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

“朝廷打算新設采訪處置使,分十六道監察州、縣官吏,與你現在這位置同級別,也是個從四品。”

程懷璟坐在馬車內,車馬辚辚,車廂卻紋絲不動。馬車四角擱置玲珑白玉冰桶,永安帝慣用的龍涎香似有若無地彌漫于鼻端。帝君雖然不在,帝君身側暗衛卻穩穩地坐在馬車前欄,鬥笠壓低,充當了大司空程懷璟的車夫。

眼下從大理寺出來,程懷璟就帶着陳景明順便一道去宮中面聖,将盧陽範家當家人範勳自殺的事情禀告永安帝。

範勳雖然不是個東西,但盧陽範家長安這支的當家人死了,總歸是件棘手的事。

程懷璟沉吟着垂下眼皮,殷紅薄唇微彎,攏着袖,說話聲音又輕又慢。待提及新設的這個采訪處置使的話題,略頓了頓,随後撩起眼皮望着陳景明。日頭斜光中,竹簾烘的半青不黃,他右眼下那粒鮮紅淚痣漾了漾。

對面坐着的陳景明便連忙往前傾身,仔細地聽完,斟酌道:“老師的意思,是讓我借着這個職務巡察江南道?”

“不錯。”程懷璟笑了一聲。“如今這樁案子死無對證,京中各家盤根錯節,你再查下去,到頭來也不過是,你查到誰,誰就死了。”

陳景明微帶悚然。

“這些人死了,倒也不足惜。”程懷璟殷紅薄唇微分,笑得堪稱涼薄。“但陛下要的不是多少戶人家辦葬禮,陛下要撤藩鎮,要徹底拔起這些個腐爛而又無用的枝葉。”

程懷璟盯着陳景明那雙點漆眸,不知想到了什麽,默然半晌,突然掉開眼去看右側車窗垂下的簾席。

陳景明等了又等,終于免不了茫然。他斟酌着自己是不是哪裏反應慢了半拍,便謹慎地問道:“學生倒是願意去做那斫木的斧頭,只是……江南道并未設置藩鎮。陛下自江南起兵,那處如今亦算得上井井有條,學生以為,此次去巡察只是辦理範陽盧家鬻官一事?”

陳景明生的好,但眉目顏色倒還在其次,灼灼風華……也在其次。

他最好的是那對熠熠點漆眸。

乾元二十五年七月初九夜,曾有個人倉皇奔入,對程懷璟厲聲道:

“五郎,聖人有言,代司殺者殺,是代大匠斫也。代大匠斫者,稀有不傷其手矣。五郎何至于此!你知世家子如今喚你什麽?”

廊下燈影照在那人一雙熠熠生輝的點漆眸,映照出滿目哀涼。

那人也曾以才學之名動天下,冠蓋滿京華。在那人死後,世上再無一人,能沖到程懷璟面前直呼其名,怒罵他為人魔。

那人名喚李赟,字仙塵。

隴西李家的狂生二十三郎李仙塵,曾真切地為他哀。

十八年後程懷璟坐在馬車內想起了同樣天生一雙點漆眸的李仙塵,也想起了那年為了彼時尚是燕王的秦肅上下求索的自己。那年,他只是個繡衣禦史,為了秦肅,不顧天下罵名,最終沾染了滿手血腥。

這血,或許他一輩子都洗不幹淨了。

“……老師?”

程懷璟定了定神,越發難掩近日自心底泛起的失望與疲憊。他垂下眼,良久,涼涼地笑了一聲。“我也曾供奉于禦史臺,我代大匠斫時,天下人皆罵我作繡衣人魔。寒君,你所不願也不肯做的,當年我都曾做過。”

放置着冰桶的馬車內很涼,陳景明卻突然間熱汗出如漿。他立即撩起緋紅色官袍,離開座,對着程懷璟雙膝跪了下去。“老師教訓的是!學生惶恐。”

程懷璟充耳不聞,只垂着眼,又良久,愈發涼薄地笑了聲。“你們都只要做好人,做謙謙君子,可惜,這世上,總有個人要做那惡人,受盡世人唾罵。就連史官筆下也……”

程懷璟陡然收住聲。

這番話他原也不是想對着陳景明說。一個二十歲便中了甲等頭魁的年輕人,能知曉多少世事滄桑?何況……陳景明原也不是他們那批人。

他們那批人,各自沿着勤王路走到烽煙四起,最終割袍斷義、兵刃相接。兩軍對峙時他也曾遙遙地望見過一回李仙塵,那人戴着白銀盔,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太遠了,看不清神光。

再者,那時李仙塵已經病的很重了。

乾元二十三年春那場旻皇後加考的恩科,最終只成就了他程懷璟一人,餘下的,都死了。

死絕了。今後來日,再不會有。

“學生不敢以君子自居,不敢求恩師見諒。學生只願做恩師口中那一把刀,劈盡無用之樗栎,祈求恩師明示,此去江南後,學生該如何行事?”

