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慶功宴

平樂侯自西域遠征回京述職,長安城內的纨绔子弟圈子迅疾炸開了鍋。侯府門庭若市,鎮日裏都有人約郝春玩耍,喝酒簪花,射箭猜謎,能玩的都差不多玩了個遍。

郝春忙的很!至于那天永安帝在玉瓊殿內說的賜婚一事,郝春壓根就沒空去問為啥旨意還沒下來。

興許帝君只是一時興起?

那天他和那個讨厭的家夥當街打架了不是,兩個朝廷命官打架,總歸是件不體面的事兒。也就難為了永安帝,居然信口開河,說出給他二人賜婚的話頭來。

應天立國一百多年,雖然門閥世家不禁契兄弟,高門士族子在成年前多有契兄帶着游山玩水習文練武,但那只是歷練的一部分。就連契兄弟間的床笫事,聽說雙方也就圖個年少歡喜,樂子而已,年紀小的契弟成年後,自會娶妻生子。

兩個男人正式成婚?又不是野蠻的月氏族人,呵!

郝春談不上心頭失落還是慶幸,但賜婚旨意始終沒下來,他倒是松了口氣。禦史臺與他八竿子打不着,卸了兵權後,他又只是個無所事事的侯爺,空有爵位,手裏頭卻不管事的。

再說了,永安帝不知怎麽想的,自從他這次回京連朝會都不要求他去了。郝春樂得清閑!不過那個陳大禦史,倒也就再沒見過。

郝春懷疑,那人壓根就把他忘了。

三月十五,宮中照例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春日宴。但今年與往常略有不同,永安帝似乎終于記得郝春平叛西域是勝了的,在他歸京一個多月後,總算想起來給他慶個功。

永安十五年的春日宴,被帝君金口封為慶功宴,平樂侯爺郝春成了主角,一大早就打扮的衣冠整齊,騎着玉華骢從侯府出發了。到了宮中慣例是陪坐,在各處殿室內走動一番,發現幾年前尚未完工的玉瓊樓赫然矗立在青空下,亭臺六七座,瓊花沸沸揚揚如雪般從高樹墜落。

郝春立在玉瓊樓亭子外,肩頭堆滿雪,忍不住擡手扶住朱紅色廊柱,迷惘了一瞬。

這些雪一般的落花,令他想到了西域。

他阿爹屍骨就埋在西域,但時過境遷,他在西域滞留四年多,始終也不曾尋得骸骨。或許當時當日,就叫亂軍馬蹄踏碎了吧?

“……侯爺?”

郝春下意識皺眉,回頭的時候臉色難得有些陰沉。

今日宮內替他辦慶功宴,各處內侍都與他相熟,也曉得帝君有多寵愛他,他這一路停停走走,也不見得有誰來打擾他。這誰啊,這麽沒眼力勁兒?

烈日青空下,玉瓊樓外遠遠地立着個穿緋紅色官袍的人,花樹擋住了大半個身子,臉也瞧不甚清。但那人聲音清淩淩的,倒是挺好認。

至少郝春記憶猶新。

他臉色松彈了些,呲牙嬉皮笑臉地道:“陳——大人?”

他刻意拖長了陳景明的姓氏,主要他也就只記得了這人姓陳,具體叫什麽來着?回京後倒是經常聽人提起這位陳禦史,說是少年為官,脾氣十分烈,與朝堂衆權貴子弟關系都不太好。

沈虎頭就曾與郝春講起個笑話,說是去年秋陳景明剛中舉的那會兒,被兵部侍郎元起榜下捉婿,元侍郎一力要促成陳景明與其長女的婚事,幾次三番地當衆問起陳景明意思。後來有次在散朝時堵住了人,邀陳景明去府內賞花。于世家子弟而言,賞花不過就是個名頭,女郎必然會趁機躲在簾後偷窺未來夫婿樣貌,按常理,相完人後雙方也就半推半就地約了親。

陳景明長得好,元侍郎家女郎想必求之不得。

誰曉得也就是那天,陳禦史居然當衆回了句,說是他腰不行,怕誤了元家女郎終身。

郝春當時就笑的打跌,一口酒噗地從唇邊噴出來,染濕了錦袍。

還有呢,沈虎頭又神神秘秘地拿胳膊肘搗他,故意壓低嗓子道,據說元侍郎家也出了纰漏。元侍郎家一共三位嫡女,想與陳禦史議親的是長女,結果次女跑去私會陳禦史,說那句被陳禦史贊過的詩句不是阿姊寫的,是她作的,又說阿姊欺名盜世,就連長安才女的名頭都是糊弄人的。

還有這事兒?郝春挑了挑濃眉,一雙秋水眼尾微紅,帶着三分酒意信口道,他又不行,這女子非得去私會他作甚?難道兩個抱在一處唱十八.摸?

