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賜婚

春日宴上鬧的這檔子事兒,自然也很快就報到了永安帝秦肅耳中。

“陛下,要麽還是趁早把這賜婚的旨意下了吧?”大司空程懷璟攏袖微笑,坐在床欄畔含笑望向秦肅。

秦肅最見不得他笑!程懷璟天生一雙會說話的桃花眼,特別招人疼。他立刻呵呵笑着湊過去,摟緊了人笑道:“這不是那什麽,朕總想着,郝春這孩子不錯,不承帝嗣可惜了的。”

程懷璟勾唇,輕聲嘆了一句。“陛下就是這點子不好。”

“哦?朕哪裏做的不好?你說,你說了朕就改。”

“陛下總當人是孩子。”程懷璟笑了一聲,正色道:“可郝春今年二十了,今年秋就該加冠了。他如今與禦史臺陳景明糾纏不清,擺明了态度歡喜男人,陛下又何必遲疑?”

“朕是怕,”永安帝秦肅一屁股坐在床頭,順勢啄了口程懷璟面頰,嘆息道:“我秦家自坐江山以來,就沒幾年安穩時候!朕是從一堆堂弟手中奪的位置,如今朕無子,底下那些個宗室都在蠢蠢欲動,商量着要與朕幾個義子。可這秦家骨子裏血流的就是野性!”

秦肅不錯眼地盯着程懷璟,意有所指。“倘或尋了頭野狼,不光朕百年後這江山不保,就連朕活着的時候……怕都不見得能保全卿卿你。”

程懷璟垂着眼,涼涼地笑了一聲。“所以你就覺得郝春能行?”

“郝春這孩子,雖然姓郝,但拐着彎兒也算我老秦家的子弟。他性子粗中有細,武能遠征,文能出口成章,是個最優的人選。”

程懷璟倒當真愣了愣。“他能出口成章?”

“那必須的啊!”秦肅一臉驕傲,活像個被自家孩子洗腦的蠢父親。“他三歲那年,将軍府家仆扛着他走丢了一次,結果他循着賊人行蹤,沿途留下記號。将軍府尋到他時,他一個三歲的娃娃,當場決斷是非,說出賊窩所在,又道,賊人原本也不是天生惡人,家鄉遭了水患,不得已,這才流落于長安郊外做了流民盜寇。”

程懷璟默然,片刻後,點了點頭。“仁慈乃人君者必備。”

“就是啊!”秦肅見他點頭,頓時喜出望外,試探着道:“就是這份仁德,頗可以為天下主。卿卿你覺着……?”

“我覺着,可沒用。”程懷璟勾唇微微一笑,桃花眼下那粒鮮紅淚痣漾了漾。“郝春已經在百官宴上說了要娶我的弟子,陛下,您看中的仁君……他擺明了不想入宮呢!”

永安帝秦肅悵然地擡頭瞪着紅羅帳頂明珠,默然半晌,才故作慨然道:“也罷!他不過也就比朕小着二十來歲,再說朕也不老,這波兒宗室送來的人選不成,咱就看下撥!”

程懷璟似笑非笑,乜了他一眼。

秦肅心癢癢地把他按入帳內,低沉地笑了一聲。“總之無論選誰,後頭那個都必須對你好。不然,朕就是做了鬼,也得夜半三更回來……”

“嗯?”

程懷璟被他按住手腳,鴉羽般墨發散落鬓角,一雙桃花眼內起了霧。他仰面望着秦肅,兩片殷紅薄唇微微翕張,輕喃道:“不然,陛下要如何?”

秦肅嘴邊的話立刻拐了個彎,俯身低低地湊近。“夜半三更,卿卿你說朕會如何?”

“……唔……陛下……”

可憐候在外頭的內侍踮着腳張了幾次,反倒聽見內殿門合上了。許久後,內殿裏才傳出永安帝懶洋洋餍足的聲音。“去把宿桓叫來,朕頭一遭兒賜婚,須他跑個腿。”

半炷香後。

禦史臺大夫、陳景明的頂頭上司、從一品官兒宿桓,進了趟深宮,然後表情奇異地出來了。

遠芳殿衆官為郝春慶功的宴席還未散,就見先前匆匆離席的宿大夫又回來了,身後跟着八個深宮內侍。宿桓雙手捧着個玄色底明黃龍紋的卷軸,站在遠芳殿門口,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

宿桓生的十分高大威猛,圓環眼微瞪,高聲道:“陛下有旨!”

