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爾章虞我詐
負責阻攔的鐵衛卻苦不堪言,好容易等林方生領會完畢,将視線轉移過來,看見襲擊的女子,方才奇道:“為何你也在此?”
那女子曾與林方生有過一面之緣,正是客棧之中,奉司華宮主之命前往邀請的那位傲慢女妖。只是這俏麗佳人如今容顏憔悴,全無優雅,只顧惡狠狠瞪他,卻讓林方生對這不知從何而起的惡感,頗覺無奈與好笑。
那女妖手提一條青藍色澤的長鞭,被四五名鐵衛阻擋,遙遙朝林方生一指:“若非拜你所賜,我家宮主怎會中咒?賊子,我定要取你性命救宮主!”
林方生卻怔住:“為何司華鈞竟會中咒?”這實在有些詭異了。
那女子卻仍是怒瞪道:“你這賊子,倒是慣會僞裝,宮主見過你後,次日便昏睡不醒,那血咒近身方可種下,除了你還有誰?”
除了我卻還有一人……林方生心中又是一陣刺痛苦澀,臉色亦是微微蒼白,袖袍之下,手指緊緊攥住。未再看她一眼,只道:“無需擔心,我定設法救他。”
那女子卻不依不饒,非要将林方生拿下,向宮主請罪。直至一名男子匆匆趕來,告罪之後,将她強行帶走。
林方生才嘆氣道:“司華宮主這位紅粉,卻有些難伺候。”
他本是自言自語,不料赫連萬城卻應道:“虎鯨性烈。”
倒叫林方生又一番驚嘆,這暴躁女子,原形竟是虎鯨,難怪拳頭快過心思。不由又想到……司華鈞品味,當真不凡。
言談間,他已随師尊進入寝宮。此處屋宇華美,守備嚴密,明面上,一身冰寒煞氣鐵甲的守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暗中護衛,更不知凡幾。
寝殿裏側正是龍床,那海潮般蔚藍雲紗堆疊之中,有一五十出頭模樣的老者沉眠不醒,縱使未曾睜開眼睛,也天生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雖是沉睡,真龍之氣卻凝結龍形,龍身之上有一道黑氣束縛,無論那黃金龍如何掙紮,亦是擺脫不得。
寂靜大殿裏,宮女內侍,皇後妃嫔皆悄無聲息,随侍在側。
赫連萬城在陳将軍引領下,邁步到龍床邊,兩指搭脈,閉眼細細查探,不多時,便睜開一雙無喜亦無怖的雙目,冷靜道:“唯今之計,卻也只有強行壓制下去。”
周圍便響起輕輕嘆息,與些微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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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将軍亦是緩緩跪地,仿若再支撐不住一般,拳頭重重往地上一砸:“莫非天道要亡我慶隆不成!”
赫連萬城卻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再度清冷開口:“此時放棄,為時過早。”
師尊普普通通一言,竟如驚雷般,将寝宮裏一片頹喪之色,盡皆震散,再無半絲殘留。
離去之時,林方生特意放緩腳步,低聲問陳将軍:“陛下有幾子尚存,莫非無人可以即位?”
陳将軍眼中血絲未散,聞言又是愁眉深鎖:“并非無人可以即位,卻因人人皆可即位。”
他見林方生一臉疑惑,猜想修仙之人對俗世并不了解,便耐心解說,又道:“天子有意立明珑殿下為儲君,卻尚未拟诏,就已……”
餘下尚有四子,如今更是結黨營私,對那帝位虎視眈眈,全然不顧強敵環伺,一旦內亂,便是生靈塗炭。
凡間政權交疊,本是平常,林方生亦不愚笨,其中種種因果私利,稍加點撥即可領悟,一張白皙臉龐,卻是愈來愈不見血色。
赫連萬城便在宮廷回廊中停步,看向小徒弟,有相詢之意。
回廊外便是禦花園,假山間怪石嶙峋,花叢下曲水流觞,卻是絲毫未感受到皇宮陰雲壓頂,依舊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圓。
林方生就見師尊清絕筆挺身姿,有如一杆長槍,将園中旖旎風光,亦是沖散幾分。
師尊一心求道,剛正不阿,如今卻要因他一葉障目,落下污名麽?
林方生思緒紛亂間,就覺溫暖手指,落在臉頰上,赫連萬城又道:“方生,思慮過重,有害無益。”
他聽師尊說得嚴重,心中一凜,便咬了咬牙,行禮道:“師尊,請容弟子獨自行事。”
赫連萬城一雙冰冷雙眼,就如看穿心思、參透因果一般,靜靜注視片刻,颔首準許:“不可貿然。”
而後亦不猶豫,轉身随陳将軍離開。
師尊視線移開之後,林方生方才覺松快些許。
又離了皇宮,尋了個安靜之處,心神放空,将神識竭力擴散開來。
大淵城方圓千裏,人口百萬,又因天子仁德,與相鄰的妖界開放互市,故而氣息駁雜,難以辨認,倘若有心人要躲藏,十天半月內,卻是難尋。而那人只需等到天魔咒發動之日即可。
林方生在熱鬧城中閑庭信步,游玩一般,穿過市集,站在一座氣派恢弘的府邸門前,仰頭看那寫有寧字的牌匾。而後推門而入,那門房雙目呆滞,傀儡一般拱手迎接。
寧王府後花園,公冶明鏡一心求道,将這後花園也修得跟講道臺一般,紅梅青竹,環繞着一座碧玉樓。
碧玉樓前有兩株蒼松,古老遒勁的枝幹,搭出片綠蔭來,将那正緩緩西沉的金暖夕照,遮擋在外。
就有一人,長身玉立青松之下,背對于他。
一頭紫霞煙照般的長發,流水樣披散,在陰影之中,緩緩轉過身來。
天地之間光輝,亦跟着暗下幾分。
那人容顏倨傲,紫眸冷清,卻在見到他之時,露出冰雪消融一般的笑容:“方生哥哥,你來了。”
金丹真人,魔氣濃烈,靈壓駭人,哪裏還有頹喪之相。
林方生一步步走進,亦是跟到松樹樹蔭之下,樹下有石桌石凳,桌上有酒。
他便捏着白瓷酒壺,将兩個細白瓷杯倒滿,将其中之一,遞給魔修。
閻邪自是接了酒杯,與他相視一笑,輕輕碰杯,一飲而盡。
上好的竹葉青,甘冽醇濃,一線入喉。
林方生放下酒杯,卻聽閻邪好奇問道:“方生哥哥,如何尋到此處?”
