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搶人
不厚道的陳景明壓根就沒顧及藍湄,待繡衣衛首領暗十一交代完了差事,起身就走。
“哎,陳大人,你往哪裏走?”藍湄忙不疊叫住他。
陳景明在二樓樓梯口回頭,輕描淡寫地道:“啊,忽然想起來,某在長安城尚有樁心事未了,得去了結一下。”
藍湄心裏頭咯噔一下,說話都結巴了。“啊,那個,陳大人,您這是打算,不回長安城了?”
別是當真拉不到那位平樂侯爺同去江南吧?又或許,兩人沒暗十一口中說的那麽要好,所以陳大人這趟去江南,是存了死志?
平白無故提及了結心願什麽的,莫名讓人瘆得慌。
陳景明一眼看穿藍湄沒說口的這句疑問,點了個頭,越發輕描淡寫地道:“嗯,某想着,此番走了之後,興許就真回不來了,得去了個願。”
“啊、啊,這……”
可憐的藍湄大人當場就要哭了。
陳景明甩着手,渾似無所覺,兀自噔噔噔下了樓梯。他沿着長街,穿過西市,一眼就看見了那個郝春說過的昌記鹵牛肉店。
說一眼看見,其實也不确切。這家店,他曾無數次徘徊于門前。郝春出征西域後,他偶爾賣畫得了潤格費,便來此間看看,每次都不進去。
他想等着郝春回來,一同吃。
結果郝春是戰勝了那幫西域蠻子軍,也的确與他再次打打鬧鬧,看起來親熱極了。但這家昌記鹵牛肉店,郝春再沒提起過。
陳景明涼薄一笑。
“客官,”店鋪火頭撩開竹簾發現又是他,呲了呲牙。“怎麽又是你!今兒個還是來白聞聞咱家鹵牛肉的香味,好準備着晚上回去下飯?”
陳景明今日仍穿着一身素淡麻衫,原先的緋色官袍早在長街包廂內換過,又交予暗十一帶走了,所以昌記火頭就當他這麽多年仍然落魄,語氣頗為鄙薄。
陳景明也不惱,微微笑了聲。“不,今兒個是專程來吃牛肉的。”
在火頭詫異的目光中,陳景明靜靜地穿過簾子,竟然還特地點了個號座,看也不看菜牌,倒背如流般報出串菜名。三斤鹵牛肉、兩副鑲銀鏈子的長箸,以及一壇塵封了五年的扶蘇酒。
原本他籌劃着,待郝春平安歸來,就與那厮對坐一壺酒。郝春是個練武的人,想必胃口大,又愛喝酒。
那時候他總想着,等那人回來……等到那時,得挑個陽光晴好的春日,約了這厮一道飲酒。酒酣耳熱之際,他再緩緩地告訴那人,侯爺,吾心慕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啊!
陳景明垂下眼,銀鏈子在筷箸間窸窸窣窣地輕搖,然後他夾住一塊鹵牛肉,舌尖輕卷,唇齒便都是這彌漫的老鹵味。味重,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好吃。
就如同平樂侯爺這個人。
**
半個時辰後,沒尋着人的郝春獨自回到平樂侯府,滿臉的郁躁。
“侯爺您可算是回來了!”王老內侍嘆了口氣,一言難盡地望着他,老臉層疊打皺。
“怎麽了這是?”郝春挑高一對兒聚翠濃眉,不高興地怪叫了聲。“怎麽見着爺就唉聲嘆氣的,爺今兒個已經夠倒黴的了,別擱這跟爺嘆氣!”
王老內侍望着他,反倒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咱夫人,被罷官了。”
郝春立即不耐煩地揮手。“這不早就知道了嗎?你嘆啥氣?哎對了,那個小祁公公呢?”
“走啦!”王老內侍又嘆氣,頹着臉道:“咱夫人不僅被罷了官啊,這陛下還特地交代了,說讓咱夫人今兒個必須離開長安,不許回來,回來就得砍頭。”
郝春翻了個白眼,嗤笑道:“合着趁着小爺我不在,你倆合夥把聖旨給拆了?”
“哎?沒有沒有!老奴可沒那樣大的膽子!”王老內侍連連擺手,一疊連聲道:“可不敢背着侯爺幹這事兒!這是陛下賜的聖旨呢!是咱夫人找人來捎了話,把這道聖旨啊,順便帶走了。”
“找了誰?他能找誰?王baibai你少蒙我!”