哈哈哈哈,侯爺風趣!

郝春想起前情,忍不住唇邊笑意就真實了幾分。“陳禦史,你且過來,咱們去樓內暖和地兒說話!”

他朝陳景明招招手,又假意熱情地道:“那處陰涼風大,仔細對你這腰不好。”

日頭靜的很,風也靜,郝春這句調笑被準确無誤地傳送到陳景明耳內。

陳景明當下愣住。他原本就覺得奇怪,為何今日入宮後,永安帝身邊的內侍要囑他往玉瓊樓走走。這一路走來靜悄悄的,內侍們似乎有意無意地都避開了道。他還當是帝君有甚機密事要私底下囑咐他,呵,敢情是讓這位混世魔王在這等着他!

“謝侯爺關心,”陳景明潦草地擡袖拱了拱手,淡聲道:“據說高處不勝寒,這樓,下官就不上去了。”

郝春呲牙笑得更歡了。他擡起下颌,高聲道:“合着你真是腰不行啊?怎麽着,哪兒傷了,要不要小爺我給你補補?小爺我打西域回來……”

郝春反手大拇指指住自家鼻尖,笑得聳肩。“那西域,可都是好東西!別的不說,鞭都比元侍郎那個憨貨家的大得多了!”

陳景明瞳仁微縮,一雙點漆眸內怒火熊熊,片刻後,他也勾唇笑了。“哦?侯爺這麽惦記着下官的腰?”

“怎麽能叫小爺我惦記呢?”郝春邊說話邊擡腳下了樓臺,聲音裏隐隐然含笑。“這不那啥,陳大禦史這腰……咱全長安城的百姓都一道惦記着呢!”

話越說越古怪。

陳景明不動聲色地望着一襲朱紫色紗衣罩袍的郝春越走越近,日光底下郝春眉目秾麗的幾近于奢華。

平樂侯爺郝春,确實是個難得的美人。怪不得他畫不好!

“嗯?怎麽盯着小爺看?”

長安權貴子弟多愛脂粉,不過平樂侯郝春很少用。他生的好,皮膚雪脂般兒透,西域苦寒地兒不但沒能減損他的美貌,反倒令他少年英挺氣十足。就連這調笑聲,也比旁人都更清亮。

郝春走到陳景明面前,眉目纖毫畢現,鬓角鴉發頑劣地勾了個美人彎。

陳景明有剎那恍惚,竟仿佛是見到了一束光到了他面前。白亮耀眼,竟然逼的他下意識倒退了半步。

“咦,怎麽了這是?”郝春詫異地望着他,咂摸了下唇。“陳大禦史不是歷來雷厲風行、令百官懼之如虎兕嗎?怎地見了本侯爺,反倒乖的像鹌鹑?”

陳景明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聲音略有不穩。“今日是侯爺的大喜日子,下官見了侯爺,自當先行禮。”

陳景明說完,刻意漿洗挺括的袖口微撣,當真躬身朝郝春行了個正經的低階官員見到平樂侯爺的禮。

郝春咂摸着兩片唇,笑嘻嘻地借着他低頭的機會,湊近了低聲調笑。“大喜?本侯爺的大喜之日,不是與陳禦史同日嗎?”

陳景明一愣,擡起頭,點漆眸中近距離映照出郝春的臉。

郝春看見他那呆鵝樣就來勁兒。“嘿嘿,敢情你給忘了?咱們不是……嗯?”

郝春把兩根食指比了個對兒,沖他擠擠眼。

陳景明立即想起前情,嘶地倒抽了口氣,整個人清醒過來。他大步後退,袖子一甩,冷着臉不悅道:“尚未議定的事,侯爺莫要亂說。”

“怎地沒定?不就是等陛下親自下旨嗎?你急不急,你要急的話待會兒小爺我去陛下跟前催催。”

……不成體統。

陳景明加快腳步,冷着臉在春日裏走成了一道緋紅色的風。

郝春哈哈大笑着跟在他後頭,邊追邊扯着嗓子喊。周遭內侍灌了一耳朵,将兩人情形也瞧得真切明白,立刻就有人悄悄地溜去九龍殿內禀告永安帝與大司空。

**

申初。

郝春與陳景明同到遠芳殿內吃酒,各歸各的座兒,從頭到尾連句話都不曾說。循例敬酒時,陳景明冷着臉走到郝春面前,三足爵舉着,酒爵內碧青色的桃花醉酒液微晃。

郝春扶着那只三足爵,順勢包住陳景明冷玉般的手,嘿嘿笑着湊近了,附耳低聲道:“怎樣,你打算啥時候嫁入我平樂侯府?”