陳景明跪坐惶恐。

待到了宮門,程懷璟的馬車長驅直入。永安帝身邊的暗衛禦車,抖動缰繩,直直地奔入九龍殿外才停車。

“禀大司空,已到了九龍殿。”

程懷璟刷地撩開車簾,冷着臉徑自下車,居然也不管陳景明依然在他身後跪着。車門打開,燥夏晚風呼呼地卷動湘妃竹簾,陳景明臉色發白。

這幕很快就被傳回了平樂侯府。

郝春皺着眉頭,有點不信。“不能吧?大司空那麽歡喜他,不至于讓他一直跪着的吧?”

“嗐,侯爺啊!”王老內侍嘆了口氣,一臉地憂愁。“咱夫人啊樣樣都好,就一樣,慣來不結人緣兒。這自打他做官起來,仰仗的都是大司空的庇護。可倘若大司空也不待見他了吧,啧啧!可愁死人了。”

郝春想起先前月南華笑眯眯地對他說,程懷璟這趟去大理寺就是去找茬,眼見着就要攆陳景明出長安的話頭來,心裏咯噔一聲,但他偏要嘴硬,梗着脖子道:“王baibai慣愛唬人,小爺我看他做那個禦史做的挺得意的。”

王老內侍意味深長地笑笑,斂下眼皮不吱聲。

又半個時辰後,新任監察禦史陳景明跪在九龍殿外帝君避而不見的消息傳遍了全長安城。據說這次,就連他的恩師大司空程懷璟都不救他了。

郝春在平樂侯府的廊下張望了幾眼,不知為何心神不寧。

“侯爺,”王老內侍跟鬼一樣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他身後,手中提着盞燈。“早過了戌時了,您今兒個晚飯還沒吃。”

郝春頭也不回地道:“小爺不餓。”

王老內侍默然了一瞬,又緩緩地道:“宮中陛下大約是真的惱了,據說咱夫人……如今還跪在九龍殿外。”

郝春頓時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扭頭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小爺我又不是在等他!”

“是是,侯爺自然不是在等他。”王老內侍從善如流,接口道:“可侯爺這茶不思飯不想的,也于事無補不是?要依着老奴說啊,既然懸念,倒不如……”

“倒不如什麽?”郝春脫口而出。

頓了頓,又捉急忙慌地道:“小爺我懸念那家夥?笑話!”

王老內侍不聲不響地提高了燈籠。燈火下郝春怒氣沖沖,濃眉下一雙丹鳳眼亮的驚人。

“侯爺,您可曾替夫人他想過?”

郝春怔了怔,高挑兩道聚翠眉,滿臉不高興地恨恨道:“王baibai有話直說。”

“夫人一無所有,所有者,不過是仰仗着大司空庇護。如今陛下賜婚,雖然尚未舉辦大婚禮,但在世人眼中……在夫人眼中,侯爺與夫人在朝廷上已然是一體。”

郝春沉默片刻,悻悻然地啐了一口。“那又如何?”

“女子嫁夫,總盼着夫家庇護。這男子……”王老內侍斟酌字詞,耐心勸道:“老奴是個閹人,從不知曉情之一字究竟到了私密處,是怎麽個滋味。但将心比心,夫人眼下獨自跪在宮掖外,想必亦十分凄惶。”

郝春從鼻孔裏冷哼了一聲。

“這落在外人眼中,侯爺您自打西域回來,就一直沒領到個正經職位。陛下剛賜婚沒多久,就連夫人都遭了殃。這……”王老內侍垂着眼,提着燈籠慢慢地道:“于侯府,聽着也不甚好。”

郝春滿心焦躁,眼下又總聽王老內侍在耳邊嗡嗡嗡,蒼蠅般揮之不去,心頭那股子不安又咄咄地往上蹿。他皺着眉頭,越發不耐煩。“那你要小爺我怎樣?去九龍殿外陪他一道跪着才算完事兒?這早晚,宮門怕是早就落了鎖了。”

王老內侍見他連這層都想到了,忍不住心底暗笑,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那倒也犯不着。”

郝春明顯松了口氣。

王老內侍強忍着笑意,慢吞吞地道:“陛下有大司空作陪,想必歇的格外早。夫人這一跪,怕是就得跪一整夜。侯爺,咱夫人這腰……”

是了,那家夥腰不好。

郝春終于找到了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頓時整個人都重新活了過來。濃眉一揚,高聲道:“他那腰不行,跪一夜,怕是那家夥人就廢了。”

“正是這個理兒!”王老內侍忍着笑,故意輕描淡寫地激他。“于情于理,侯爺您都該遞折子去宮門外替夫人求情不是?”

