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
第二日卯時,金殿,百官魚貫而入議事。
永安帝秦肅卻派人攔了陳景明,囑咐他,讓他一直在東角門外候着。日頭漸漸升起,夏日烈陽照在陳景明連夜縫補過的緋紅色官袍,身形佝偻着,低頭彎腰,說不出的落魄。
就像一條被晾在烈陽下曝曬的鹹魚。
“盧陽範家一案,就此結案。”大司空程懷璟側身坐在帝君左側,微微蹙眉,淡聲道:“然,禦史臺陳景明偵辦不力,當領罰。”
長安城內真正的權貴世家早已連夜得到了消息,但還是均齊齊擡眉,假意露出驚訝的表情。
程懷璟注視這些心思各異的百官,內心無聲冷笑,話語卻聽不出絲毫波瀾。“盧陽範家是在江南道上被人告了,江南距長安,路途迢遞,況,此案已着禦史臺協理、大理寺主辦,此次結案,就交予大理寺去辦吧!”
大理寺寺卿藍湄與少卿裴元同時出列,恭聲應了。
程懷璟揉了揉額角,看似不勝疲倦。永安帝秦肅立即傾身湊近,十二冠玉旒輕響,壓低嗓門與程懷璟問了句什麽,程懷璟搖了搖頭。
再擡起眼,程懷璟一臉疲憊。“着,撤去陳景明禦史臺監察禦史一職,恢複其白衣之身,今日日落前,必須離開長安城。”
攆人攆的如此急,群臣中倒當真有詫異的。
裴元揚起臉,不顧身後右側陸幾瘋狂遞眼神,昂然自若地追問道:“便,終身不得再入長安麽?”
程懷璟盯了他一眼,殷紅薄唇微分,似笑非笑。“裴少卿的意思是?”
“陳禦史雖然官職被褫奪了,是個庶民,但他眼下與平樂侯爺尚還有樁婚約。”裴元施施然地拱了拱手,語氣淡然。“不知大司空對此可有甚安排?”
程懷璟側頭去睇永安帝秦肅。
永安帝秦肅曉得這是輪到他發話了!咳嗽了兩聲,濃眉高挑,不悅道:“一碼歸一碼,現在談的是官事。”
只字不提取消與平樂侯郝春的婚約。
裴元眼眸微動,張了張唇,又試探地補了一句。“應天自立朝以來,官庶不得通婚。陛下,臣問的這樁,也是官事。”
永安帝秦肅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玄色大擺輕漾。“這件事,回頭再議。太常寺陸奉常呢?這都多久了,還病着呢?”
陸奉常是陸幾族叔,陸奉常人不在,旁人便都将目光投向陸幾。陸幾躬身出列,略帶憂愁地回道:“禀陛下,族叔自幼苦夏,如今又犯了舊疾,纏綿病榻不能起。确實還病着!”
永安帝秦肅冷笑了一聲,隔着十二冠玉旒,他那雙銳利的鷹眼似乎也遠在青空般。“裴元?”
裴元仰起頭。
永安帝秦肅再次開口時,每個字都又冷又硬。“你就這樣容不得陳景明?”
裴元悚然而驚,瑟縮着跪地。“陛下,臣不敢。”
“又或者,你是在暗指朕所賜的這樁婚姻不妥?”永安帝秦肅自寬邊龍椅往前傾身,視線極具壓迫感。“官庶不婚,那是誰定下的規矩?”
裴元頭都不敢擡,抖着嗓子顫聲道:“是、是應天立國以來,都是這樣的規矩。”
“哦?”永安帝秦肅沉沉地笑了一聲,笑聲從玄色帝王朝服內震蕩而出,如同被施了法術般,久久回旋于金殿內。
群臣皆悚然。
永安帝秦肅在登基前于江南封地,十一歲出征北狄,性情嗜殺,有人屠的綽號。為了奪龍椅,在秦嶺執方天畫戟沖殺,殺了數十萬人。諸世家均流傳着個說法,說是永安帝生母賢皇後本就是個胡人,在永安帝身上,流着胡人的血。
登基後十年,永安帝忙着安置郡縣廣設糧倉,自永安十年至十五年,又為程大司空親自修繕寒梅池與玉瓊樓。算起來,永安帝已有十餘年不曾大開殺戒了。
但蒼鷹畢竟是蒼鷹,何況他是個重情的人。
永安帝自幼受的是帝王術,怒極而笑,本也是帝王家慣有的事。
噗通通,百官吓得挨個兒跪了下去,屏住呼吸,大氣兒都不敢出。只唯恐再多放個屁,就叫永安帝勾起了殺人的興致,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永安帝秦肅就在群臣悚栗中起身,緩緩地走下臺階,站在群臣的面前,玄色大擺窸窸窣窣地拂動。
“朕再問一遍,這是誰立下的規矩?”