遠芳殿內衆人早就喝的醉醺醺,但聽見一聲陛下,立刻都打了個哆嗦,紛紛踉跄着站起身,腳步歪歪斜斜,好容易才按品級排好了次序。到了殿門口,官階最高的兵部侍郎元起撣了撣衣袖,單膝下跪,顫巍巍地喊了聲。“臣、臣元起……”

“臣婁橋……”

“臣……”

“臣郝春,接旨。”郝春一臉笑模樣,打了個酒嗝兒,單膝跪下後又忍不住拿宿桓打趣。“宿、宿大夫,您方才進宮是接了啥密旨啊?要、要緊不?別是陛下派你來捉我下大理寺诏獄的吧?”

宿桓圓眼一瞪,沒好氣地道:“你也曉得自家事!陛下連個早覺都睡不好,還禍害的我得為你倆走一趟!”

“我、我倆?”郝春手點着鼻子,茫然地左右四顧。“小爺我和誰啊?”

宿桓見他這副醉狗模樣就來氣,索性不搭理他,徑自展開手中谕旨。“陛下親自拟诏、大司空代筆,賜——”

衆官都抻長了耳朵,仔細聽陛下與大司空要賜誰、賜何寶物。

“賜平樂侯兼征西骠騎将軍郝春,與禦史臺中丞陳景明,擇良辰完婚。一切禮儀,交由太常寺與鴻胪寺協力操辦。

布告天下,鹹使聞之。

欽此!”

禦史臺大夫宿桓面無表情地念完這道聖旨,雙手快速一卷,眼光越過層疊人頭找到郝春。“平樂侯爺,接旨吧?”

郝春呲牙咧嘴地擡頭。

噗通一聲。

宿桓徑自将玄色底明黃龍紋的卷軸擲入郝春懷內,頓了頓,目光望向陳景明。這次他神态多了分關切,郎眉軒目,話語也溫和。“寒君,你可有甚要說的?”

陳景明一身緋紅官袍跪在郝春後頭,擡起頭,垂目靜靜地道:“臣,謹遵陛下旨意。”

雖然有賜婚聖旨壓着,衆官依然紛紛愕然環顧,目光在陳景明與郝春二人身上逡巡不已。郝春笑嘻嘻起身,哪怕用靴內藏着的腳趾頭想,也能想到這些家夥心裏頭都在嘀咕,喲,果然平樂侯不遵陛下旨意數年滞留西域,這不,讨陛下嫌了吧?賜婚與一個男人,哪怕對方是個朝臣,也是被摒棄在應天主流社會外了吧?

陛下對平樂侯态度已經很明顯了。這是要殺吧,沒借口。要留吧,也不會讓他好過。

從今而後,大家還是對平樂侯遠着些吧!

“侯爺,”宿桓見他抱着聖旨起身,略拱了拱手,勉強放出個笑臉。“恭喜恭喜!”

郝春回以一個拱手。“謝宿大夫跑這一趟,回頭去我府上吃酒。”

“不敢當,不敢當。”宿桓笑着打了個哈哈,又轉向緩緩起身的陳景明。“陳大人,恭喜!”

陳景明垂下眼皮,還了個禮。“下官謝過宿大夫。”

一時間遠芳殿內群臣都紛紛起身,圍繞到郝春與陳景明身邊賀喜,賀詞無外乎喜結良緣共結秦晉之好,至于大婚日叨擾喜酒什麽的,大家都聰明地含糊帶過。

郝春心知肚明,這幫老小狐貍都在等着看陛下與大司空的意思,要是陛下或大司空來吃喜酒,這幫人不用喊都會排隊來。要是這道旨意後一切從簡,這幫人最多禮到,人不是病了就是不巧被旁的事兒耽擱了,婚禮宴席上貓狗三兩只,門可羅雀。

只苦了太常寺!

陛下旨意點明将平樂侯與禦史臺中丞的婚事交與太常寺主持,男男成婚、還是兩個男的朝臣成婚,這在應天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兒。這……這樁婚事,到底按怎麽個規格置辦?要提親不?要下聘不?保媒主婚的是哪位大人?