郝春張了張嘴,渾身哪哪兒都別扭。“可宮門都落鎖了……”

“只要侯爺有心,老奴在宮中這點子薄面還是有的。”王老內侍輕輕地提高燈籠,蒼老面皮上滿是褶子。“侯爺,老奴願随侯爺一道,去宮中看望夫人。”

郝春轉過身,擡腳就走。“走走,那就快些!省得那些個挑燈撥火的家夥又拿那誰,來做咱侯府的文章!”

王老內侍倒也沒料到他行動如此迅速,提着燈跟在後頭攆着喊道:“侯爺,您慢着些!哎,您怎地還跑上了?小喜阿醜,快點替侯爺牽馬!”

郝春出了平樂侯府,一溜煙兒地打馬直奔未央宮。宮門內外果然層層落鎖,沿途替他開門的小黃門都詫異極了,這位平樂侯爺向來什麽事兒都懶散,除了接到陛下召見不得不來,尋常絕不肯自家遞牌子,怎地今夜如此急?

“侯爺?”

郝春壓根沒空搭理這群人,一路大步流星走的飛快,口中還問着:“陳禦史如今還跪着呢?跪哪兒呢?陛下都歇了,他還跪着給誰看啊?簡直就是個大寫的傻!”

郝春嘴裏埋怨歸埋怨,待真到了九龍殿外,看見漫天夏夜星辰下孤零零跪着的陳景明,他那口氣就軟下去了。

“……咳咳,”郝春站在距陳景明三步外的地方,拼命咳嗽。“那個什麽,那個誰?”

陳景明回頭,靜靜地望着他。

夏夜星子其實很明亮,又或許是郝春總不能分清初遇那個仲夏午後夢中身穿雪白纻羅長衣的美少年與陳景明——畢竟陳景明也有着那個夢中美少年的點漆眸。

郝春對着陳景明有片刻恍惚,鬼使神差地來了句。“你膝蓋疼不疼?”

陳景明張了張嘴,狐疑地打量郝春。

郝春慣來愛對他漫不經心,就算不打架,也得嘲諷他幾句,這樣溫柔地與他說話,幾乎是夢中也沒有的好事。

“侯爺有話直說。”

郝春又壓低嗓門拼命咳嗽,咳的差不多快斷氣了,才好容易想到句措辭。“那什麽,聽說你被大司空責罰,小爺我來看看你。”

依然溫柔的不像話。

陳景明臉色變幻了數次,撩起眼皮,突然勾唇無聲地笑了。“侯爺您是來看我,還是來看下官的笑話?”

……不識擡舉!

郝春瞬間就惱了,皺着眉頭高聲怪叫道:“你這家夥怎麽回事?你如今好歹也是我平樂侯府未過門的夫人,你我一體,要是你倒黴了,連帶的小爺也沒好日子過不是?”

陳景明臉色白了白,一雙熠熠生輝的點漆眸中光亮也黯淡下去。“原來侯爺是為了前程。”

“不然呢?”郝春梗着脖子,打死不肯承認剛才見到陳景明挺直脊背跪在九龍殿外時心頭突然湧起的一陣莫名酸澀。他頓了頓,又賭氣地扭開視線,故意說道:“你丫可別自作多情!咱醜話說在前頭,你是要進平樂侯府的人,可不能有事無事地就連累我。”

陳景明臉色徹底灰敗下去,他垂下眼皮,靜默了一瞬後,索性又把頭轉過去。

再不搭理郝春。

“哎,你這人!”郝春卻偏要來惹他,不依不饒道:“怎麽個意思?你到底怎麽得罪了程大司空?他不是你恩師麽,怎地連他你都得罪了?”

陳景明拿後腦勺對着郝春,一個字不吭。

夏風吹動,陳景明身上熏的桂子飄香,郝春被這股子桂子飄香薰的昏頭漲腦,盯着陳景明背影,再次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聲,低聲道:“那個什麽,你到底怎麽得罪的程大司空?可要小爺我去替你求個情?”