裴元白着臉跪在最前頭,目光所及只有帝君的一角衣袍。他将心一橫,低頭叩首,梗着聲音直直地道:“回陛下,我朝自立國以來,就有這樣的法令。”
“有這法令?”永安帝秦肅回頭望向大司空程懷璟。
程懷璟殷紅薄唇微彎,搖了搖頭。
永安帝秦肅便慨然地回頭,負着手,重重地道:“大司空說沒有!”
“這、這是寫在應天典第一百八十條。”
裴元眼角餘光其實已經瞥見陸幾在拼命朝他丢眼色,但他已經惹怒了帝君,此番必定不能善了,倒不如,索性把他要說的話都一口氣說出來。他重又叩首,一字一頓地咬牙道:“陛下若是不信,可命人當場查驗應天法典!”
他略過了程懷璟。
程懷璟也緩緩地起身,勾唇涼薄一笑。“應天所有典籍,如今都着落在我這。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裴元臉色慘白,梗着脖子直勾勾地望着程懷璟。自階下至王座,實則隔着十餘尺,況且有高低之分。他這樣費力地擡頭仰望王座左首處的程懷璟,對程懷璟而言也不過是無謂。
孱弱的,就像一只蝼蟻。
程懷璟緩緩地拾步走下臺階,與永安帝秦肅并列,轉過頭,對永安帝笑了笑。“陛下,今日就議到這裏吧?”
永安帝秦肅慣來是只要見到他笑就魂不守舍,立即應道:“卿……咳咳,程卿所言極是!”
永安帝環顧四周,百官一片朱紫,皆伏地跪着不敢看他。他略帶了點不耐煩,沉聲道:“朕乏了,若是還有誰有要禀的,回頭遞折子到禦史臺。”
禦史臺大夫宿桓高聲應了。
宿桓于人生最落魄時,叫程懷璟給撿了,歷來凡事皆以程懷璟馬首是瞻。所謂遞折子到禦史臺,然後再呈報禦覽,不過走個流程罷了。朝內衆官都知曉,無論走禦史蘭臺寺或呈報禦覽,折子都會先遞到大司空程懷璟的手上。大司空看過後,還餘下幾本能當真送與永安帝過目,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能當面直陳的機會,只有朝會。
“陛下,陛下留步!”大理寺寺卿藍湄雖然慣來與少卿裴元不對付,但眼下裴元得罪了帝君,後續到底怎麽個處理,他不得不多問幾句。“裴少卿今日言語雖有失莽撞,但……”
“莽撞?”永安帝秦肅一口截斷,回頭冷笑了聲。“朕看他是在質疑朕!”
“臣……不敢。”裴元臉皮如雪片般白,抖索着孱弱肩頭,顫聲道:“臣朝會失言,願辭去大理寺少卿一職,白衣歸家。”
裴氏原本不是長安大族,數十年前自山西晉中遷徙了一支來京城,但長安這支人丁不旺,如今更是只有裴元一個子弟輩入了朝。裴元所謂歸家,大約指的不是辭了官在長安城賞花飲酒,而是遠返晉中。
程懷璟見裴元此刻尚不死心,拿遠返晉中來要挾,又擺出一副凄苦模樣,倒忍不住勾唇,也笑了笑。“聽聞裴家阿元曾點評過全長安的貴家女?”
裴元略有些疑惑地望向程懷璟。
程懷璟殷紅薄唇微勾,攏袖點頭笑道:“本官雖不甚了了,但也知曉裴家阿元才貌雙絕,曾點評過一句,說是全長安都是些個庸脂俗粉,沒有可妻者。此番裴家阿元回到晉中,或許能巧遇佳麗,也未可知。”
“哈哈哈!”程懷璟講了個冷笑話,永安帝秦肅率先捧場。他哈哈大笑着接口道:“不錯!甚善!若是裴卿當真能成就一段美滿姻緣,倒也算塞翁失馬。”
竟是默許了裴元辭官返回故裏。
大理寺寺卿藍湄把一顆心放回肚皮,不動聲色地垂下頭,再不吱聲。
陸幾動了動唇,卻看見角落裏幾個人在對他使眼色,便默然片刻,重又把目光落在裴元身上。裴元現在堪稱萬衆矚目,渾身針紮似的疼,但他生性高傲,只咬死下唇再不求饒。
永安帝秦肅便不再顧及,把住大司空程懷璟的胳膊,兩人一道相攜出去了。
**
安陽王秦典雖然是目前宗室內呼聲最高的繼位人選,卻苦于不能上朝,直到散朝後才知曉這則消息。
砰!