他手指動作一顫,又立時穩住,語調亦是平和中正:“你我相交多次,陽元精氣,皆有感應。”
閻邪便朗聲大笑:“竟是如此,我卻失算了。”
林方生又将二人酒杯斟滿,道:“我有話要問你。”
閻邪仍如往常一般,笑容俊雅,欣然坐在石桌邊,又再舉杯,玄色袍袖下滑,便露出骨節分明一截手腕:“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林方生也随他舉杯,二人面對面坐下,小酌起來:“可是你僞裝戰翼,引我落入相岳山腹?”
閻邪含笑:“正是。”
“又是你僞裝魔修,勾結羅皓然,将滅魂燈交予他手中?”
閻邪依舊滿面春風,笑容和藹:“正是。”
“蔣家莊、柳鎮、北溟各處血咒,皆是你所為?”
閻邪笑答:“不錯。”
“為何如此大費周折?”
“血咒魂引,強至巅峰,方可侵蝕真龍血脈。”
“故而你引誘血親相殘,便是學那養蠱之術?”林方生語調,卻是有些冷凝下來。
閻邪笑容,仿佛亘古不變,視線柔和,落在林方生面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方生哥哥莫非從未斬殺魔修妖獸?”
林方生聞言卻是梗住,竟是答不出話來。
閻邪便又品酒:“方生哥哥,可還有問題要問?”
林方生便正視于他:“你可是借我之手,給司華鈞與公冶明鏡下咒?”
正是日落西山之時,沉沉暮色,無邊無際,閻邪溫潤笑容,亦融化在這片黑暗之中。這次他卻不曾回答,卻顧左右而言他道:“方生哥哥可知,宇宙之中,有仙魔人,妖冥無六界?”
林方生不知他為何如此問起,只是微微皺眉,待他自圓其說。
閻邪自是笑意盈盈,又自顧自接下去:“你可知為何無界既無所蹤,亦無所在,卻也得以與其它無界并立?”
他複又補充:“只因無所蹤,即無處無蹤,無所在,亦無處不在。”
林方生卻自他這如同妄語的玄妙之中,聽出一絲不祥來,不由動容。
閻邪笑容,至此才似被動搖一般,顯出一點裂痕:“方生哥哥許是猜到了,無界入侵,已将魔界吞噬近半。”
“故而,若是慶隆天子一脈斷絕,人間大亂,魔修便可趁亂混入,逃離無界侵蝕?”
林方生才得提示,就将閻邪一族打算,推斷得清清楚楚。
“方生哥哥,不愧與我一體同心,竟然步步都料準了。”閻邪不由笑嘆,卻是起身,繞過石桌,将他擁入懷中,又道,“我并非魔修之身,不過是屠龍仙人投影至人間界一尊虛影,故而僞裝化形,不過雕蟲小技,不想卻還是叫你發現了。”
林方生不答,卻只是閉目沉默,将額頭輕輕靠在閻邪胸膛:“如今你卻告訴我,己身不過一尊虛影,叫我……如何碰你。”
閻邪微怔之下,又喜悅笑開:“哥哥想碰哪裏,便碰哪裏。”又彎下腰來,将林方生抱起,自己坐下,方才将他小心翼翼放置腿上,林方生對他竟是動情若此,卻叫他有些喜出望外了。
林方生就覺他一雙手臂,在腰間愈纏越緊,不由皺起眉來,卻不掙紮,只将手貼在魔修胸膛,緩慢下移,貼在下腹位置,暧昧厮磨:“那日你丹田被刺穿,可是當真?”
閻邪頓覺一腔邪火,自他手掌傳導而來,不覺竟有些蠢蠢欲動,将他摟緊幾分,嘴唇貼上耳垂,熱氣熏蒸,就見一點柔嫩耳垂染成了紅色:“丹田若毀,如何偷生,自然不可當真。且不說這些,方生哥哥稍待幾日,屠龍仙人已承諾,若是事成,便不再将我召回,且封我為魔王,你為魔後,此後我與哥哥再不用……”
彼此欺瞞。
閻邪話語堵在口中,只覺丹田劇痛。
丹田之處,卻被林方生掌心一道淩厲劍意,生生破開。赤紅帶金的灼熱劍光,正正自金丹中心刺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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