陳景明內心一動,低垂着頭,靜靜道:“也沒什麽,盧陽範家那件案子我沒能辦好,老師讓我面壁思過三日,然後打包出長安。”

郝春瞪圓了一雙丹鳳眼,怒道:“你好歹也是個從四品的官兒,如今正在禦史臺供職呢!為啥罰你出長安?”

陳景明聲音愈發低下去。“差事辦砸了,總要受罰的。”

“欺負人!”郝春梗着脖子高聲嚷嚷起來。“你無父無母,在京中又無親朋故舊,這、這離了長安,你去哪?”

“便是一無所有。”陳景明背對着郝春,涼涼地笑了一聲。“下官被褫奪官職,白衣出身,如今複歸于白衣,與侯爺的婚事怕是也黃了。想必侯爺你內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吧?侯爺又何必惺惺作态?”

“呸!呸呸!”郝春一連啐了三口,瞪着眼睛怒道:“你把小爺我當成什麽人?你眼下落了難,小爺我難道就很高興嘛?我為什麽高興?”

“侯爺一向歡喜美人醇酒,又嫌下官礙了你的事兒。如今下官即将被打發去江南……”陳景明欲言又止,故意頓了頓,才低聲憂愁地道:“江南原本是盧陽範家經營的地盤,我逼死了盧陽範家長安這支的當家人,範氏對我恨之入骨。此次去江南,怕是連個全屍都不定能留下。侯爺,如今可趁了您的願?”

“放屁!”郝春厲聲反駁道:“你這家夥淨會吓唬人!咱陛下登基前,原本就是在江南受封的燕王,那江南道兒,怎麽就成了盧陽範家的地盤?”

陳景明背對着他搖了搖頭,語聲越發凄涼,字詞掉在地上,就像是夏夜裏無人問津的螢火蟲。“下官就知道侯爺必不能信。侯爺倘若不信,只須再候上三日,到時,下官白衣離京,朝廷罷官的旨意宣告出來,侯爺可不就什麽都知曉了?”

郝春咂摸着唇,幾次張嘴,都不曉得說什麽。

來時王老內侍反複叮囑他,說是陳景明出身于寒微,心性兒極高,在朝野內外人緣都不好,眼下落了難,不知朝中有多少人在拍手稱快。王老內侍叮囑他務必仔細看顧着陳景明,一則提防有人落井下石,參陳景明各種,二則嘛,則是對郝春曉以利害,讓他切記眼下陳景明已是與平樂侯府同枝連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郝春憋了半天,才遲遲艾艾地不确定地道:“你……你真被奪了官職?”

“老師親口所說,豈能有假?”

陳景明的老師是大司空程懷璟,程懷璟是永安帝枕邊人,永安帝對程懷璟言聽計從。

郝春皺着一對兒聚翠濃眉想了半晌,幹巴巴地追問道:“那,真打發你去江南?”

陳景明嘆了口氣。“陛下來到長安後,江南道就交予盧陽範家的人打理。如今整個江南道,怕是早就姓了範。下官命運兩不濟,無可奈何,怕是三日內就得被迫離京了。”

郝春久久不出聲。

就在陳景明再次感到心涼的時候,郝春突兀地來了句。“那,小爺我閑着也是閑着,我護你出長安!”

陳景明號稱冷面閻王,在禦史臺一年多,得罪的朝官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不清。郝春琢磨着,盧陽範家在長安這支的當家人死了,長安這房怕不是要找陳景明拼命!一旦陳景明被褫奪官職,不用到江南,走半道兒就得叫盧陽範家豢養的門客刺殺了。

“小爺我送你去江南!”郝春慨然道:“到了地兒,再說。”

陳景明內心微動,一雙低垂着的點漆眸中漸漸升起笑意。他想起兩個時辰前……

兩個時辰前。

“老師說笑了,”陳景明跪坐于馬車內,垂下眼皮靜靜地道:“平樂侯爺自幼養尊處優,必不肯随學生一道去江南受苦。”

程懷璟似笑非笑,一雙桃花眼內波光潋滟,右眼睑下那粒鮮紅淚痣微漾。“不試試,你怎麽知道他不願?”

然後程懷璟撩起車簾下車,與他共同演了一出戲。

結果……

兩個時辰後,平樂侯爺郝春果然炸毛,一疊連聲地道:“什麽?你要被打發去江南?!同去,必須同去!你要是敢不帶上小爺,仔細你的皮!”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唉!唉!

郝春:別介,你別怕,小爺我護着你啊!

王老內侍:(暗中翹起大拇指)咱侯府夫人最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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