陳景明掀起眼皮,朝他怒目而視。

“嘿嘿,”郝春嬉皮笑臉地笑,話語越發下流。“別光瞪眼啊!小爺我方才和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

淅淅瀝瀝水聲響起。

陳景明直接就着兩人手指交握的姿勢,往前推了郝春一把。三足爵傾倒,上好的百兩一壺的桃花醉就此潑灑出來,淋在陳景明身前,将他緋色官袍濡濕了大片。

旁邊的人都詫異地望來。

“無事,無事兒。”郝春嬉皮笑臉地松開陳景明的手,把那只三足爵往後一抛,精準地抛入身後內侍懷內。“陳大人這杯酒沒能吃着,下一巡再來,哈哈哈!”

陳景明定定地看了他數息,一甩袖,沉着臉回到自家案前。

本來,酒得過三巡,第一巡沒成,下一輪陳景明還得再來與郝春敬酒。陳景明為官嚴苛,在同僚中人緣極差,他丢了臉,官員們偷笑都來不及,更無人與他描補。何況帝君與大司空都已經撤了,眼下衆人吃吃笑笑,愈發百無禁忌。

陳景明坐在案幾前,也不知想什麽,銀箸握在手中半晌沒動。

到了第二輪擊鼓傳花的時候,誰也沒料到,居然有個不長眼的家夥站出來替陳景明打抱不平。

有個辛姓的七品禦史,日常都在修繕文書,連朝會都去不得,今日宮內百官都來為郝春慶功,他也到了。借着擊鼓傳花對酒令的機會,手裏頭抱着那朵紅豔豔的大綢花,停下杯箸,白着臉尖聲罵郝春。

“侯爺位高權重,可一回長安就愛攪渾水,又慣愛男色!咱禦史中丞陳大人不過是生的好些,侯爺怎地就對陳大人拉拉扯扯?下官偷耳聽見,方才進殿時侯爺還說追着要娶咱陳大人?諸位都評評理,這叫什麽話?咱陳大人自幼讀聖賢書,中舉時,是當今大司空親自認下的嫡親弟子,是侯爺您能任意欺辱的嗎?”

春日宴上,衆官一時面面相觑,都拿眼瞧着平樂侯郝春。

蹭!郝春擰眉怒目地站起身,當衆摔了青銅三足爵。

“去你媽的!”郝春飙了句粗話,當時就跨過鋪滿酒菜的案幾,三步并兩步沖到說話的辛姓禦史面前,一把拎起他衣領。“老子愛娶誰就娶誰,什麽時候輪到你這種雜碎來放屁?”

他一連串粗口,糙的長安城人都聽不下去。被他揪住的這位在永安十四年與陳景明同科中舉,陳景明高中榜首,位列頭甲首位,他是個不入流的末等,但因為他與陳景明同出寒門,向來以與狀元郎同科為榮。方才郝春當着百官的面潑了陳景明的酒,在他看來,就是赤.裸.裸的對于陳景明的羞辱。

“我呸!你堂堂一個侯爺,居然開口閉口連個市井匹夫匹婦都不如,可見不過就是個繡花枕頭罷了,你、你憑什麽與我們陳禦史相提并論?”辛姓小文官漲紅了臉,氣息不勻地呸了郝春一臉唾沫星子。

郝春眼珠子轉了轉,居然沒去擦臉上肮髒的口水,反倒笑了。“你嫌我亵渎了你們家狀元郎?”

嗝,酒意上湧,郝春忍不住打了個酒嗝兒。

“嘿嘿,老子還有件最重要的事沒宣布吧?”郝春迎着一衆文官嫌棄的眼神,朗聲笑道:“也不怕你們知道,宮裏頭早就下了口谕,是咱陛下親自說的,要、要賜你們口中最高不可攀清白如玉的狀元郎,與、與本侯爺我,做侯夫人!”

全場靜默了三息。

旋即嘩然。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你嫌我亵渎了你們家狀元郎?

陳景明:侯爺,先把鞭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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