安陽王秦典鐵青着臉,砸爛手中茶盞,在茶湯飛濺中冷笑了一聲。“那個姓陳的本就活不長,裴元怎地就那樣沉不住氣?現在好,為了将死的人,硬是把自家前程也給砸進去了!”
“那是因為王爺沒留意,”旁邊一個幕僚低聲上前,附耳道:“王爺,裴元對平樂侯有心思。”
安陽王秦典皺眉,似乎不信。“難道他也喜歡男人?”
“是不是喜歡男人,屬下不知。”那幕僚笑了一聲,壓低嗓門。“但是裴元與那平樂侯自幼相識,怕是早就情根深種。平樂侯與那個姓陳的被陛下賜婚,裴元他豈能忍?”
安陽王秦典擡眉驚訝地笑道:“果然有此事?”
幕僚退開半步,躬身道:“裴元癡慕于平樂侯,在長安世家是個不可說的秘密,屬下也是百般輾轉打聽來的,必定錯不了。眼下裴元被黜,依王爺您看,下一步該如何?”
安陽王眯着眼想了會兒,又追問道:“那陸幾?”
幕僚擡起頭,笑得詭異。“陸幾原本是個名士,打從平樂侯奉旨遠征西域後,他就莫名其妙地棄筆從戎。王爺,您覺着他是為了誰?”
安陽王秦典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點了個頭。“哦,敢情他也瞧上了平樂侯!”
幕僚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安陽王秦典已經自己接了下去,皺着眉頭,眼神說不出的嫉恨。“這平樂侯也就勝在年輕,和個女人似的,他那臉上塗的啥?去了西域幾年,風吹日曬的,本王見他也不曾變黑!偏又唇紅齒白,專靠色相迷惑人!如今禍害了一個裴元不算,竟然還要禍害陸幾?當真是紅顏禍水、紅顏禍水!”
幕僚望着安陽王秦典那一臉細白麻子,以及因為嫉恨而發紅的倒三角眼,想了想,索性閉了嘴。
“無恥!實在無恥至極!”安陽王秦典重重地拍了下幾案,憤憤地道:“你們仔細看緊着些,別叫陸幾也給平樂侯那厮拐走了!”
幕僚從善如流地躬身行禮。“是,王爺!”
**
平樂侯府,郝春從辰初就心神不寧地在自家侯府花廳內踱步。他慣來穿的豔麗,一襲火燒雲似的霞衫兒,下頭是鴨蛋青色肥筒紗籠褲,束着腳,腳下蹬着雙烏皮尖頭靴。額頭抹着镂空黑紗抹額,走路時虎虎生風。
王老內侍在旁邊看的眼暈。“我說侯爺,要不還是打發個人去宮門口候着吧?”
“小爺我偏不!”郝春擰起兩道聚翠濃眉,怪叫道:“陛下又不許我上朝,我巴巴兒地打發個人去宮門外候着算怎麽回事?”
“可是夫人……”
“小爺我又不是擔心他!”郝春頓了頓,大概是自家也覺得這句話沒什麽說服力,又改口道:“他昨兒個夜裏跪了半宿,也沒見陛下心軟,今兒個還不定能上的了朝。小爺我若是再特地派個人去,他那家夥賊多疑,鐵定以為是小爺我特地去看他笑話的。不行!不去!”
王老內侍憋着一肚皮暗笑,沙啞着嗓子緩緩道:“那,侯爺再這麽踱下去,咱這花廳的青磚可都叫侯爺給跺碎了。”
郝春低頭,當真看了眼腳下青磚地。
王老內侍連忙低頭咳嗽。
“得了,小爺我在這兒也洩不了火氣。”郝春自言自語地道:“派人下帖子去西郊兵營請李從貴,小爺我要與他比劃幾招,就約在西郊兵營。”
“哎喲喂,這可使不得!”王老內侍急了,煞白着臉趕忙勸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主兒。“侯爺您現在可不比從前,您是出過征的人,西郊兵營那地兒是非多,您還是少去為妙。”
李從貴如今在平樂侯府與安陽王兩頭跑,算半個幫閑,但西郊兵營卻是重兵之地,王老內侍的意思,是怕永安帝疑他。
郝春越發覺得渾身不得勁兒,他龇牙咧嘴磨蹭了會兒,重重地一跺腳。“算了,小爺我去後頭練武場耍會兒槍。若是那個姓陳的回來了,記得讓他去後頭找我。”
郝春一陣風地旋腳出了花廳,直奔練武場洩火。
王老內侍攏着手,望着一襲霞衫兒風風火火的郝春背影,半晌,搖着頭輕聲嘀咕了句。“什麽姓陳的,那是夫人!咱平樂侯府的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
安陽王秦典(捶胸頓足狀):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啊!
幕僚:得了吧,您就是嫉妒。白眼.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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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