就沈虎頭這樣的,在西域待不滿半年就得死。

沈虎頭來了也快半年了。

“沒事兒,營裏頭兄弟們喝的,都算在我頭上!”郝春挑眉,笑得滿不在乎。“等到了長安,小爺我包準還你個十壇八壇桃花醉!”

沈虎頭一愣,片刻後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郝春假意看不見般,擡起腳,在經過時故意撞了撞沈虎頭肩頭,親親熱熱地道:“這地兒凍的很,土都裂了,咱也不是個傻的,今年冬天肯定要回長安去養養了嘛!何況我這肺……”

郝春故意又咳嗽了兩聲。“你這次來沒給帶胡太醫的藥,小爺我就是鐵打的,也耗不下去了不是?”

沈虎頭瞳仁微縮,尬笑了幾聲。“嘿嘿,那個、那個真忘了。不是故意不給你帶藥來着。”

郝春也不戳穿,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雙明亮的丹鳳眼在月光下令人遍體生寒。

沈虎頭越發覺得站不住腳,尬笑着拍了拍郝春肩頭,率先往大帳內邀約。“夜裏寒,還是先進去喝酒。”

郝春跟着他往前走,扭頭,提高嗓門喊了句。“都聽見了?今晚沈督軍請兄弟們喝酒!上等的桃花醉,百兩一壺,沈督軍特地從長安城宮裏頭帶來的!”

沈虎頭先前并沒說是永安帝所賜,但郝春一語叫破,他張了張嘴,到底沒敢說不是。

郝春內心嗤笑。

當夜,帥帳內燈火通明,抱着空壇子從督糧官營帳走回到帥帳的郝春腳步踉跄,笑聲卻異常爽朗。兩道聚翠濃眉跟會說話似的,秋水瞳內波光粼粼。

“喝!喝完了這壺酒,小爺我帶你們回長安!”

**

永安十四年臘月初三,平樂侯郝春率着大軍抵達函谷關,在關內完成了與朝廷委派的新任将領交接,随後只帶領數百親信子弟,在督糧官沈虎頭的陪同下一道返回長安。

來時黃沙漫漫,走的那天日頭卻特別好,照的郝春年輕臉龐上似有灼灼榮光。

玉華驄,青絲鞚。

少年騎在馬背,烈風吹動猩紅大氅,頭頂紅纓在日頭底下迎風飛揚。

“駕——!”

郝春一騎絕塵,率先奔入荒漠,竟然棄了官道,直接越山過蒲類海。

慌的督糧官沈虎頭匆忙整饬隊伍,帶着朝廷派來的馬匹駱駝,迤逦綴在郝春屁股後頭。風揚起,衆人均是風塵仆仆。

臘月十八,郝春在衆人勸說下終于重回官道,胯.下玉華骢不耐地刨動四蹄,等待後頭大隊伍跟上。郝春以手搭眉骨,朝前張望了眼。

辚辚馬車聲傳來。

前頭官道上迎面來了輛黃金車。車壁均以紅黃底色圖繪,綴以琳琅寶石,八匹涼州大馬拉車。趕車人穿着一襲雪白長袍,眉目低垂,看不清具體是誰。

“前頭的可是平樂侯爺?”

似乎是看見了郝春,那輛車居然停下來。馬車內懶洋洋挑出一只玉白的手,手指勾了勾,纡尊降貴般地從車窗前探出臉。車內男子覆着張雪白歡喜假面,假面紅唇微勾,狹長眼兒繪的又邪魅又妖孽。

郝春皺着眉頭,不耐煩地騎在馬背上,啪地甩了一聲鞭子。“你是誰?為什麽要問小爺我的身份?”

馬車內妖孽男子聲音便多了絲笑谑,白色歡喜假面後的琥珀色貓兒眼珠子轉了轉。“喲呵,到底是年輕人,火氣這樣旺!”

“他年輕,難道我就不年輕了嗎?”從車內傳出另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飽含醋意,怒氣隐隐然像壓在壇子封條下的火,火星子燎舌,眼見着要炸。

郝春愣了愣。

“侯爺,”護随在郝春身邊的沈虎頭見他遲遲不動作,催馬上前,湊近了低聲問道:“要不要我率弟兄們把這輛車掀開?”

堂堂世家權貴子,去了西域數月,如今開口閉口都是弟兄們,一股子江湖豪俠氣。說的再難聽點,還挺像山賊。

自認為與山賊頭領有差距的小侯爺郝春揚起臉,從鼻孔裏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邊兒去!”

“可是侯爺……”沈虎頭不服。

“這輛車裏的不是一般人。”郝春呲牙笑了聲,啪地又甩了響空鞭。“再說了,你也管不得!”