太常寺寺卿陸奉常苦着張臉,與少卿二人對望,随後朝宿桓拱了拱手。“宿大夫,這婚事規制……陛下可有提起?”

宿桓笑了一聲,仰面打了個哈哈。“不知,一概不知。”

陸奉常還待要追問,宿桓卻又冷不丁補了句。“反正保媒的是月氏國國主,程大司空說了,傧相一律兒得從四品及以上。這樁婚事兒得辦的漂漂亮亮,不能丢了咱應天的臉面!”

嘶……遠芳殿內一片倒抽氣的聲音。

人人都知曉月氏國國主也是與位男子成婚,兩人至今恩愛非常。有這麽個同好男色的鄰國帝君做媒,又有當朝程大司空親自發話,太常寺頓時把胸脯聽起來了。太常寺寺卿與少卿二人容光煥采,呵呵笑着大聲道:“這話,宿大夫你怎麽不早說?這事兒必須得好好操辦,大辦!平樂侯自西域大捷歸來,如今再奉旨成親,喜上加喜啊!”

衆官再看郝春與陳景明的眼神也不一樣了,眉眼含笑,都附和着圍攏二人道大喜。

呵,前倨後恭!看多了,乏味的很。

郝春心裏頭譏笑,臉上卻一貫的無賴。“啊,那就勞煩太常寺陸奉常及諸位大人了,本侯爺我就,嗝!”

郝春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大大咧咧地一把摟住陳景明肩頭,也不顧陳景明瞬間僵硬,并肩立着,朝衆官團團地點頭示意。“本侯爺與我的侯夫人就,嗝,就先告辭了!酒多了,不勝酒力,不勝酒力哈哈!”

陳景明全身僵直,袖管下手背都迸出了青筋,一雙眼低垂着,緩了緩,居然也靜靜地笑了聲。“諸位大人且樂着,下官……與侯爺,就先告辭了。”

宿桓皺了皺眉,到底念在陳景明在他手下為官,算自己人,得替他維護場面,便也大聲笑着打了個哈哈。“今日陛下賜宴,本就是為着替平樂侯爺慶功。如今侯爺醉了,咱們也就都散了吧?”

“散了,都散了。”

“元侍郎請!”

“陸奉常先請!”

群臣都互相謙讓,其中曾經一力要捉陳景明回家當女婿的兵部侍郎元起最尴尬,臉皮漲成紫紅,潦草地客氣幾句後,便大步流星往外走。

從頭到尾,一句賀喜都沒說。

郝春摟着陳景明肩頭,附耳低笑道:“瞧,你家老泰山生氣了。”

陳景明動了動唇,想了想,又把話咽回肚皮裏。任由郝春摟着他施施然地出了遠芳殿,又忍到兩人站在宮門口逐個含笑致意,與那些朝臣們反複辭讓。

及至更漏敲了三響,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陳景明才用力掙了掙,冷着臉推開郝春。“行了,戲也演完了。侯爺,告辭!”

陳景明轉身就往北邊兒走。

郝春也不挽留,笑嘻嘻地立在他身後目送。陳景明身材颀長,實在從頭發絲兒到腳踝都是個十足美人胚子,郝春看了半天沒忍住,嘿嘿笑了笑,揚聲喊道:“喂——!”

陳景明背影一僵,随即緩慢回頭。

郝春身邊并沒其他人,就連平樂侯府的仆從都沒跟着,獨自立在原地,手中漫然提着盞燈籠,對他道:“陳大人,要不要我送你?”

陳景明默然,搖了搖頭。

郝春倒也沒再糾纏,只響亮地打了個酒嗝,一彈指,大大咧咧地笑道:“那就,你先回去準備着,且等個良辰吉日,到時候,嗝,小爺我去迎你入門!”

……就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陳景明憤然一甩袖,這次走的頭也不回。

宮門外長街寂寂,酒宴上的桃花醉香氣似乎尚未散盡,将夜色染的靡麗。陳景明着一襲緋紅官袍,在郝春視線中漸行漸遠,直至盞茶後,那抹緋色仍兀自柔軟明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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