郝春越發焦躁,就陳景明那樣差的人緣,居然還能找到人來傳話?還替他接了聖旨?誰啊這是!
王老內侍苦着張老臉,頓了頓才道:“不是別的誰,就是那繡衣衛首領十一大人!”
“怎麽能是他?!”郝春當場就炸了,恨恨地靴子跺地,圍着花廳內轉圈圈。“怎地能是繡衣衛來替他接旨?還是十一大人親自來?”
“那,老奴就不知道了。”王老內侍打量四周,悄悄兒地揮手,打發四周侍立的仆僮都一溜兒下去了,這才小步湊近了郝春,愈發小小聲兒地說:“侯爺,咱夫人會不會是明升暗降,看似被罷了官兒,實則……是被大司空另外委以重任,去江南,是去辦事兒的?”
郝春倒吸了口氣,咂摸着唇,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半晌,忽然轉憂為喜。“……嘶,有可能哦!”
驚動了繡衣衛,必然事涉隐秘,最可能的就是陳景明被程大司空安排了秘密任務,所以有些消息關節處,經由繡衣衛首領轉為口頭傳達。
但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只是郝春與王老內侍都不願意往那上頭猜。
郝春與王老內侍互相大眼瞪小眼,半晌,郝春忍不住又小聲嘟囔道:“可還有個可能……”
“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王老內侍忙啐了幾口,也不曉得是在安慰郝春,還是不願聽到那個可怕的猜測。“咱夫人生性聰明,又乖巧,再說了,那、夫人那長得多俊啊!必不能是要殺他。”
他不讓郝春說,自家卻一個漏嘴,提前說了出來。
郝春額頭細汗層層地爬過皮膚,又凝結成了霜似的,凍得他渾身打了個寒噤。繡衣衛是永安帝自繡衣禦史改制後新編的,雖然有官階,卻從不正式在朝堂露臉,據說繡衣衛內人人都是武功高手,兼刺探各路消息,可越過百官直接密報于程大司空。
朝野上下,一直都鬧不清這支密探隊伍到底忠心于誰——是忠心于永安帝呢,還是,實則是專屬于程大司空一人的暗殺組織。
郝春心底起了懼意。他與王老內侍互相望着,彼此均能聽見對方粗重的喘氣聲兒。
太重了,總帶着種不祥的深秋木葉凋零的味道。
郝春霍然擡眉道:“我去找他!”
“別去!我的小祖宗啊!”王老內侍急的汗都滴下來了,一把拽住郝春胳膊,壓低嗓門急切道:“也不定就是要殺他啊!暗十一大人向來癱着個臉,誰曉得他是來報喜的還是來報憂的?咱先得穩住!假如咱侯府都穩不住,那咱夫人就更沒後路了。”
郝春赫赫地喘着粗氣,瞪着眼睛愣了半晌,突然道:“他今日就得走?”
“可不是嘛!”王老內侍說着又嘆了口氣,愁苦道:“這包袱皮兒什麽的,老奴已經囑人收拾好了,備了三百兩的銀錠子,還有四季衣裳……”
郝春突然打斷他。“備了幾個人的?”
“啊?”
“你備了幾個人的衣裳?”
王老內侍一臉茫然,頓了頓才恍然大悟地道:“哦,侯爺您是打算,陪着夫人一同去江南?”
“不然呢?”郝春翻了個白眼,焦躁道:“那家夥一不會武藝,二,得罪的人太多。別的不提,就盧陽範家!盧陽範家那是一般人能得罪的起的嘛?啊?我看那家夥就是個傻的!”
“哎,哎!那敢情好!”王老內侍立刻喜笑顏開,放開郝春胳膊,笑眯眯地道:“老奴就是猜着侯爺興許有這個心思,就連侯爺的四季換洗衣裳,老奴也叫小子們備下了。”
郝春臉上猛地蹿起一股邪.火。他就奇了怪了!分明他從一開始就打算陪陳景明一道去江南,為何每個人都不信他,每個人都疑他?他像那種放着自家營帳內的兵不管的人嘛?