沈虎頭氣鼓鼓地拿手指着那輛金碧輝煌的馬車,發狠道:“侯爺,這是去長安城的路。聖上幾次三番下诏讓您回京參加春日宴,如今這不長眼的東西堵了您的路,往大了說,這就是故意阻撓您奉旨上京,這就是殺頭的罪!”

沈虎頭自認為說話聲音不大,但多年軍旅生涯,他這嗓子吼出來就是嗡嗡的,震的郝春耳膜都疼。

“噓,別吵!”

郝春濃眉緊皺,還沒來得及阻止,車內那兩人已經聽見了。

“哈哈哈哈,阿四你聽見了沒?那個人兇我,我……好怕怕哦!”妖孽男子聲調柔軟膩蜜,一雙貓兒眼靈動地轉了轉,分明就是在與那個阿四撒嬌。

沈虎頭驚的渾身一抖,忍不住嘟囔了句。“瘆人!個大男人說話真瘆人!”

嘩啦,車門毫無預兆地打開,從內奔襲出一道青灰色的人影。話随人到,人影霍然遮住了日頭的光,長劍抵死在沈虎頭柔軟的咽喉。

“你敢說他的不是!”青灰色人影冷笑了一聲,話語涼的就像冰湖下的影子。“你有幾條命可以送給他?”

沈虎頭此刻人在馬上,眼睜睜地看見一道殘影逼近,手還沒搭是刀鞘,就已經被制住。長劍森冷的氣息迫近鼻端,這分明是一把殺過無數人的劍!

“你、你到底是誰?”性命在別人一念之間,沈虎頭吓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他抖着嗓子,雙目求助般地轉向郝春。

郝春忍不住挑眉笑了起來。“你都不知道他是誰,就敢胡亂說話,該!”

郝春轉過臉,朝馬車方向揚了揚下颌,笑得令所有人都如沐春風。“平樂侯郝春,見過月氏國國主!”

妖孽男子輕聲嗤笑,貓兒般的琥珀色眼轉了轉,話語溫柔至極。“啊,真是個乖孩子呢!過來,讓本國主賞你顆糖吃。”

拿劍抵住沈虎頭咽喉的青衣人立刻不樂意了,掉頭壓低嗓音怒道:“那是我費了三個月才給你熬出來的梨膏糖!”

郝春忍不住噗嗤一聲笑破功。“建業侯多年不歸朝,原來是去替國主熬梨膏糖。”

青衣人,也就是當年率兵馬踏平涼州活捉了一串兒隴西李家叛将的建業侯程四郎,乳名十四郎,是與當今的大司空程懷璟一道長大的竹馬。永安帝打江山時,十四郎以月氏國國夫的身份,曾為應天立下汗馬功勞。

長安坊間曾傳出過紛纭閑話,猜測十四郎是看在程大司空的情面。更有甚者,說十四郎對容色絕豔的程大司空心思不純。

但月氏國國主與當今應天永安帝交好,在永安帝起事時,月氏國國主曾鼎力相助。十四郎作為其國夫,為了永安帝疆場厮殺,似也應當。

郝春琢磨不透這兩位的意思,呲牙笑了聲,轉臉朝黃金馬車內覆着白色歡喜面的月氏國國主讨饒。“國主久居西域,此番這是……要去哪?”

月氏國國主擡眼盯了他一瞬,聲音愈發輕柔。“啊,聽聞長安城的瓊花甚美,本國主這是,打算去長安賞花。”

深冬臘月,哪來的瓊花開?

郝春皺眉。

月氏國國主月南華似乎一眼窺破他心思,笑吟吟地以手搭在車外,渾似漫不經心地道:“待本國主到了長安,那滿城的花兒,可不就開了?”

郝春頓時內心警鈴大作。

果然,月南華又接着輕聲曼語地道:“不想此番去長安居然能遇見小侯爺你,可真是幸甚至哉!侯爺,可要同行?”

身後傳來兩道殺人的目光。

郝春只覺得脖子一圈兒冷飕飕的,仿佛十四郎那把利劍掉了個位置,架在他脖子上了。他下意識聳了聳肩,苦笑道:“國主此話當真?”

“啊,自然當真。”月南華從車窗探出小半個身子,貓兒般琥珀色的眼在日頭下詭異地呈現出半透明。“只是不知侯爺你,可願否?”

作者有話要說:

十四郎:情敵?掀桌(╯‵□′)╯︵┻━┻

月南華:乖,本國主疼你啊!

陳景明:……我是誰,我在哪,為什麽還沒到我的戲份?已經等不及要翻下頁了呢!=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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