……呃,也不對,陳景明不是他的兵。
郝春咂摸了下唇皮,琢磨半天,也沒琢磨明白為何他要關心陳景明那家夥。
“巳正了,”王老內侍琢磨着時辰,建議道:“侯爺您要不先吃頓飽飯?今兒個晚上還得趕路呢!”
“可那家夥……”
“老奴派人四處去尋。”王老內侍忍不住笑起來,眯着眼,老臉打着菊花褶。“長安城就這麽大地兒,夫人又不熟悉咱這塊兒,能跑到哪兒去!”
郝春想了想,他一個時辰內連着搜遍了長安城內富貴居所,倒是忘了東西市坊間。那家夥寒微時曾于坊間賣畫,或許在坊間籌措銀兩,故技重施,又去賣畫了也不定。
“對,你派人去畫坊胡肆多找找。”郝春又不放心地叮囑道:“尤其是那賣畫的地兒,他指不定就在那賣畫呢!”
“哎,曉得了,侯爺您先去用飯。”
郝春一早上連着練槍,又四處奔波尋找陳景明,的确餓了,便擡腳往廚下小軒廳走,邊走邊叮咛道:“那家夥興許也沒顧上吃飯。找着他,記得帶他來吃飯,讓廚下多備些好菜,這一去江南啊,說不定就三月不知肉味了。”
“哎,侯爺您放心!”王老內侍一疊連聲答應了。
這頓飯,郝春吃的十足飽,吃完了還去拎了三壇子酒,預備着路上喝。但他直等到午後,也未見有人來報說尋到陳景明,反倒是裴府一撥撥地來人催他去看望裴元。
郝春擰着眉,不耐煩地揮手打發來人。“得了得了,不是說過了嗎?小爺我尋着了人就去。”
“那是辰時的話,”裴氏家仆不卑不亢,叉着手道:“此時已過未初,宣旨的人也早就走了。侯爺,咱家小郎君癔症犯的實在兇,不然也不敢勞煩侯爺不是?大夫說了,務必得讓侯爺去安撫他幾句,待他清醒了些,才好用藥。”
郝春心裏頭一股火蹿起,到處都跟長了野草似的,火星子燎上野草,噼裏啪啦到處都是火。“你家請的什麽大夫,說的什麽胡話?什麽叫非得小爺我去安撫?”
“請的是太醫院的胡大夫。”那家仆撩起眼皮看了郝春一眼,随後又把眼垂下去。“胡大夫,侯爺應該熟悉的很。”
确實熟悉!他每年春秋兩季吃的調理肺經的藥都是這位太醫院胡大夫開的。
郝春滿嘴說不出的苦,只得又皺着眉頭繞開話題。“不是小爺我不想去……”
“那就勞駕侯爺,去一趟。”那家仆不慌不忙地截斷他的話,又叉手行了個禮。“小郎君今年才十六,心性高傲,平時若是曾有得罪過侯爺的地方,望侯爺多體諒。家主說了,還望侯爺看在幼時曾與小郎君一同就讀于白鷺書院的份上,多擔待着些。家主又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望侯爺慈悲。”
……嘶!
郝春當場倒吸了口冷氣。他幼時被永安帝撿回長安,永安帝沒有皇子,宮中也沒有合适的教養先生,就把他打發給裴家了。白鷺書院是裴氏家學,他與裴元一度同吃同宿,共同就讀于白鷺書院。如今裴家連這份恩情都抛出來了,他若再拒絕,未免就得擔個忘恩負義的名頭。
可是,陳景明就快被趕出長安了。
郝春心內劇烈掙紮,幾次張口,又把話咽下去了。“行吧,再候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內要是再沒那家夥的消息,小爺我就先去裴府。”
“侯爺,”那家仆叉手催促道:“陳先生這麽大個人,難道還能丢了不成?可咱小郎君的病,确實耽擱不得了。”
合着只有你們家的人是人,旁人就都不是人?
郝春翻了個白眼,滿心滿眼地瞧不上裴家這副做派,但他嘴裏卻呵呵地笑道:“一個時辰,就等一個時辰。”
“侯爺!”那家仆忽然擡起頭,盯着郝春的臉,直白到近乎粗魯地道:“來時家主便料到侯爺或許會有這一說,因此,特地囑咐阿奴,若是侯爺仍推脫不肯,便讓陸小郎君在半炷香後拜會侯府,說是侯爺曾親口答應了陸小郎君,倘若不去看咱家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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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